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箊醒过来的那天,天光很亮。

  一缕缕日光汇成光束,从半掩的窗外投入,将漫散的尘埃清清楚楚地显露在空气中。

  她睁开眼,就看见明亮的日光,看见摇晃的树影,还看见安静地伏着身子在床榻旁睡着的那名女子。

  淡黄的光洒在她侧脸,让她软玉一般白皙的脸颊蒙上了柔和的光晕。

  林箊见过许多面不同的她,或者妖娆挑逗,或者深晦沉静,但却从未见过她此刻这般纯粹安然的模样。

  像一名不谙世事的孩童。

  睡着的人靠她极近,呼吸轻吐在她手边,带着细微的热意。她不愿将她惊醒,于是身子慢慢往里挪动,略微拉开距离,才缓缓坐起身来。

  可她仍旧不能动弹,因为她的手也被紧紧握住。

  放在身侧的左手被床边的人两手握在掌心,并没有用太大的力气,可却拢得很紧,像是害怕身边人不知不觉间将它抽离。

  林箊眸光微微垂落,不知在想什么,但终究没有将那只手抽出。

  直到斜照的光束从书桌移到窗台,榻旁的女子才似是醒了过来,双手轻轻动了动,交握的手松开了一道缝隙。

  见她醒转,林箊稍稍转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手臂,一抹妖冶的青色便印入眼帘。

  她怔了怔,将手伸到眼前。

  皓白而纤瘦的手腕间,多了一处花纹,花纹形如蝴蝶,颜色暗青,随着她脉搏的跳动轻微起伏,好似展翅欲飞。

  眼中划过一抹茫然神色,林箊惑然不解。

  这是什么?

  正当她看着那抹青纹愣神时,身旁的光影却忽然被遮住,一个身影仓促地靠近前来,将她紧紧拥入了怀中。

  “你终于醒过来了……”

  低柔沙哑的嗓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令出神的人恍惚回过了神。

  林箊停顿了片刻,将抬起的手慢慢环到眼前人后背,轻柔地拍了拍她。

  “嗯。”

  “我醒来了。”

  出口的话音仍有些大病之后的虚弱,却透出令人安心的肯定。

  紧扣在她身后的双手不知不觉间将她衣裳攥紧,而后又缓缓松开。青岚把前额抵在她肩上,半敛的眸光温软如水,神情似喜似悲。

  “你睡了整整七日,我每日用金蛇蛊为你疗伤你都没有丝毫反应,我想出山去寻白芷,又怕你伤情再次恶化时我不在你身边。好在你虽一直不醒,情况却也未再变得更坏,金蛇蛊的蛇毒用尽,我再也没有别的方法让你好转,只能每日守在你身旁,为你服一些不知有没有用的汤药……倒省事许多。”

  话语声轻缓平静,到末尾还隐隐含着些自嘲一般的笑意,好似欲将这几日的惊惶不安尽数掩于其下。

  而林箊却将那些心绪听得清楚明晰。

  “是我的错。”她任女子靠着自己,柔和的话语像哄孩子一般轻软地安抚着她。“叫你担心了。”

  嗅着怀中人身上淡淡的药苦气味,漫长的紧张情绪终于在此刻松懈下来。

  再眷恋地轻蹭了一下她的颈窝,青岚便慢慢松开手,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两道身影分开,林箊的手垂落下来。

  目光扫见她手上的青色花纹,幽邃的双眸微微闪烁,青岚便有些嗔怪地笑起来。

  “小瞎子,你睡了这样久,可是恰好错过了我们的婚事。”

  闻言,林箊歪了歪头:“那如何是好?”

  “却也不打紧。”女子眼中似漾着盈盈秋水,流光转盼,“见到你手上的蝴蝶纹了么?那是我们苗疆成婚后刺在新人双方腕间的。”

  她说着,就将手腕翻了过来,其上赫然有一块一模一样的蝶形花纹。

  林箊一怔,似是不明所以:“为何?”

  她明明没有与她成亲。

  “趁你昏迷时,我抱着你拜过堂了。”青岚眨了眨眼,笑意粲然地翘起了唇角,很是愉快神色,“现下三山十八寨都知晓你是我夫君了,我的小阿哥高兴么?”

  略微沉默。

  眉心轻浅地拢起,而后又展平,林箊轻轻摩挲了一下腕间的青色蝶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高兴便好。”

  似是很喜欢见到她这般对自己无可奈何的模样,青岚眼角微弯,流溢出细密的笑意,又望了她一阵,笑颜方才淡下些许,继而慢条斯理地直起了身子。

  “对了,前几日,有人以信鸽寄来了一封信。那信鸽赤顶金爪,我若没认错的话,应当是裴家的闻香鸟。”

  话音一顿,“但寄信之人却是你心心念念的畹娘。”

  眸光略挑着看向榻上之人,她面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深色,幽幽道:“你的心上人用你小情人的鸽子将信寄到了我这里,你说我该将信给你么?”

  畹娘?

  林箊凝眉忖了忖,思索道:“畹娘寻不见我,或许便去联络了清祀,想借裴家闻香鸟传信于我,可清祀赠与我的香囊还在你手中,闻香鸟便只能找到你那里。”

  畹娘知晓她安全无虞,若没有急事,定然不会如此迫切地寻她。

  林箊心下一紧,有些焦急地抬起头:“信在哪里?”

  望见她紧张神色,青岚默然须臾,唇边溢出一抹悠悠荡荡的叹息,话语中很有些幽怨语气。

  “你的新婚妻子还在你眼前,你却一心只有你的畹娘,小瞎子,真不知该说你一往情深还是薄情寡义呢?”

  这般似笑非笑地打趣了一番,她还是起身自桌上取来了一纸信。

  林箊展开信一看,其上只有寥寥几句话。

  “此君启

  多日未晤,系念殊殷。

  知卿安好,欣慰无已,本该于南柳待卿归来,可临生他事,不得不往泗阳一行。

  忧卿挂念,特借裴姑娘飞鸽传书,请卿万勿挂心。

  心中所念万千,一纸难书。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畹娘”

  看完信中内容,林箊有些惘然不解地将信放下。

  她本待在离开苗疆后便去寻畹娘,没想到她却先一步离开南柳,去了泗阳。

  究竟是何事让她如此急迫,甚至等不到她回去见她?

  不甚了了。

  正当她茫无头绪时,含着笑意的话语声自耳旁响了起来。

  青岚倚在桌旁,一只手撑在下颌上瞧着她,扬着眉笑道:“被你的心上人抛弃了?”

  “你看过我的信?”

  有些不悦的话语下意识问出了口,林箊又反应过来,飞鸽传书没有记名,她在看到信中内容前自然不知道信是给谁的,也怪不得她。

  她抿了抿唇,正要赔一声不是,却又见近旁女子好整以暇地一点头,振振有词道:“我是你拜堂成亲的妻子,你的信我不能看么?”

  无奈地瞥她一眼,林箊口中的歉仄之言就此咽了下去。

  “既然她已不在南柳,那你接下来要去何处?”

  林箊想了想,眉目间落下一道沉凝神色。

  “此地离蜀中颇近,虞家追杀师父一事仍让我有些介怀,虞渊此行也有诸多可疑之处,因此,我想去蜀中一趟。”

  ……

  在圣女峰上又休养了几日,身子恢复如初后,林箊便未惊动苗寨中其他人,在青岚的陪伴下悄然出了山。

  顾及到她重伤初愈,此次出山青岚未带她再走来时的铁锁道,而是自六出江而下,往苗寨与外界相连的那座石桥而去。

  本以为自己走得悄无声息,应当不会有人相送,却没想到刚出苗寨,林箊就见到一名苗族少女远远地等在道旁,朝她招了招手。

  “……霞央姑娘?”

  好似对少女的出现并不意外,青岚只是微微一笑,若无其事道:“我去前面等你。”

  话音落下,她便负手径自往前走去。

  林箊来到少女身旁,惑然道:“霞央,你怎么知晓我在此处?”

  苗族少女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轻声道:“阿哥今日就要离开苗寨了,我想来送送阿哥,圣女知晓,就将阿哥出山的路告诉了我,我才能在这里等到阿哥出现。”

  眼下虽是三伏天,但江边的风极大,温度并不高,少女不知在路旁等了她多久,脸颊都被风吹得有些发红。

  林箊皱起了眉,牵过她的手,将一道内力渡进了她体内。

  “此处风大,停留太久许会感染风寒,快些回去罢。”

  温暖的内息在身体中穿行游走,令少女身上的寒意驱散不少。

  似是想起什么,林箊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少女曾经赠予她的腰带,神色柔和几分,温声道:“将它收好,以后莫要再随便交给别人了。”

  望见她手中花带,霞央眼中顿时露出一抹惨然神色,怔怔抬起头看着眼前人,话语哀哀:“阿哥竟这样讨厌我吗……”

  林箊一愣,知晓她是会错了意,连忙摆了摆手,“我并非此意。”

  而少女目光惘然,神色恻然悲切,显然只将她此时话语当作安慰之言。

  林箊攒眉思忖了片刻,似是下定决心,神情郑重几分。

  “霞央,我有一事,先前一直未能找到机会同你说,但现下却不想再瞒你。”她目视着少女惘然的双眼,直截了当道,“其实我是女子,而非你口中的阿哥。”

  一阵沉寂。

  林箊本做好了被她鄙弃甚至打骂的准备,却没想到眼前人呆怔地看她许久,忽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被她如此反应弄得满头雾水,林箊正要开口询问,眼前却一暗,少女双手已把她紧紧拥住。

  擂动的心跳清晰地响在身前,短暂静默后,有清脆甜润的话语声传入耳中。

  “阿哥真笨。”苗族少女面上飘起些许霞色,吃吃地笑着贴近她耳边,“我早就知道了。”

  惊愕的神色在面上散开,林箊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少女便已经将她松开。

  “我们苗乡女子从不将送出去的花带收回来,阿哥收下了我的花带,就要永远记着苗寨,记得我。”

  “我会在苗寨等阿哥回来。”

  霞央有些面红地把话说完,再笑着看她一眼,就牵起洁白的裙角,奔跑着转身往山里归去。

  林箊望着跑远的身影,仍在原地愕然不止,而本站在远处等她的女子却已走了回来,似笑又恼地在她腰间拧了一把。

  “让你们道别,可没让你搂搂抱抱。”

  “嘶”

  林箊被腰间痛意搅得回过了神,很是憋闷地怒视了她一眼:“这竟也能怪我?”

  青岚捏捏她的脸,笑意盎然:“谁叫你处处拈花惹草呢,我的小阿哥?”

  愠恼地拂开她的手,林箊再不搭理她,只闷着头兀自往前走去。

  青岚笑意愈深,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悠悠道:“小瞎子,走慢些,小心掉进江里,我可不会去捞你。”

  轻快的笑语回荡在六出江上空。

  两人就这般一笑一恼,一快一慢地走到了出东汜的石桥边。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林箊站在桥下,停住了脚步,回首看着身后人。

  到底相处了许多日子,她心中总归会有些不舍之意,方才那些无足轻重的气恼早便烟消云散了。

  青岚走近她身前,先前戏谑逗弄的笑意化为了一片温柔沉静,她眸光缓慢而细致地扫过眼前人的面容,似是要将她的容貌一点点刻进心里。

  “我要走了。”林箊说。

  “嗯。”青岚笑着轻应一声,而后朝她伸出了手,“你将手给我。”

  林箊有些不明所以,却仍旧依言把右手递给了她。

  将她的手轻轻牵至眼前,青岚垂眸望了一会儿,忽然张口在她手背上咬了下去。

  牙齿陷进肉里,带起细密的刺痛。

  她咬的力道极重,将柔嫩的肌肤都咬破,从中渗出颗颗血珠。

  林箊吃痛得想收回手,却被她紧紧握住。

  下一瞬,突然生出的柔软触感覆盖住痛意,青岚伸出舌尖轻轻舔过咬出的齿痕,似安抚一般把渗出的鲜血一一舔尽。

  抬首看着眼前手背上清晰可见的痕迹,她方才称心满意地松开了手。

  林箊连忙收回手,痛得眼角都泛起了红,“你咬我做什么?”

  青岚笑意盈盈地眨了眨眼,“你要离开这样久,我怕我将你忘了,给你做一个记号,日后再见到也好认得出你。”

  “胡言乱语!”林箊气极。

  扬唇轻轻笑了笑,青岚侧首望着滔滔东逝的六出江水,柔声道:“小瞎子,你可知道这座桥叫什么名字?”

  不等林箊回答,她又转回头,眸光认真而温软地看着她,话语轻缓低柔。

  “它叫相思桥。”

  “因为我想让所有离开苗寨的人都记住,无论走去哪里,离开多久,都要记得回到苗寨来。”

  “因为这里有人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