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光明媚的九皋麓上空飞扬起了漫天繁花,所有苗族男女都雀跃着将手中的鲜花不断往半空抛洒,片片花瓣犹如繁密的雨点从空中徐徐飘落,被微风一拂,便飘荡着送到了花杆之下的那个秀逸身影近旁。

  林箊发上肩头皆落满了鲜花,为她素淡飘逸的青衣添了一抹别样的艳色。

  虞渊将折扇收起,苦笑着走到她跟前,叹道:“本以为藏的这一手漫天花雨就算无法真正击败楚兄,起码也会令你措手不及,为我争得一息机会,如今看来,我却还是高看了自己。”

  林箊笑着摇了摇头:“虞公子能想到将漫天花雨以暗器手法施放出已是十分聪敏,我不过是占了内力之便,才侥幸能从漫天花雨下获得一丝生机。”

  此话一出,虞渊顿时惊骇不已:“你竟能内劲外放?!”

  以体内内力化作屏障抵抗外力攻击,没有数十年的内功根基绝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眼前之人内力竟已深厚至此?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面色几变,心念百转千回,猜测不定。

  年纪轻轻便有此武艺,定然不会是无名之辈,看他双十年岁,又说自己是南柳人士,莫非……此人便是沈家那位隐姓埋名周游在外的麒麟子?

  越想越觉得此番猜测可能性极大,虞渊抬首看向身前人,试探着问道:“楚兄可是化名来此?”

  似是有所猜疑的语气叫林箊心中微惊,握剑的手紧了一紧,面上却未表露出半分,只是微笑不语。

  这便算是默认了。

  虞渊当即颇为端肃地拱手躬身一礼:“原来是三公子,失敬失敬。”

  莫怪功夫如此高深莫测,输在这般超世之才手中,也不算太过丢面子。他心里慨叹着宽慰自己。

  三公子?

  林箊茫然了一瞬,突然明悟过来,心下霎时涌起一股忍俊不禁的笑意。

  他竟将自己当作了沈溪客?

  见眼前人既未承认,也未反驳,只低垂着头默然不语,如此缄默不言之态更叫虞渊深信不疑。

  “楚兄放心,此事只有我一人知晓,你既是化名来此,定有你的缘由,我必不会将你身份透露出去。”

  勉力克制住心头笑意,林箊神色诚恳地一拱手:“如此,便多谢虞兄了。”

  二人交谈间,庆贺的笙歌响起,一名跨刀的花苗面带笑意地走到林箊身前,微微躬了躬身,道:“恭喜楚家阿哥夺得头花,长老请你前去与圣女相见。”

  林箊点了点头,便朝虞渊道:“虞兄,那我便先去了。”

  虞渊洒然一笑,抱拳贺喜:“恭喜楚兄抱得佳人。”

  笑着道了谢,林箊便在花苗的带领下往扎满了鲜花的高台走去。

  苗乡人极爱花,无论是衣饰纹样还是平日生活中都处处可见花的影子,在这般盛大的节庆之时更是要以鲜花作点缀。

  从花杆到高台之间铺了一条十尺宽的花路,各色各样的娇艳花瓣重重叠叠堆积在一起,于柔软青翠的绿茵间延伸开一道明艳的风景。

  风流跌宕的青衣女子持剑捧花,就如此行步从容地走在这条鲜花铺就的道路中,一步一步朝花台最高处的那个绰约身影靠近。

  人群分站于两侧,吹奏起芦笙与木叶,为花道之上这名孤身而来赢得抢亲的外乡人齐齐庆贺,明快悦耳的曲调伴随着带着笑意的呼喊与口哨声响彻在九皋麓上空,交织出一片喧腾景象。

  人潮欢呼沸腾,掩在其中的苗族少女默默望着不远处的青色身影,视线随之缓缓移动,明亮的双眸微微泛红,却从中流露出由衷欣悦的笑意。

  桑陌一直小心瞧着她的神情,见她如此模样,反倒大为不解,“你怎么还笑起来了?你的阿哥可是要和圣女成亲了!”

  霞央垂首摇了摇头,抿着唇道:“阿哥心里从来都只有圣女,他现在终于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我为他高兴。”

  听到这般痴心无怨的话,桑陌一时无言又无奈,再看那个意气风发的身影时心中不禁起了几分恼意,她看了身旁人一眼,深吸一口气,蹦跳着朝花道中那人招手大喊起来。

  “楚家阿哥!”

  “霞央在这里!”

  高声的呼喊竟隐约盖过了人群的欢呼声,使得站在前方的不少人神色好奇地回过头来看她。

  如此招摇的举动让霞央仓皇不已,俏丽的面容上飞起一抹红晕,眼中满是紧张无措,她身子往后一退,想要钻入人群中躲开,却被桑陌死死拽住手臂,将她留在了原地。

  原本在花道中缓步而行的人似是听见了喊叫声,目光循声扫来,不过一瞬,便对上了人潮之中慌张面红的少女双眼,她脚步当即停了下来,眸中流露出柔缓笑意,随即转过身来,面朝二人所在之处神色郑重地长揖而拜。

  当她再抬起头来,便说了两句话。

  话音在语笑喧阗的境况下听不分明,但口型却十分清晰。

  第一句是在唤霞央的名字,而第二句说的是:“今夜等我。”

  霞央一怔,面上红晕登时更深几分,她咬着唇有些羞赧地垂下头去,只轻轻点了点头。

  见到少女颔首应下,林箊心中一松,再朝二人一笑便继续往前走去。

  这两日一直未能见到霞央身影,也不知她究竟躲去了何处,不过眼下总算是寻到了机会,今夜便可以将一切与她说清楚了。

  她神色轻松几分,抬目望去,却见到花台之上的女子双眸微眯,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眼中似是有些恼意。

  不知究竟又是何处惹到了这位圣女大人,林箊不明所以地偏了偏头,眼看已走到高台之下,她正准备登上花台,而站在两旁的几名苗族少女却忽然嬉笑着挡在了她身前。

  “楚家阿哥,别急着上去,我们圣女可还没同意与你相亲呢。”

  林箊眨了眨眼,温和笑道:“不知如何才算是同意呢?”

  一名穿着白苗衣服的少女并未直接回答,只有些俏皮地一笑,“那就要问我们圣女了。”

  说罢,她转过头去,扬声高唱起来:“六月鲜花六月开,越过千山把花摘。阿哥有心来相见,不知阿妹睬不睬?”

  嘹亮的歌声动听悦耳,传出去极远,静默片刻后,坐于高处的女子颊旁略带绯色,含着笑意的红唇微启,清柔婉转的嗓音便响了起来。

  “高高山上一棵椿,桥上阳雀叫四方,郎若有情早开口,莫等花谢不成双。”

  林箊早在浮岚瓦肆时便听过青岚的歌声,那时她以艺伶身份与她相见,唱的是寄托相思的阳春曲,音调慵懒酥软,仿佛暗含春情,已是令人觉得清耳悦心。

  而此刻的她唱着苗家的山歌,歌声清越悠扬,回荡在群山之间,唱词虽不似阳春曲那般缠绵悱恻,但直白明晰的情意自她口中唱出,竟更加动人心弦。

  欢腾的掌声与激动的喊叫声自台下的人群中响起,拦路的少女喜笑颜开地回过头来:“恭喜阿哥赢得了我们圣女的芳心,只要阿哥对上歌来,就可以上去见圣女了。”

  闻言,林箊面色当即一变。

  对歌?

  她一个不通曲艺,五音六律尚且分不明白的人,竟要让她对上苗族女子信口唱来的山歌?

  这岂不是白日说梦!

  见这外乡人神色阴晴不定,迟迟不开口,守在路前的另一名苗族少女面露愠色:“你这外乡阿哥,怎的一直不唱?莫不是瞧不上我们圣女的歌声?”

  听得少女此言,其他人也逐渐露出了不悦之色,将上花台的路紧紧挡住,催促地哄叫了起来。

  见到眼下已是骑虎难下,林箊面色微红,无奈地闭了闭眼,便当真启唇唱了起来。

  只是她唱的却不是苗家的山歌,而是一首流传已久,汉人用以表白心意的诗歌。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她平日为了扮作男子模样,多是压低声音说话,免叫人察觉她异样,但此刻放声而歌,清扬的曲调便带出了些许原本的柔婉之音,含带着柔情的温润嗓音将楚楚有致的诗歌娓娓唱来,反倒更添了些令人心动的绵绵情意。

  青岚自是知晓她不擅歌唱,只是方才见她竟当着自己面于众目睽睽下与那名白苗的阿妹眉来眼去,心中有些吃味,便想要借机罚她一罚,本待她束手无策向自己求饶时,再寻个借口放她一马,谁知她竟真的对上了歌。

  缠绵婉转的唱词如含情脉脉的情话般传入耳中,她眸中漾起了盈盈秋水,温柔含笑地看着台下女子,低喃的话语声似喜似嗔。

  “小瞎子又骗人了,这不是唱得挺好的么。”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沸沸扬扬的欢声自人群中哄然叫响。

  林箊对的虽不是苗家山歌,但所唱诗歌却也情真意切,叫人为之意动。

  拦在身前的苗族少女们面色稍霁,笑着让开了路:“恭喜阿哥对上歌,阿哥可以上台为圣女簪花了。”

  林箊心下长出了一口气,面上仍有些赧然之意,她朝面前少女拱手一礼:“多谢几位姑娘高抬贵手。”

  随即便往花台上走去。

  青衣女子手中捧花一步一步登上高台,最终站在了明艳动人的苗疆圣女身前。

  蒙扎看着眼前自所有人中脱颖而出的外乡人,心中流溢出些无计可施的疲惫之感。

  罢了,事已至此,一切便就顺其自然罢,起码仰阿莎的确对此人有意,也算是成全了一对有情人。

  他神色平淡地举起身旁托盘,交托到林箊眼前:“请楚家阿哥为圣女簪花。”

  林箊垂眸看了一眼,才知晓他们口中的头花原来是一串吊花银头簪。

  头簪形如发冠,其上有刻镂而成的数十银花,下坠垂穗般的细长流苏,每道流苏尾端皆挂有一片银叶,展开之形宛若雀尾,很是精致华美。

  她放下手中花簇,将头簪捧起,微微俯身,动作轻柔地为身前人戴上。

  青岚略低下首,任她为自己簪花,待她起身落手,方抬起头来,眉语目笑地望她一眼。

  丰姿冶丽的女子眉眼如画,笑若春风,垂坠的流苏在她额前轻轻摇动,便晃出熠熠银辉,仿若将星辉月色戴于发上,灼灼耀眼,令人望之心荡神迷。

  “请圣女为楚家阿哥佩带。”

  穿着盛装的苗疆圣女站起身,从腰间解下绣有凤鸟与花草纹饰的花带,身子前倾,双手环绕过林箊腰肢,将花带绑在了她身上。

  见两人交换过信物,蒙扎环顾台下众人,高声道:“楚家阿哥在花定情中连胜四场,夺得头花,是参加抢亲的所有咪哆中最为出众的一个,圣女也对他有意,因此,两日之后,他与圣女的婚事将在九皋麓举行!”

  台下群人面带喜色,方要为这场亲事欢呼庆贺,却听得一道响亮愤怒的嗓音突兀地在人群中响起。

  “我不同意!”

  几名带刀的白苗武士推搡着将人群分开,脚步虚浮的白苗男子在身旁两人的搀扶下走近花台。

  他在花台下站定,抬手指着台上的青色身影,面容阴鸷地叫喊起来。

  “我手下的人曾亲眼见到这外乡人在前来九皋麓的路上与一名身分不明的女子野合,他还在花定情时收下了我们寨中一位阿妹的花带,这样四处拈花惹草、恣情纵欲的登徒子,怎么配成为圣女的夫婿!”

  此话一出,满场寂静,猜疑与忧虑的目光不断投向花台上的两人,须臾之后,台下逐渐响起嘈嘈杂杂的窃窃私语声。

  林箊神色古怪地朝下望了一眼,心中颇有些啼笑皆非,她回眸看向身前人,欲要询问她如何应对眼下局面。

  然而面前女子颦眉蹙额,状若伤神,唯有眸中深处闪过一丝促狭笑意,显然玩性大发,不准备替她解释。

  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林箊方要寻个理由将此事应付过去,却忽然感到腰间一紧,一只手勾着方才系上她腰间的花带将她拉至身前。

  光影一暗,一抹唇覆了上来。

  林箊脑海中霎时间一片空白。

  柔软的唇瓣轻触即离,只在她唇上留下一点唇红与若隐若现的芳香。

  两道身影分开,惹人怜惜的哀婉嗓音便低柔明晰地响了起来。

  “那些事其实我早便知晓。”

  苗疆圣女眼波流转,眉目含情地凝望着眼前人,幽邃温软的眸光中似流露出万般温柔情意。

  “可我此生已是非她不嫁,至死不渝。”

  “只要她心中尚有我一席之地,我便已然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