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亲吻让林箊的呼吸与心跳都停滞了一霎,耳旁的车马声好似忽然间变得很远。

  她青丝微微缭乱,齐整的衣襟因为身前人急促的牵扯而起了皱,面具下的双眼凝定于一点,眸光中充满了迟滞的茫然。

  直到攥在她身前的那只手松开,她才好似恍然醒过了神,仓皇而惊愕地朝后退了两步,手背覆在唇上擦了一下,印下一抹鲜红,细密的痛意便再次提醒她方才的一切并不是幻象。

  四面八方的声响如浪潮一般重新涌入她耳中。

  眼前的人是真的,亲吻是真的,带着凄切情意的决然话语也是真的。

  于这异地他乡之中,久未再见的红衣女子跨越了半载时光,如今正站在她面前。

  林箊怔怔地望着几步外的人,心中晃过茫然失措的复杂情绪,和一点从心底慢慢漾起的委屈。

  涂抹着血色的薄唇微张,流溢出有些低闷惘然的话音。

  “……你们做什么动不动就咬人?”

  本做好了向她坦白所有心意的准备,却没想到等来这番询问。关山明月先是一愣,而后勃然大怒。

  “我们?还有谁咬了你?!”

  说话的动作牵动了唇上的伤口,让林箊疼得略微皱起了眉,她轻轻舔了一下唇,方嗓音含糊地摇头道:“你不认识。”

  我不认识?

  关山明月脸色都变了,紧拧着眉盯着她,一时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恼怒。

  竟然不是楚月灵?

  两人在路旁停留了太久,眼见越来越多过路的行人注意到她们二人,林箊示意她跟上自己,转身边往城门走去边问道:“你怎会来了蜀中?”

  “你在这里,我自然就来了这里。”清越的嗓音毫不迟疑地给出了回答。

  见她神色坦然自若,好似丝毫不觉得先前举动有何不当,林箊踌躇了一会儿,郑重道:“明月,往后不可再做这般举动了,纵使你我都是女子,如此行事也有些越礼之嫌,何况我如今……”

  关山明月并不搭理她,仍对她方才的话语耿耿于怀、半信半疑,凝眉思忖了一阵,忽然问道:“是裴清祀?”

  还未说完的话语被打断,林箊一怔,反应过来她话中之意,当即大惊失色地否认:“清祀怎可能行如此逾矩之事!”

  “那就是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小妹妹?”

  “我已许久未曾见到遥夕了。”

  “总不会是新年那日易容来找你的那人吧?”

  林箊沉默了。

  关山明月面色一变,登时银牙紧咬,横眉怒目,一连串话语顷刻间急风骤雨般吐出。

  “朝三暮四、拈花惹草、放荡形骸、不知羞耻!”

  没想到她对青岚成见如此大,林箊咳了一声,低声道:“你莫要这样说她,她并非你想的那种人。”

  怒视她一眼,关山明月冷声道:“我在说你!”

  ……

  两人就这般吵吵闹闹地进了城。

  林箊虽不知晓自己究竟又哪里惹到了这位大小姐,但为了息事宁人,还是选择退一步,答应了许给她一个愿望,只要力所能及,往后必定替她达成,如此方才让关山大小姐神色舒缓了些许。

  总算将身旁人哄好了,林箊这才得空欣赏城内风光。

  蜀中沃野千里,物阜民丰,盛产各类药材茶叶,向来是西南最为繁华富庶之地。城中百姓安逸富足,从不见凄苦之色,纵是街边行乞的乞儿也乐乐陶陶,一副恬然自足的模样。茶楼酒肆中飘出的丝竹之音更是绵绵不绝,轻柔悠扬的乐音半入江风,半上云霄,令人流连忘返,心情也随之变得悠然暇逸。

  只是行出不过半里,林箊就察觉到了些异样。

  身旁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无论是打马而过的年轻侠士,还是街边玩闹的幼龄稚子,不少人都穿着青色衣裳,脸前还遮着一块半脸面具,除却衣饰细节的不同之外,大致望去,分明与她所作打扮一模一样。

  她走入人群中后,当即便与那片青衣融为了一体,显得十分相称和谐,好似本就是这城中百姓。

  林箊满头雾水:“这蜀中的百姓为何穿着如此相似?”

  ——就仿佛是照着她的着装所扮。

  这话太过厚颜无耻了些,她没好意思说出口。

  关山明月觑她一眼,眉梢微扬,面上露出一抹讶异神色。

  “你不知晓彼苍榜换榜了吗?”

  林箊略微吃惊:“彼苍榜换榜了?!”

  她这几日餐风露宿,一直在途中赶路,不曾入过城,因此对换榜一事也一无所知。

  关山明月将她领到城中放榜处,握着软鞭的手扬了扬,点向榜上的一个陌生名字,“天榜第十,楚郁离?”

  她侧首凝眸看着身旁人,语气很是复杂,“你究竟做了什么,竟能够一夕登上天榜?”

  看着榜中之名,林箊也有些诧异,顿了顿,方缓缓道:“我前段时日与陈廉交过手……将他右手砍了。”

  关山明月一惊:“阴阳尺陈廉?!”

  莫怪原本的天榜第十突然间便在榜上杳无影踪了,断臂对多数习武之人来说与武功尽废无异,陈廉本就依靠阴阳双尺享有威名,如今既失了右手,功力自然大不如前,又如何能再列入彼苍榜。

  只是武功巅峰时的陈廉既能跻身天榜,自然不可小觑,眼前之人并非赶尽杀绝的性情,若是寻常过招绝不会到断人后路的地步,该是遇见了怎样的险境才会让她不得不下此狠手?

  青色身影自崖边坠下的画面如这半载以来的梦魇一般再度回荡于脑海。

  红衣女子潋滟的双眸中划过一缕涩然暗色,曾经失去的悲戚与再次重逢的喜悦在心中交错翻涌。

  总归自己如今找到她了,往后也不会再让她在眼前受到任何伤害。

  未曾察觉到身旁人起伏的心绪,林箊顺着榜上名姓看过去,见到熟悉的名字,讶然地笑起来,赞叹道:“清祀竟不声不响地占得了地榜头名之位,这般不露锋芒的举止,倒很合她的作风。”

  发自肺腑的叹赏话语叫关山明月心里一拧,抑制不住地泛起了酸水,而不待她说些什么,便见到身旁女子忽然转过头来,清亮盈净的双眸漾着笑意看向她,话语柔和而真诚地夸赞道:“明月初次登榜就得了人榜第一,当真叫人钦佩。”

  望着她诚挚含笑的双眼,关山明月心里的那点酸涩不甘就这么慢慢消散,只是面上未表现出来,仍旧垂着眉目轻哼了一声,“裴清祀是地榜头名,你更名列天榜,我这个人榜的第一,在你们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林箊摇了摇头:“我这个天榜只是侥幸而已,作不得数,而清祀天资出众,于习武之事上又极为勤勉,能有今日成就也是理所应当。明月以往懒怠了些,往后只要勤学苦练,定会大有所为,又何必争一朝一夕呢?”

  听她一语中的,关山明月面上微红,握着曜灵鞭的手收紧些许,恼羞成怒道:“我偏爱偷懒,你管得着么!”

  说罢,拂袖转身,径直朝另一处而去。

  林箊眨了眨眼,眼中露出一丝无奈笑意,随即快步跟了上去。

  大小姐的脾气果然变幻无常,一如往昔。

  甚好,甚好。

  关山明月有意放慢了脚步,并未走多远就叫身后人追上了。

  林箊走在她身侧,对先前的疑问仍旧惑然不解:“你还未曾与我说为何这城中百姓都好着青衣?”

  见她跟上来的速度极快,关山明月心中微妙的添了些许欣喜之情,晃了晃鞭子,佯作漫不经心的语气道:“何止是蜀中百姓,自彼苍榜换榜后,各地都开始效仿玉面青衣的衣着装扮,茶楼瓦肆里时兴的话本子讲的也是你以一人之力荡平西南山匪的故事。毕竟自彼苍榜问世以来,从未有人能够一入榜就登上天榜,你如今可是武林中炙手可热的风流人物。”

  如此匪夷所思的理由叫林箊一时愕然,面上神色颇有些哭笑不得。

  她自小到大没少去茶楼里听说书,却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成了那话本中的主角。

  失笑地摩挲了一下指尖,林箊视线随意一瞥,见到街边正在假寐的乞儿,当即停下脚步,轻轻拉了一把身旁人的手臂,“明月,我有些事要去找丐帮一趟,你先去找个地方坐下来等我,我很快便去寻你。”

  关山明月毫不犹豫道:“我与你同去。”

  林箊想了想,便应了下来,“也罢。”

  她走到那名年幼的乞儿身旁,蹲下身将他唤醒,温和笑道:“这位小郎君,在下有一事需要见贵帮在此地的舵主,不知可否引荐一二?”

  乞儿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面前女子,打着哈欠道:“近日长老来了蜀中,舵主与长老一同出去办事了,不在帮里,你过几日再来吧。”

  “不知是何事竟然惊动了贵帮长老?”

  “叛徒董千山重出江湖了,帮里正在四处追查他的踪迹,想要将他捉拿回帮问罪。”

  林箊神色一凝,“邪丐董千山?”

  世人皆知,彼苍榜榜首十九年来从未变过,一直是陆焉,而名次在他之后的人,便是董千山。

  十余年前,董千山本是丐帮副帮主,结果某一日他突然利用职务之便盗走了帮中的镇帮之宝,从那之后便销声匿迹,再也未在世人面前现身,没想到如今竟重出江湖了。

  心中闪过万千思绪,林箊笑着递去一块碎银子,再道了一声谢,便转身同关山明月离开了。

  瞥见她若有所思的神色,关山明月问道:“你为何要找丐帮?”

  “我要让他们替我寻岑朝夕。”

  关山明月蹙起了眉:“你寻岑朝夕做什么?她如今竟还未死吗?”

  林箊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她现下是我师父,我有些消息要托丐帮传达给她。”

  “你师父?!”关山明月面色陡变,话语不知不觉间带了些急躁的恼意,“她当初差点便杀了你!你怎还会让她做你师父!”

  知晓她是出于关切之情才如此疾言厉色,林箊安抚地朝她笑了笑,温声道:“说来话长,我们找处地方坐下来细说。”

  关山明月目视着她,焦躁的神情缓缓敛下,沉默着点了点头,便同她一起往近旁的酒肆走去。

  半年未再相见,她的确有很多话想问她。

  譬如她的双眼是如何复明的,武功为何进步得如此快,这半年到底去了哪里,为何一丝音讯也无。

  以及……

  她如今行走江湖所用的化名,是否与当初为她跳下崖的那名女子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