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淡金色的日光当空垂落,穿过悬出的万字格栏杆打进堂屋内,将角落点燃的熏香照出丝丝缕缕的缥缈形状。

  堂屋正中坐着两名老者,一人着红白绘花蜡染对襟短衣,包青头帕,另一人科头赤足,身着刺绣白衫,衣缘及膝。二人皆正襟危坐,神情板平,目光注视着屋外的悬空走廊,似在等待什么人。

  不多时,有苗草鞋踩在木质楼板上发出的摩擦声响起,一名着黑紫色短衣的年轻男子从外走入。

  他站定在堂下,先恭敬地朝屋中二老躬身一礼,而后面上才透出些振奋神色,抑制不住欣喜之情地朝二人道:“蒙扎阿叔、夸让阿叔,昨日夜里收到圣女的传信,她现下正在回寨的路上,应当今日便能到苗寨了!”

  男子带来的消息叫古井不波的两位老者神色微变,两人对视了一眼,坐于右手边的那名白衫老者因年迈而有些凹陷的双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出去吧,让夸叶来见我。”

  “是,夸让阿叔。”

  待男子身影消失在门外,被称作夸让的老者当即转过头看向身旁人,额上苍老的皱纹挤成了一堆,沙哑低沉的嗓音中流露出一丝焦灼情绪。

  “她怎么恰巧在今日回来了?按时日来算,虞家那位公子也是今日到寨里,若是叫她给撞见了该怎么办?这事情还没能彻底商定下来,她心眼又多得很,真要让她知道了,指不定要生出什么变故。”

  另一名老者冷哼一声,沉沉道:“叫她知道了又怎么样?事关她婚姻之事,反正她早晚都会知道。她年岁早就到了,今年是一定要参加花定情的,只要到时候让虞家公子在所有人见证下夺下头花,她难道还有不嫁的理由?”

  夸让皱着眉,还要说些什么,却听廊外远远传来了男子高昂的叫喊声,同样身着刺绣白衫的佩刀男子一对浓眉倒竖,满面不痛快神色地大步走了进来。

  “阿叔!”

  他嚷叫着进到堂屋,猝不及防撞上屋中另一位老者威严的目光,顿了一顿,才收敛了些神态,不情愿地躬身行了个礼,“蒙扎阿叔。”

  得老者一声应答后,他又匆匆站起身来,有些急躁地抬起头道:“阿叔,不是说好今年让我参加花定情,迎娶圣女的吗?怎么又多出来个什么虞公子?这岂不是耍我玩吗!”

  夸让面色一沉,叱道:“夸叶,这是你对我说话该有的语气吗!”

  被他正言厉色的话语声训得一颤,夸叶不甘地垂下了头,“是我没大没小,冲撞了您,但我也是一时心急才会失了分寸。”

  他握紧了手里的苗刀,闷声道:“阿叔,您知道我从小就仰慕圣女,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娶她为妻,可是圣女这些年都不在苗寨,也从来没有参加过定情节。我拒绝了那么多位阿妹的心意,好不容易今年等到她参加花定情,怎么又凭空多出了个什么虞公子?他一个外乡人,有什么资格参加我们苗寨的定情节!”

  话音越说越飞扬浮躁,说到最后,又回复了那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夸让面色愈发铁青,花白的胡须微颤,指着他鼻子要骂他两句,到了却也只是艴然不悦地偏开了头,一个字都没说。

  蒙扎反倒垂了视线看向堂下的人,漫不经心道:“夸叶,你也年岁不小了,做了几年的白苗苗王,怎么还是这副急躁性子。你也知道花定情的规矩,只要是到了年纪的咪哆和咪彩,都可以在那一日向心上人表白心意,就是圣女也不例外。你要是真喜欢圣女,就在抢婚的时候把头花夺过来,而不是跑来这里冲你阿叔大吼大叫。”

  见年轻男子面红耳赤,被噎得说不出话,蒙扎停了一停,又道:“何况,谁说外乡人便不能参加花定情了?两百年前,寨里第一位圣女不正是被一名外乡人给娶走了?你莫不是怕你抢不过那些外乡人,才故意这么说的罢?”

  夸叶胸口起伏不定,憋了好一会儿,才粗声粗气道:“好,蒙扎阿叔,我会用我手里的刀证明圣女是属于我的,您就等着看吧!”

  说完,他沉着脸转身离开了堂屋,粗重的脚步声在地上踩得咚咚作响。

  听到脚步声远去,夸让满面怒容逐渐松懈下来,显出了几分苍老疲惫。

  “夸叶性子急,又确实有些本事,只怕他在花定情的时候故意针对虞公子,做出些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该如何是好?”

  蒙扎却不担忧,“虞公子出身世家,应当不是什么平庸之辈,若他虞家当真连我们十八寨一个苗王都斗不过,那我看也没有继续与他们合作下去的必要了。”

  喉间长长叹出口气,夸让站起身来,缓缓走到悬出的走廊上扶栏而靠,阳光打在他绣着夔龙纹的白衫上,折射出一片绚烂的光彩。

  逐渐耀眼的阳光镀在青山上,将满山生灵逐渐唤醒。

  他看着山下嬉笑高歌的寨中男女,颓老的眼眸中落下怅然之色,话音眇眇。

  “苗寨早已不是两百年前的苗寨了,这些年轻后生还以为这片深山老林能够让他们再安度百年,却不知如今世间已乱,继续如以往那般固步自封下去,只会凋零覆亡啊……”

  ……

  安静的客房内,因连日奔波而有些乏累的女子呼吸沉缓,仍在闭目沉睡。

  一阵微风拂过,房中忽然多出一缕若有似无的异香,令原本熟睡的人蓦然睁开了双眼,毫无昏沉之意的眸光侧着挑去,便正对上了一双摄人心魄的美目。

  坐在床沿的女子兴味盎然地望着她的睡颜,翘起的脚轻轻摇晃,姿态起伏间便摇曳出一片浑然天成的风流旖旎。

  林箊按了按眉心,微皱着眉坐起身来,嗓音有些倦怠。

  “这么早便来寻我做什么?”

  床边人安静了片刻,方慢条斯理道:“我要走了。”

  林箊惊讶惑然地看向她:“你不是要我与你一同回去吗?”

  “我有事要先行一步,此处离苗寨已近,你慢慢来便是。”

  话音一顿,女子眼波流转,又露出一分令人怜惜的柔弱神态,“只是姑娘莫要让青岚等得太久,否则青岚便要嫁与旁人了。”

  林箊淡然置之地下了床,拿过一旁悬挂的外裳穿起来,对她伪装出来的楚楚可怜并不买账。

  “你还未曾与我说你家在苗寨何处?”

  青岚眨了眨眼,笑意盈盈道:“待你到了寨中自然就会知道了。”

  将腰间束带系好,林箊转回身看着她,平静地点了点头:“我知晓了,你走罢。”

  看着她如此漫不经意的模样,青岚幽幽叹了口气:“小瞎子,你可当真是不解风情,都不知道女子对你说要走的时候,是希望你出言挽留一二么?”

  她起身走到林箊身前,带着幽深笑意的眸光凝着她的面容,白皙似玉的手就抚上了她脸侧,“可偏偏我心里却是念着你的。”

  林箊绞紧了眉,方要退开一步,又听身前人悠悠道:“你不是想学我的易容改面之术么?”

  退了半步的脚微微一滞,却仍旧拉开了二人间的距离。

  青岚好似也并不在意,只是将手滑落至她领口处,指尖轻轻一勾,把一缕被不经意压入外裳内的青丝勾了出来。

  莹润的玉指就缠绕着那缕青丝把玩起来。

  “你瞧,我这个人向来是说话算话的,虽然还不曾取你的血用过,但我答应过你的事便不会反悔。可不像某些人……”

  低柔妩媚的话语声耐人寻味地一顿,便带出了两分似笑非笑的揶揄戏谑。

  林箊并不理会她话语中的揶揄之意,攒眉不解道:“为何是现在?”

  “你既是要娶我,自然要先扮作男子模样。”柔情媚态的女子笑笑着抬眸看她,“我虽然也很中意你现下这张装得好似十分清心寡欲的脸,只是可惜寨中尚不让女子与女子成婚,只能委屈你做几日男子了。”

  说罢,她将把玩发丝的手松了开,从怀中拿出一个八角形状的暗红色竹筒,放于掌心:“这便是我易容之术的真正玄机。”

  林箊看着眼前竹筒,正要出言询问,忽然意识到什么,眼皮一抖。

  “……蛊虫?”

  见她面色都隐隐有些发白,显是十分畏惧,青岚笑着挑起了眉:“怎么?怕了?”

  林箊不情愿道:“便不能用易/容/面具么?”

  女子摊了摊手:“我可未曾将那东西带在身上。”

  心下一横,林箊坐在桌旁闭上了眼:“你动手罢。”

  这副舍生赴死的样子将青岚逗得扶着桌子笑了起来,纤细的腰身花枝乱颤地抖着,美目中都泛起了泪花。

  待她笑够了,才擦去泪站直身子,一只手握上蛊筒,一只手抚了抚身前女子的脸颊,话语声中竟然透出些少见的温柔。

  “莫怕,很快便好了。”

  林箊被她笑得有些羞恼,又不敢睁眼,张嘴欲要嗔怪几句,却感到脸上一凉,有什么细小的东西成群自她口鼻涌入,顷刻间便钻入了她体内。

  意识到方才爬在脸上的便是那些蛊虫,她身子一颤,汗毛都立了起来。

  “好了,我说了很快的。”

  林箊睁开眼,见眼前人手中只剩了一个空蛊筒,神色不好看地拧起了眉:“方才那是什么虫,我怎么觉得好像不止一只?”

  青岚眸光闪烁,轻笑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她将蛊筒收好,又拿出了一只银制的短笛放在她眼前,“你这次若再将它弄丢,我可不会再把它给你了。”

  望着那支短笛,林箊一怔,有些讶然地将它接了过来,握在手中垂眸细看。

  “这是你先前赠我的那支笛子?”

  女子斜倚着脸笑望着她,慵懒地从鼻间哼出了一个音节。

  林箊犹疑了一瞬,却又问道:“那其余几样东西呢?”

  青岚微微眯起了眸,有些着恼地笑起来:“其余几样?你问的是裴清祀的香囊,还是关山家那小丫头的手链?”

  知晓是自己没有保管好,丢了东西又如此大言不惭地向人讨要回来,难免有些理屈,林箊抿了抿唇,却仍旧郑重道:“先前事出突然,我未能顾得上将它们带在身上,是我的疏漏。只是那些物件都是友人赠予我的重要之物,于青岚姑娘也没有其他用处,希望姑娘能将它们交还于我,我愿以其它方式还报姑娘恩情。”

  睨她片刻,青岚轻轻一笑。

  “小瞎子,你欠我的太多了,报恩之事还是等眼下这件事解决之后再说吧。”

  身姿曼妙的女子站起了身,目光在她胸前意味深长地一扫,“易容蛊两个时辰后便会起效,莫要忘了将你身上其他地方也遮掩一番,可别露馅了。”

  说完后,她便朝外走去,待走到门边时,脚步稍顿,微微侧过头。

  “对了,你要记住,我姓凤,凤青岚。可莫要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