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四溢的书房中,素手执笔的女子坐于书桌前,正神情沉凝地垂首看着眼前纸张,她脚边躺着一只苍狼,苍狼身子横躺,尾巴蜷起,一副懒洋洋的神态,正在闭目假寐。

  宽大的书桌上摆满了翻开的古籍,古籍中记载的皆为阴阳术数与五行八卦相关。女子不时翻阅几页身边书籍,而后提笔于纸上落下几字,在晦涩艰深的字迹铺满整张纸后,她略一停笔,细秀的眉却微微蹙起,话语轻弱低喃。

  “应当还差一处……”

  “扑棱棱”的翅膀扇动声传来,窗外忽而飞来了一只赤顶金爪的白鸽,白鸽于书房外的半空盘旋了一阵,似是在寻找什么,随即俯冲而下,停落在了摆放着香囊的窗沿边。

  突然的异响叫正在打盹的苍狼警醒地睁开了眼,它抖了抖耳朵,听出声响是自桌上传来,便扬身跳起,两只前腿扒在女子身上,仰着头要往桌上探。

  楚月灵莞尔一笑,将它轻柔地拂下,嗔道:“皎皎,莫闹。”

  苍狼呜咽着嘤咛了两声,便当真听话地躺了回去,只一双眼睛仍旧望着桌上,双耳竖起,随着信鸽发出的鸣叫声不时歪一歪头。

  楚月灵被它神态逗笑,伸手抚了抚它的头顶,而后目光落到飞来的白鸽上,正色几分,从白鸽脚上取下一纸传书,便把它重新放飞出去。

  展开卷好的书信细看了一眼,她若有所思地凝眉忖了忖,片刻后,神色一动,似是想到什么,动作迅捷地自面前摊开的诸多古籍中寻到其中一本,快速翻阅起来,最终停留在其中一页。

  将书信上的内容与古籍中所记载的文字比对了一番,她双眸中闪过一丝神采,提笔点墨于纸上又落下几笔,随后拿过一页新纸,自写满了字迹的纸张中挑选着誊下数字,待一切完成后,才缓缓将笔搁下。

  看着纸上从万千字句当中拼凑出来的结果,她方才展平的眉心又攒了起来。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竟是一句诗。

  还是如此脍炙人口的名句。

  开启太皓秘境的方法如何会在一句诗中?

  正当她凝神细思时,轻快的脚步声响起,白榆自院外走入,隔着窗朝她传报道:“小姐,无垢大师来了,夫人请您去正厅相见。”

  楚月灵略有些讶异:“眼下离盂兰盆节还有半月余,大师今年竟来得这样早?”

  她笑着与等在窗外的侍女回了一声,“好,我随后就来。”

  见侍女离去,她将面前的书纸收整好,取出火折子把方才收到的传书与记满了字迹的纸张放于火盆中付之一炬,直到盆中纸张烧成灰烬,未再留下半点痕迹,她以清水净过了手,便神色如常地出门往正厅而去。

  楚家正厅当中,坐着一名穿着袈裟的中年男子,男子面白无须,慈眉善目,言谈之间安详和缓,好似总是带着一股矜平躁释的平和气韵。

  楚夫人坐于上首,正神情有些忧虑地与男子交谈。

  “月灵年初时坠了崖,如今虽平安归来了,但我瞧着却好像与以往有些不同,平日里见她时常心事重重,若要去问她她却又笑说无事。大师一向与她投契,我与老爷实在别无他法,今次才想请大师前来开导一番她。”

  男子笑着合掌低首,温和道:“楚施主慧根深厚,贫僧不敢妄言开导,只是闲谈一二。”

  话落,二人所谈之人信步走入正厅,她见到厅中男子,垂首一礼,“无垢大师。”

  僧人打扮的男子亦回以一礼:“楚施主。”

  楚夫人不欲打扰二人交谈,便站起了身,“你们二人聊罢。”

  随后离开了正厅。

  厅中侍女也被叫退,正厅中一时只剩下其余二人。

  被称作无垢的僧人望着玉立亭亭的女子,微微一笑,“回来了?”

  知晓这便是开始论法了,楚月灵亦笑道:“是也不是。”

  “是?”

  “身至。”

  “不是?”

  “意远。”

  “去了何处?”

  “五尘欲境。”

  “得了何缘?”

  “兰因。”

  “可戒定慧?”

  “愿贪嗔痴。”

  “若受其苦?”

  “心甘情愿。”

  “阿弥陀佛。”无垢念了一声佛号,笑道:“恭喜楚施主。”

  楚月灵落落一礼:“叫大师见笑了。”

  “楚施主自幼心如明镜,未曾想贫僧能有见到施主结此善缘的一日。”

  心中萦系的秀逸面容在脑海中晃过,楚月灵眸光温柔几分:“因缘和合而生。许是晚辈前世曾种下善因,今生方才能够得此良缘。”

  “善哉。”

  二人又相谈甚欢地交谈了片刻,门外的阍人忽然快步走进传报:“大娘子,府外有一名公子想要见您。”

  公子?

  楚月灵垂眸思忖了片刻却无果,便抬首朝僧人温声道:“大师,晚辈暂且失陪片刻。”

  “施主请便。”

  嘱咐了门外的仆役招待好僧人后,楚月灵便朝正门走去,而在她赶至正门外,见到来人时,意想不到的身影却叫她面上露出了些许惊诧神色。

  “君公子?”

  *

  终于到了花定情的第三日。

  今日天朗气清,日丽风和,九皋麓中所有幄帐都被收起,只有中央高高竖立着一根柏木做的长杆。长杆上方挂有各色彩旗布带,最顶端则是一束捆扎好的鲜花。以花杆为中心站满了等待着观看最后一场比试的苗族男女,漫山遍野都是热闹的芦笙铜鼓声。

  作为这场亲事首要之人的圣女今日终于到了场,她穿着苗族盛装,与两位长老一同坐于高台上,面上笑意如春,欣然地接受了所有苗族男子向她表达爱慕之意而送来的草标与花环,没有表现出一丝偏袒。

  虞渊见状,用手碰了碰身旁的人,奇道:“你这位圣女娘子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她既然昨日已向众人表明了对你倾心之意,如何今日又好似全然无事发生一般,竟还接受其他男子的示好。”

  有被圣女接下赠花后报以一笑的苗族男子欣喜若狂地跑回族人身旁高声喧嚷,仿佛已经得到了圣女的芳心,激动得面红耳赤,引得不少人窃窃私语着将探究的目光投向白苗人群中的那个青色身影。

  林箊望了一眼高台上面若桃花的女子,漫不经意地笑了笑:“她开心便好。”

  闻言,虞渊大惊失色,很是纠结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长叹一声,道:“楚兄,惧内固然不是什么丑事,只是如此低声下气、委曲求全,未免还是损了些男儿气概吧?”

  好笑地瞧他一眼,林箊不紧不慢道:“如此说来,虞兄既奉家中之命前来娶亲,今日若未能夺得头花,又该如何向令尊交代?”

  “我又何必给他什么交代。”

  沉冷的话语叫林箊有些惊讶地看向他,而似是察觉到自己情绪有些失态,虞渊垂首默然片刻,眉梢一扬,若无其事地又笑起来:“我功夫低微,想来今日也与头花无缘了,只要比试中输得不会太难看便好,待会楚兄可要手下留情啊。”

  林箊心中划过一道深思,面上不动声色地笑道:“虞兄过谦了。”

  鼓声咚咚擂响,所有参与比试之人都聚集在了花杆下方,苗族男子们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之中的那名外乡人,原本消弭的斗意又在方才圣女含笑的鼓舞下重新抖擞起来。

  感受到四面八方传来的敌意,林箊有些头疼地往高台上瞥了一眼,没想到却正对上了笑意盈盈望向她的那双眼睛,微微一怔,便意识到她是有意造成如此局面,不禁心中生出几分无奈之意,只得苦笑着叹了口气。

  不就是昨夜打趣了她几句,怎么如此记仇……

  一声锣响,比试开始。

  所有苗族男子争先恐后地往花杆跑去,手脚灵活地向上攀爬起来。然而每有人从众人中脱颖而出,在杆上抢得先位,便会被身后之人不谋而合地一并拉扯下去,摔回原点。

  如此循环往复下来,未有一人能在花杆上攀至高处,众人分毫不让地在花杆下僵持着,生怕叫其他人抢得先机。

  林箊与虞渊站于人群之外,仿佛未曾被身旁的混乱打扰,只目视着对方,神情沉静。

  虞渊抱拳一礼,笑意洒然:“楚兄,请赐教。”

  “请赐教。”

  两人再于原地站了片刻,便同时动了起来。

  二人身影倏忽间交错又分开,瞬息间便以拳脚相撞连过十几招。

  虞渊的身法形如鬼魅,来去无声,正与林箊曾经见过的虞家暗卫身法相似。

  她躲过了虞渊先手试探的几记招式,却一直未曾动手反击,只目光如电地紧盯着对方动作,心中思虑万千。

  虞渊从未在她面前出手过,身旁亦不见携带佩剑,那么,他的兵器是什么?

  是虞家所长的暗器与毒术?亦或是化毒于体的毒功?

  不必她猜测太久,答案已然揭晓。

  见到迟迟未能试探出她深浅,虞渊神色微正,再次交锋时,手自腰间一抽,将放于腰侧的折扇抽了出来。

  “唰”的一声,折扇打开,他以扇尖朝前一递,直割向眼前之人脖颈。

  日光一照,画着幽谷溪泉的扇面反射出泠泠冷光,仿若使那溪泉流动了起来,令人惊觉原来这竟是一把薄可收叠的铁扇!

  林箊眸光一凛,身子后倾倒下,避开袭来的扇尖,手执无鞘剑反手于身后一点,借力翻身一跃,便再次站稳于地面。

  见一式不成,虞渊紧跟着再出一招,合扇以扇柄击向林箊胸口。

  林箊也不再保留,扬剑挡下攻势后,剑锋一转,使出濯污剑,以凌然剑意萦绕而上。

  两人短兵相接,丁零之声不绝于耳,叫所有人的目光都为他们所吸引。

  数十招后,虞渊已有些不济之意,他所用铁扇本就攻程较短,靠的便是与身法相配合的出其不意,然而眼前人身姿飘逸,一招一式皆从容不迫,手中剑法好似信手拈来,却随意一挥便使他难以应对。

  他赖以进攻的身法被紧紧粘住,招式施展不开,处处受制之下,脚下步法也逐渐凌乱起来。

  咬牙横扇挡下刺来的剑锋,虞渊手在扇柄上一按,霎时间,便有数枚飞针朝近在咫尺的人射了出去,将她逼退开来。

  眼见获得一丝喘息机会,虞渊神色一振,向后疾掠几步,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随即手中折扇朝前一甩,带着吟啸声旋转着朝执剑之人飞去。

  林箊正要提剑将折扇挡下,却见铁扇方一触碰到剑身,扇锋间便骤然迸射出数十片薄如蝉翼的银叶,银叶刹那间洒落于她周身,而后猛然炸裂飞散,爆发出轰然气劲。

  这铁扇间藏的竟是十九年前虞家家主于止戈大会上使出的那一招漫天花雨!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骇然惊呼声。

  坐于高台之上的女子倏然站了起来,神色惊急地看向场中的那个身影,垂落身侧的双手捏紧,指节隐隐发白。

  银叶爆裂带起的滚滚尘雾将那抹青影尽都遮掩住,令人一时无法看清其中究竟。

  虞渊接住了飞旋回来的折扇,再定睛望向那团尘烟,欲要上前查看时,却有一道寒光自蒙蒙尘烟中一闪,叫他眼前一晃。

  下一瞬,一阵清风从尘烟中飒然袭来,青色的身影手持黑剑,犹如离弦之箭般携风裹雾朝他刺来。

  神色一惊,虞渊仓促地扬扇挡下剑锋,却被突如其来的攻势逼得手忙脚乱,招式也逐渐杂乱无章。

  望着毫发无伤的青衣女子,青岚心中骤然松了一口气,重新慢慢坐了下来,目光定定地凝着那个身影,眸中含着若有似无的温柔笑意,轻轻嗔了一声:“做什么故弄玄虚,平白叫人担心。”

  位于场间的林箊无法听见她的嗔怪,只是神色沉静地举剑相对,将身前之人渐渐逼至无路可走的境地。

  最大的依仗在此人面前也未能造成任何威胁,虞渊已是黔驴技穷,再无一战之力,他脚下步法几变,拼力脱出剑锋攻来的范围,目光转向花杆,抬扇指向顶端花簇,指间一动,一道短矢遽然将花簇射落,而他亦飞身直向花簇而去。

  规则只说要取下头花,可未曾说过必须爬上杆顶。

  就在他离头花只有几步之遥时,一阵破风声倏然自他身后响起,沉冷漆黑的无鞘剑如一道黑色流星般急遽从他脸侧划过,直刺向半空中坠落的花簇,将其猛然扎入花杆当中。

  本该恰好接住花簇的手落了空,虞渊面色一变,还欲轻身跃起去夺那束花簇,而青色身影却已自他头顶越过,清逸的身姿跃上花杆,摘剑采花,飘然而下。

  胜负已分。

  寂静片刻,漫山遍野的人群中蓦然爆发出震天撼地的欢呼声。

  所有人都在呼喊同一个名字。

  连胜四场,屡屡夺魁。

  如此傲人胜绩,令所有人再无法对她生出半点质疑。

  从此刻起,这名青衣执剑的外乡人,便是苗疆圣女的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