二人相偕来到了一间名为忘忧的酒肆前,酒肆门面并不大,且瞧着有些老旧,但因其位于临江位置,景致倒十分悦目。

  眼下虽还是白日,酒肆里却已零零散散地坐了四五桌酒客,有人独自凭窗观景,有人与同伴高声谈笑,更有饮至兴起之人以筷敲盏,击节而歌,唱的是意气风流的蜀中道。

  一派闲适快活景象,叫踏入酒肆中的林箊不觉驻足听赏片刻,而后饶有兴味地笑了起来。

  正在垆前舀酒的掌柜见有客人到来,将酒提子放到一旁,封好酒便迎了过去。

  “两位娘子里边请,楼上临窗还有空位。”

  领着二人上至二楼落了座后,掌柜指了指墙上挂着的菜牌子,乐呵呵地笑道:“所有的酒和吃食都在这墙上了,不知二位想用些什么?”

  林箊放目扫了一眼那挂了满墙的菜牌,惊讶道:“这酒肆中竟有如此多吃食?”

  知晓两人当是第一次来,中年男子笑着解释:“我这酒肆中只卖酒,吃食都是隔壁张家食肆的。”

  林箊恍然地点了点头。

  邻里之间帮衬着相互售卖,倒也是市井店肆中常见的景象。

  她大略看过菜牌后,心里已有些了想法,于是看向对坐女子:“明月可有什么想吃的?”

  关山明月自幼锦衣玉食,所吃多是名厨烹调的珍馐美馔,于这市井小食并无多大兴趣,再加上她眼下心中思绪繁杂,无意于吃喝,便只摇了摇头:“都可。”

  林箊也不追问,再望了望菜牌,便道:“劳烦掌柜上一碗桃花酿,一碗竹叶青,吃食要樱桃酥酪与三珍脍即可。”

  “好嘞,两位娘子先吃着这蚕豆解解闷,酒菜马上就来。”掌柜端了碟蚕豆与两杯茶水放在桌上,便快步下楼去准备酒菜了。

  蜀中四处环山,惯常阴雨绵绵,今日却是个难得的艳阳天。日光洒落于江面,泛起粼粼波光,有不少人借此晴日出来泛舟游江,使得江上乌篷船往来如梭,格外热闹熙攘。

  林箊望着窗外江景,慨然叹道:“一直听闻蜀中民生安适,百姓悠闲自在,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她一面说着一面剥了一颗蚕豆扔进嘴里,炒过的蚕豆酥香可口,只用了一些盐巴调味,却将蚕豆的清香衬托得极好。她嚼着蚕豆,饮着清茶,远眺江水碧霄,便觉得心胸十足舒畅,双眸餍足地微微眯了起来。

  见她眉梢眼角都挂着慵懒的笑意,一副陶然快意的模样,关山明月心中不知不觉间也松缓些许,撑着下颌漫不经心道:“若要比民生安适,我秦湾也不遑多让。”

  林箊回头看她,笑着眨了眨眼:“秦湾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美景我也早有耳闻,只是可惜一直未能亲身观览,不知明月何时尽地主之谊,邀我前去秦湾一游?”

  关山明月略微一怔,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又很快被她按捺着抿住,面上仍作若无其事神色,可出口的话音却带了些绵软的欢愉。

  “你何时得空了与我说一声,我便同你去了,哪里用得上特意邀约?”

  “唔”

  林箊呷了一口清茶,凝思着垂下了眸。

  是啊,何时得空呢……

  虞家的事尚未开始探查,师父体内的寒毒已是刻不容缓,她自己亦需要找到烈幽心法延续残生,可时至今日,太皓秘境的位置仍旧一无所知。眼前种种,一团乱麻,她好似只是在被命运不断推搡着往前走,如今的人生,早已由不得她自己作主了。

  心念百转千回却未曾表现出来,她再抬起头,就只笑了笑,“好,我得空了便与你说。”

  二人言谈间,所有酒菜就已上了桌。

  望着青瓷海碗中飘荡着的片片桃花花瓣,林箊颇有些讶然:“这盛暑时节,竟然还有新鲜的桃花?”

  掌柜笑道:“二位不是蜀中人士吧?我们这青罗江江北有一座桃花岛,岛上是本城虞家三公子的居所,其中桃花四季常开,很受人喜爱。三公子心地善良,见城中百姓喜好观花,还特意修了一座长桥,方便众人前去赏花采花。我这酿酒的桃花,便是在岛上采来的。”

  “原来如此。”

  掌柜上过酒菜便离开了,林箊将那碗桃花酿推到关山明月面前,眼中笑意温润明亮。

  “方才见明月似是有些怏怏不乐,我想适当饮一些酒或许能够消愁解忧。恰好这酒肆中有桃花酿,此酒清淡味甜,你应当会喜欢。”

  说完,她似是想起什么,连忙加了一句,“只是毕竟是酒,饮多了还是会醉,因此喝这一碗便好,可莫要贪杯了。”

  眼前之人的醉态她还记忆犹新,如今身在异乡,身旁又没有他人帮忙,大小姐若真再醉了,头疼的便该是她了。

  澄澈晶莹的酒液因被桃花浸染而透着浅淡的粉色,与其上漂浮的明艳花瓣相映成趣,关山明月望着眼前酒碗,停顿了片刻,方才默不作声地端起酒饮了一口。

  柔和的甜意伴着清淡花香顷刻间溢满整个口腔,那点令人愉悦的甜自口而入,慢慢下坠,直到最后好似沉进了心底,便让整颗心都染上了这份醺然欲醉的甘甜。

  她缓慢地将那口酒咽下,再抬起头,终究还是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双眼眸光潋滟,透着些亮盈盈的水色,恰似眼前桃花。

  “嗯,很甜。”

  林箊轻轻一笑,端着自己的那碗竹叶青慢饮起来,不徐不疾的话语便伴着淡淡酒香自她口中娓娓道来。

  平静轻缓的嗓音缓缓讲述着这半年来在崖下所发生的事,关山明月全情投入地倾听着她的讲述,时而眉头紧蹙,端着酒碗的手无意识地捏紧,时而面露惊讶,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情绪上上下下,随着眼前人的话语不断起伏变化。

  直至最终话音停止,她才神色复杂地放下了手中酒碗,沉默了一会儿,轻哼了一声:“既然岑朝夕愿意将烈幽心法传授给你,又确实教了你些本事,那我便原谅她罢。”

  被她这副宽宏大度的语气逗笑,林箊摇了摇头,饮着酒道:“师父只是一心向武,并非恶人,当初出手伤人也是逼不得已,明月能够体谅便好。”

  她所讲的都是与岑朝夕和太皓相关的一些事,并未谈及其他,关山明月咬了一下唇,迟疑着问道:“那你如今……”

  话语忽顿。

  林箊看她一眼:“什么?”

  “没什么。”

  眼睫轻轻点了点,唇边的话语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红衣女子忽然端起酒碗,将碗中酒一口饮尽。

  装聋作哑也好,自欺欺人也罢,好不容易才再见到她,这般相安无事的平静,如果可以……就再维持几日吧。

  见她喝得如此豪迈,林箊有些吃惊地按下了她的碗,却发现碗里的酒已经被喝得一干二净,语气中不由得添了几分无奈。

  “你酒量浅,便不要喝得这样快,不然醉了可如何是好?”

  关山明月睇她一眼,“你酒量才浅呢!”

  这般似曾相识的对话让林箊心里暗道不妙,凝神细看,便发觉眼前人面上已然泛了些绯色,只是眼神还清明透亮,应当尚未喝醉。

  松了口气,她将那碟樱桃酥酪推过去,“吃些糖食压压酒气。”

  关山明月一皱眉,嘟囔道:“我不爱吃糖食。”

  说着,却还是拿过手旁的木匙开始慢慢吃起来。

  闻言,林箊惊异不已。

  清祀那般冷肃的人喜爱吃糖食,而性情直率的明月竟偏偏不喜糖食……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蜀中盛产樱桃,樱桃酥酪也是当地常见的一道糖食。

  红如玛瑙一般的樱桃浇上香甜雪白的酪浆,二者一红一白,瞧起来很是鲜亮好看,因此颇受世人喜爱。

  寻常的樱桃酥酪用的多是蜜渍樱桃,搭配上酪浆难免显得甜腻了些,而眼前这碟樱桃酥酪用的却是盐藏樱桃,蜜甜中透着一丝丝恰到好处的咸,刚巧中和了一些甜腻,叫不爱吃糖食的人也不会讨厌这份味道。

  关山明月勉强尝了一口后,神色微不可察地一顿,而后若无其事地瞥了对侧的人一眼,见她没有注意自己,便垂下首去又挖了一匙酥酪,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眼角余光觑见她的小动作,林箊忍不住想笑,却又怕她羞恼,只好掩下笑意,佯作不知,自顾自地吃自己那盘鱼脍。

  两人一边吃着小菜一边漫无边际地聊一些闲话,待到夕阳渐斜,江上的小舟也摇荡着靠了岸,她们才结束了这场阔别已久的谈话,起身往楼下走去。

  大堂的酒客来来去去,已换了几桌,而先前击节高歌的那名男子却仍未离去,酩酊大醉地躺在桌上,不断唱着那曲蜀中道。

  林箊付过了银钱,与身旁人缓步迈出酒肆。

  身后醉意醺然的歌声隐隐传来,融入落日余晖中,与江风共同飘远。

  “美人劝我急行乐,自古朱颜不再来。”

  “君不见外州客,蜀中道……一回来,一回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