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自头顶洒下,映于石盒之中,尘封了数百年的墨色符牌流转过淡淡华光,仿佛仍如昔年一般等待着人将它拿起。

  林箊怔然许久,依旧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两百年前,那名耀眼夺目的旷世之才便是以此物号令七曜,征伐四方,统一了整片大陆。

  两百年后,它却与清露和月华相伴,沉睡在这幽寂清冷的祭坛深处。

  当初凭它征战天下的人早已化作黄土,唯剩它独存于世,冰冷浑古,一如往昔。

  恍惚回过神来,林箊心中却有些不解:“太皓为何要将兵符留在祭坛中?若是为了护佑苗寨,可百年过去,当初的七曜军早已不存于世,纵是留下兵符又有何用?”

  看着玉符上雕刻的河图纹样,青岚眸中闪过一缕深色。

  “这并非统领七曜的兵符。”

  林箊诧异地看向她:“那这是何物?”

  “你可还记得当初长岩关一役,太皓领了一支奇兵出现在关外?那时他方从苗疆离开,应当并未来得及与七曜军汇合。”

  林箊心中一动:“如果那支奇兵并非七曜军,难道他们便是……”

  “宓羲氏族。”

  异口同声的话语落下,眇眇回荡在祭坛内。

  数千年前,东夷有一部族名曰宓羲,宓羲族人骁勇善战、精明强干,曾凝聚多地部族,一度一统中原地区,成为天下共主。只是后来不知发生何事,宓羲氏族忽然之间一夕没落,血脉几近断绝,而最后一位曾在世上出现过的宓羲族人,便是太皓。

  林箊凝望着兵符上的“宓羲”字样,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下指尖。

  “的确,自太皓身死后他宓羲族人的身份才为众人所知,这玉符上既刻着宓羲二字,便不会是七曜军的兵符。”

  望着玉符的眸光略略一凝,青岚伸手将玉符拿起,便见到其下还有一叠以细麻线穿订成集的纸张,纸张粗涩柔韧,其中隐有花叶纹样,是苗疆特有的花草纸。

  见她拿起那叠书纸,林箊凑过首去想看纸上写了什么,而定睛一看,却发现其中文字似画非画,形如天书,令她浑然不知其意。

  觑见身旁人茫然费解的模样,青岚唇角一挑,将手中书纸施施然一递:“要看么?”

  林箊窘迫地摆了摆手:“不必了,此书中文字我一窍不通。”

  青岚眼中笑意更深,悠悠收回了手,“却也不稀奇,毕竟这是我苗疆文字。”

  林箊:……

  又逗了她一回,性情巧黠的女子双眸微微眯起,似是极为餍足,她心情颇为愉悦地略微低首,目光落在纸上,神色沉静几分,红唇微启,便开始将纸上所记内容娓娓读来。

  “郁仪十九年夏。寨中又遭匪患侵扰,族人已是苦不堪言,听闻山外有一义军,名为七曜,其主将乐善好义,曾助蜀中百姓荡平流寇,解民众之危。我与长老商议之后,写下求援信,携两名族人出山,欲寻七曜以求帮助。”

  “本以为纷争之际,山外该是兵戈扰攘、民不聊生,谁知所过之处皆呈一派宁靖景象,比我所想泰平许多。自他人口中得知七曜军正在北戈与鬼戎人交战,我们一路向北而行,欲在他们离开北戈前将信送到。可待我们赶至北戈时,却只见黄沙之上尸横遍野,虎旗残烧,再无一处生机。”

  “七曜军遭敌埋伏而败退汶绥,主将太皓生死未卜,我们求援之举亦是落空。无奈之下,我们本待启程返寨,临别时却见一名逝去的七曜将士身躯轻动,状若复生,令人见之大骇,走近后方才发觉,那将士尸身之下,竟还掩有一人。”

  “此人性命垂危,但仍有一息尚存,我略通医理,不愿见她魂归于此,便将她带在身旁为她疗伤诊治,而替她更衣敷药时,才发觉这披挂擐甲的将士竟是一名女子。”

  “我将她带回寨内,安顿于我房中,日日为她以汤药续命,如此一月余,她虽仍未苏醒,伤情却日益好转。”

  “直至花山节前夜,我如往常一般去探她脉息情况,而我将手探上她腕间时,却被反手握住,她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睁眼望着我,朝我一笑。”

  “她与我说,她唤阿羲。”

  “我怜她重伤未愈,将她留于寨中,让她静心将养。她好似全然信任我,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听之任之,唯有一点特异。”

  “每每我将熬好的汤药端于她让她服下时,她总是拖延许久,直至药快凉了才极不情愿地将药服下,我问她缘由,她说的却是药太苦了,叫我一时无言应对,又忍不住想笑。我从未见过如稚子一般这样怕苦的人,七曜军的将士莫非都是如此不怕伤却怕苦之人?我不知晓。只是自那以后,我再与她送药时,总会为她带上一碗冬酿调的甜水,她便再也没说过苦。”

  “郁仪十九年秋。山匪又来扰寨了,可今次寨里却未受丝毫折损。阿羲是我见过最为聪慧之人,她带领数十族人在寨内埋伏,分进合击,竟将来势汹汹的山匪全数打跑了。族人对她推崇备至,她却丝毫未居功自满,只笑着说此事未完,她会将山匪荡平,让苗寨再不受匪患侵扰。”

  “郁仪二十年春。阿羲没有说谎,格多山最后一处匪窝也被荡除,苗寨再也不必受山匪袭扰。”

  “她如祖神一般受族人崇敬,更有许多不知她女子身份的阿妹欲要将花带赠予她,而她推拒了所有情意,只躲回了圣女峰上,日日观风弄月、习剑赏花,陪伴于我左右,再也未下过山。”

  “郁仪二十年夏。三日后就是花定情,我已到了成亲的年岁,不知为何,我想将此事告诉阿羲。我找到她时,她正在湖边临崖望月,我将我要成亲之事告知她,她却无言了许久,而后望着月,轻轻念了一句他们汉人的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她又望向我,再念了一句,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她忽而笑起来,与我说,她心悦于我,要参加花定情,娶我作她的妻子。”

  “阿羲参加了花定情,不费吹灰之力便赢下了抢亲。我见到她穿着喜服牵过我的手时,方才知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究竟是何意蕴。”

  “我与阿羲虽都是女子,可她便是我的良人。能做她的妻子,我很欢喜。”

  “新婚之夜,阿羲将我的喜帕挑开,望我许久,似是要笑,却又慢慢止住,随后神色极郑重地与我说了一句话。”

  “她说,她并非七曜将士,而是七曜主将,太皓。”

  轻缓的话音到此一顿,祭坛中的二人神色各异地陷入了沉默。

  林箊心中仿若倒海翻江,震诧激荡之情一时无以复加。

  这名重天下,统帅七曜将领,迎娶苗疆圣女的太皓竟是一名女子?!

  如此意想不到之事,叫她心下错愕,一时难以回神。

  月色自头顶垂落于傍依的两个身影间,在她神思恍惚时,穿着苗衣的女子却微微侧过首,将眸光轻落在她眉眼。

  因阅看文字而无意间靠近的面容近在咫尺,细羽一般温软的呼吸轻轻擦过脸侧唇畔,那双惯常笑意妖娆的眼眸只是安静而认真地看着眼前人,里面好似映落星河,于一片深晦中浮动起星星点点的光芒。

  细密而深厚的情愫在无人察觉之处流泻。

  两百年前,身为女子的太皓隐姓埋名在这苗疆之中以花定情,迎娶了圣女。

  两百年后,她的后人亦来到苗疆,闯过重重阻难,赢得圣女倾心。

  只是,一个有情。

  一个无意。

  眼睫轻轻扇动,所有秘而不宣的心绪在身旁人侧目看来时便被尽数掩入眼底。

  林箊恍惚回过神,抬眸问到:“后面呢?”

  青岚再往后看去,目光忽然微不可察地一凝,却若无其事地将手中书纸翻过一页,随即笑着将纸递到她眼前:“这些字你应当识得了。”

  林箊怔了怔,垂眸看去,发觉纸上所书竟换作了汉文,字迹沉雄古逸,与先前苗文显然并非出自同一人手笔。

  内容仅一句:

  郁仪二十年冬。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字尾墨迹略略晕开,像是被水迹洇湿又吹干。

  林箊却觉得有些不对,“我瞧方才所书内容不少,竟只有这些吗?”

  风姿妖娆的女子眉梢微扬,“那些记的都是她们二人婚后的私密之事,这你也要听么?”

  话落,她目视着眼前人,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还是你有此嗜好,格外偏好窥人私密?”

  林箊面色一红,恼道:“莫要胡言!”

  她着恼地将那叠书纸拿过,青岚却也不阻拦,只是笑笑着任她拿去。

  将所有纸上字迹再大略翻阅了一遍,林箊忽而发觉最后汉字所载的那一页纸张中隐隐浮现的纹样与先前纸张均不相同,她垂首细看两眼,蓦然一惊:“这是……”

  话未说完,身旁人忽然将手掩在她唇上把她话语止住。

  青岚眸光微挑看向洞外,眼中隐约有寒意闪过,而唇角却略略翘起,轻轻笑道:“贵客既已到来,何不出来一见?”

  须臾沉寂之后,一道拉长的黑影自洞口出现,身形瘦高的老者缓缓从洞外走入。

  望着来人身影,林箊心下一沉,心中有些惊疑不定。

  陈廉身法竟如此轻捷,已至洞外,却让她都未能察觉到一丝声响。

  老者古井不波的目光移向那形容妖媚的苗族女子,低哑的嗓音平缓道:“你如何能知晓我到来?”

  他自负轻功绝佳,世间能超越他之人不过寥寥,眼前女子武艺并不算高,绝不可能在他屏息后还发觉他踪迹。

  青岚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却并不言语,只将遮在女子唇上的手放下,垂落时微不可察地在她腰间停了停。

  远处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不过片刻后,虞渊便带着十数名虞家侍从赶到。

  他方一踏入洞中,见到祭坛上的二人,当即吃了一惊:“楚兄?”

  林箊微微一笑:“虞公子。”

  虞渊面上露出些惑然神色:“沈家为何也要来取虞家的家传秘宝?”

  虞家的家传秘宝?

  林箊一怔,对他此言有些不明所以。

  陈廉沉声道:“少公子,此人并非是沈溪客,且她是一名女子。”

  “啊?”虞渊面色一变,张口结舌地看向青衣女子,“你……你是女子?”

  林箊拱手一揖,歉然道:“事出有因,并非特意欺瞒虞公子,还望虞公子勿怪。”

  未再刻意压低的嗓音清润柔和,一听便知是女子之声。

  虞渊白净的脸上微微涨红,羞愧地俯首作揖,“楚兄……楚姑娘言重了,该由我道歉才是。这几日我以为楚姑娘是男子,言行之间逾矩冒犯了些,还请楚姑娘见谅。”

  瞧他们二人你勿怪来我见谅去的,青岚凉凉地瞟他们二人一眼,似笑非笑地朝虞渊道:“虞公子既冒犯了我的夫君,合该也向我赔罪一番罢?”

  “是,圣女姑娘,在下并非有意……”

  虞渊下意识便要顺从地赔罪,却突然想起什么,话语声一顿,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她二人,迟疑片刻,搔了搔首,“既然二位姑娘都是女子,如何还能成婚?”

  青岚眨了眨眼,伸手挽过身旁人手臂,柔若无骨地往她身上一靠,“谁说女子与女子便不能成婚?我们苗疆之人于□□上一向大胆,虞公子见惯便好。”

  林箊眼皮一跳,忍住了将她拂开的冲动,眸光微垂,面无表情地任她信口胡言。

  虞渊面上神色变了又变,半晌之后,才从嘴里憋出了一句话。

  “……是我多言了。”

  似是对他们胡言乱语的谈话有些不耐,陈廉目光微冷,沉沉道:“将祭坛中之物交出来。”

  青岚称心快意地倚在身旁人身侧,眼角微微挑起,笑得从容不迫:“我若不交呢?”

  “那便休怪我无情了。”

  陈廉声如闷雷落下,手执三叉铁尺方往前踏出一步,却听一声闷哼响起,身旁男子忽然面色苍白地跪了下去。

  望见眼前情形,青岚好整以暇地站直身子,面上笑意悠然。

  “陈老前辈,虞少公子的命与这祭坛中之物,不知你更想要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