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浩渺的青罗江上,船只连樯衔尾、往来如梭,两岸稠人广众,人人面上皆洋溢喜色,岸边每隔十丈便搭有一座花攒锦簇的彩棚,彩棚十里不断,一眼望不见尽头。

  蜀中人素来爱好四处游赏,无论是游江、游山、游寺,还是郊外野游,但凡有消闲解闷的娱乐之事,他们总会偕行乘兴而至。故而有“蜀中游赏之盛甲于天下”的美名。

  再有十日便是中元节,节前虞家将邀城中百姓一道,在青罗江上共同赏花游江、泛舟竞渡,乃众人所向的一大乐事,因此现下城中四处已在为游江之事作准备。

  有脚夫自岸边商船上卸了货,推着载满美酒的独轮车停在了一间不起眼的酒肆外,以带着些蜀音的官话高喊道:“掌柜嘞,货来了!”

  酒肆临江,外栽垂柳,分上下两层,内里不算宽绰,仅能容纳十数人,门外高高悬挂的酒字青帘迎风招展,边缘原本白色的帘布因积灰而微微发黄,显出了些老旧之感。

  既是掌柜又是小二的中年男子正在门外垫着凳子擦招牌,听到脚夫的喊话,他应了一声,而后将写有“忘忧”的招牌再随意抹了一把,便跳下凳子,走到独轮车边,开始帮着脚夫一同将车上美酒往酒垆上放。

  两人来回运了几趟,终于把所有酒都卸完了,男子擦了把汗,将运货的费用付给脚夫,却被他折回去几枚铜币。

  “你也帮忙咯,就不用给那么多了。”

  见他性情爽快,男子也不再推辞,乐呵呵地道了声谢便将剩余的银钱收了起来。

  脚夫忙了一整日,现下得空歇一会儿,索性倚在柜台边和男子闲聊起来。

  “我看你订了好多酒哦,这次咋个买那么多?”

  掌柜为他斟了一杯茶,笑道:“这不是将到大游江的日子了,那几日来饮酒的人定然多,先备着些总是好的。”

  脚夫颇以为然地一点头:“说嘞也是,你调的桃花酿楞个有名,肯定没得几日就卖完了,到时候我来看舟,记到给我留一坛子喔。”

  “好说,这就给你记着。”

  两人又聊了一阵子,脚夫见日头渐斜,想着再去江边拉一趟货便归家,正准备与掌柜的告别,却听一声洪亮的钟声响起,叫他刚张开的嘴霎时间顿住了。

  蓦然敲响的钟声自蜀中上空一声又一声地扩散开,仿佛发出了什么讯号,叫所有埋首专注于眼前事物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踢踏迅疾的马蹄声传来,一名身披斗篷,脸戴面具的男子纵着高头骏马自南门而入,他手中握着一卷青布卷轴,身下骏马的马鞍两侧刻有一黑一白两条首尾相衔的龙,合而为一正是太极阴阳图。

  飒沓的骏马疾驰而过,在长街上扬起滚滚尘烟。

  街道两旁避让的行人见到骏马身侧的图纹与男子手中高扬的卷轴,皆大吃一惊地叫出了声。

  “是青冥楼的青云驹!”

  “彼苍榜要换榜了?!”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唯有在彼苍榜换榜时,青云驹才会出现在大陆各处主城中。

  乾元大陆钟声四起,如出一辙的惊呼声于此刻响遍各城各地。

  手中拎着酒葫芦的男子骑驴而行,听见远处钟声,若有所思地笑着仰头饮了一口酒,慢悠悠地继续朝前方行去。

  执笔落墨的白衣女子笔尖忽顿,抬眸往西南方向望了一眼,再垂首时,唇边便露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浅淡笑意。

  长缙的陆家府宅中剑风四溢,习武练剑的少女好似没有被钟声干扰,只是不断练习着所学招式,明净澄澈的双眸中一片沉静。

  檐下假寐的乞儿、柜台拨弄算盘的账房、街旁摆摊问卜的相士……所有隐于市间的江湖中人,俱都在此时被同一件事牵动心神。

  时隔四年,彼苍榜再度换榜!

  上一回换榜时,久未变动的彼苍榜上凭空出现了两位少年的名字,叫世人震诧,这二人便是后来名闻天下的沈家麒麟子与裴家一点雪。

  彼苍榜轻易不会换榜,而若是换榜,则意味着武林间将有金鳞出世。

  城中放榜处已是挨山塞海、观者云集,无论是否习武之人都等在榜下,翘首以待,想要一观那叫彼苍榜为之变动的后起之秀。

  戴着面具的青冥楼使者立于人前,将手中青卷张开,声若洪钟,开始唱榜。

  排名自后往前公布,最先揭晓的是人阶榜排名。

  一个个家喻户晓的名字钻入众人耳中,引起阵阵赞叹。能够名列榜上之人都是颇负盛名的江湖高手,其间细微的排名变化也是有迹可循,不会叫人太过吃惊。

  人榜将要公布完毕时,众人仍未听到陌生的名姓,想来那位令青冥楼在意的那颗新星并不在人榜中,而与四年前那两位少年天才一般,甫一入榜,便已名列高位。

  究竟是何许人物,竟能比肩那两位世家骄子?人群之中猜测不定。

  唱榜人并未被议论声所扰,仍旧平静无波地念着排名。

  “人榜第三,徐凤歌。”

  “人榜第二,李泯。”

  听得这两个名字出现,人群一时哗然。

  “观千剑竟到了人榜第二?他与徐凤歌相持如此多年,一直名列第三,位于徐凤歌之后,没想到今次真让他超越了徐凤歌!”

  “听闻月前李泯于离崖观剑,领悟了心剑,而后便与徐凤歌再约了一战,以三式之差胜了徐凤歌,想来青冥楼便将此战作为了排榜的依据。”

  两人都是享誉已久的年轻才俊,因势均力敌在彼苍榜上纠缠了数年,没想到终于在今日决出了高下。人群对此议论纷纷,慨叹不已。

  待到七嘴八舌的慨然声落下,人榜已近尾声,众人本以为不会再有意料外的变动,却又蓦然间听到了一个令人惊诧的名字。

  “人榜第一,关山明月。”

  惊讶声四起。

  关山明月?!

  就是关山家那位骄纵跋扈的大小姐?

  虽听明心师太说过此女天资斐然、非同凡响,但四年前还榜上无名之人如今竟然一夕成为人阶榜头名,如此出人意料的变动,难免令人大吃一惊。

  传闻她半年前与家中彻底断绝了关系,跟随于明心师太左右静修了一月,而后便不知所踪。难道就是这一个月的静修让她武艺突飞猛进?

  不可思议。

  关山明月的入榜让人不禁怀疑彼苍榜换榜便是因她而起。毕竟如同沈、裴二人一般的超世之才向来少之又少,而她不过年仅十八就能力压群雄,占得人榜头名,如此惊人资质已算超群出众,无愧于雏凤之名。

  沸沸扬扬的议论声中,地阶榜已开始唱榜。

  烈火掌肖鹰、望山道人王玄一、云水寨彭问天、瑶华宫池素……

  眼下每一个念到的名字都是当世名震一方的风云人物,他们成名已久,如今极少于人前出手,因此在榜上的排名多年来也未曾变过。

  熟悉的名次让心绪起伏不定的众人仿佛得到了慰藉,总算安心些许。

  只是这份安心未能维持太久,就被接下来的唱榜再次打破。

  唱榜人所念到的地阶榜第四名,是虞家家主虞释。

  多年来,虞释在地阶榜上一直仅次于魏崇丘,名列第二,原本的第四名应当是裴家小姐裴清祀。

  虞释连退两名,莫非意味着裴家那位一点雪如今竟能到地榜第二的名次?

  众人骇然不已。

  要知道能入地阶榜排名的人,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顶尖高手,多少人十数年也未能前进一名,而短短四年时间,这位裴家小姐竟武功精进到了如此地步?

  实在是骇人听闻!

  震诧之下,所有人都放低声音,凝神细听接下来的唱榜,欲要见证这一绝无仅有的奇迹。

  不出所料,地阶榜第三未曾变动,仍是沈溪客。

  那第二名便毫无疑问是那位裴家小姐了。

  叹赏的话语声在人群中接连响起。

  四年前一朝登上彼苍榜,稳坐地阶榜第四从未后退,如今再次换榜便又前进两名。

  如此惊人之举,世间几人能做到?真是当之无愧的少年天才。

  就在众人准备好为接下来出现的名字欢呼称赏时,下一瞬,长街上却响起了不可置信的惊呼声。

  “地榜第二,魏崇丘。”

  一片沉寂。

  不等人群从震惊过度的沉默中回过神来,唱榜人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念出了最后一个名字。

  “地榜第一,裴清祀。”

  并非第二,而是第一!

  又一个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头名!

  哄然的喧声在人群中炸开,声浪撼天动地,好似要将房屋震塌,甚至隐隐盖过了用内功传音的唱榜声。

  可唱榜仍在继续。

  略微高扬的唱榜声压下鼎沸人声,用几乎全城可闻的沉浑嗓音,念出了下一个名字。

  “天榜第十,楚郁离。”

  ……

  一叶扁舟飘摇在碧波荡漾的江面上,玉面青衣的女子立于船头,手中握着一支银笛无意识地把玩着。

  离开东汜至今已有三日,入蜀的路极难走,她在蜿蜒险峻的栈道行了两日,又乘了一整日舟,眼下总算是见到了蜀中的影子。

  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城郭,林箊微微垂首,心中思绪万千。

  此番来蜀中只为两件事,一是打探清楚虞家追杀师父的原因,二是查明虞家抢夺太皓兵符的理由。

  依青岚所言,虞家追杀师父绝不是为了除魔卫道,也并非觊觎师父身上的烈幽心法,那他们不远千里追至南柳也要暗害师父,定是出于某种目的。

  在苗疆祭坛中时,陈廉曾说他是奉主人之命前来取物,他口中的主人,是否指的便是虞家家主虞释?

  而追杀师父与抢夺太皓兵符之事都是由虞渊带人所为,这二者之间又是否有关联?

  诸多疑问,不甚了了,都需要一一探明。

  想到太皓兵符,林箊伸手在胸口抚了抚,眼中晃过一缕无奈神色。

  两日前她才发现,本该在青岚手中的太皓兵符,不知为何出现在了她身上,与怀中银笛放在一处,叫她很是惊慌了一阵。

  如此紧要的东西,就这般随手塞入她怀中,也不同她知会一声,若是一个不察,不小心丢了可如何是好?

  握着手里的银笛,林箊默默腹诽起来。

  蜀中城已近,摇橹的船夫将船靠了岸,有些歉然道:“蜀中近日要在青罗江上举办大游江,如今城内不让外来船入城,只能劳烦姑娘自行上岸走过去了。”

  “无妨,多谢老翁载我此程。”

  林箊笑着拱手一礼,付过了船钱,便转身朝城门走去。

  上岸的地方距城门并不远,只需穿过一片林子,再沿官道行几里路,便能见到繁花熙攘的蜀中城。

  林箊穿过树林,远远望见城门外车马骈阗的场景,方要感叹此地兴旺,却突然听到身后近处传来一声呼唤。

  “林箊!”

  熟悉的声音叫她下意识转过身去,眸光微扫,一袭明艳的红裳便印入眼帘。

  望着出现在眼前的女子,林箊怔在原地,清亮的眸中满是愕然。

  “……明月?”

  清风袭来,光影微暗,讶异的话语声还未来得及散开,就已被蓦然靠近的唇尽数咽下。

  青色衣襟被攥紧一扯,迫得她踉跄地垂下了头,柔软的唇瓣方一接触,眼前人就用牙齿将她下唇狠狠咬住,而后又松开。

  殷红的血珠自唇上的伤口渗出,泛起尖锐的刺痛。

  这个吻不过一瞬,短暂而又激烈,让她丝毫没有反应的时间。

  关山明月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一双桃花眼微微泛红。

  “我终于找到你了。”

  “你休想再从我身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