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浩渺的沧浪江水面,有往来船只挂着高帆在江中航行,载货的商船方一靠岸,便有十数纤夫围上去商谈价钱,而后绑起纤绳开始为船主卸货。

  码头边人影攒动,嘹亮整齐的号子声与临江叫卖的吆喝响成一片,坦胸露背的脚夫扛着重物穿行而过,被初显燠热的日头一晒,就有豆大的汗珠顺着光裸的脊背淋漓滴落。

  灰白的粗布麻衣与弥漫的酸腥气充斥于码头每一处角落。

  而一道别样的亮色就格格不入地出现在这片嘈杂沉重间。

  着红衣的女子手中牵着一匹高大的黑骝马沿街走过,她容颜明媚妍艳,似晚春最为夺目的武陵色,偏偏神情淡漠如残雪,仿佛对所见所闻皆不关心,令往来人频频回眸,满眼尽是惊艳之色。

  坐在路边茶摊上饮茶暂歇的脚夫望见女子出现,一面目光时不时地瞥向女子背影,一面端着茶碗向对坐的同伴感叹道:“那娘子又来了。”

  “是啊,连着来了三日了吧?不知是来做什么的?”

  纤夫饮了一口茶,嘿嘿笑了两声:“这我还真知道!先前看她将附近的行船都走了一遍,我有些好奇,便去打听了一番。听船主说她好像是在找什么人,问那些行船有没有在江上救起过一名女子。”

  “莫非是她家中人落水了?可这沧浪江这样大,真是落水了也不好找,何况这么多天过去,只怕是凶多吉少了罢。”

  恰将茶水送到别桌的茶摊摊主闻听二人对话,禁不住插了一嘴:“这你们就不晓了吧,这娘子寻的人并非是在沧浪江中落水的。”

  纤夫奇道:“既非在沧浪江落水的,那为何要来此处寻人?”

  见眼下无事,摊主索性端着空盘坐到了二人身边。

  “前两日有别处来的行商到我这摊上吃茶,见到这娘子出现,很是感慨了一番,便同我讲了这桩事。”

  他左右望了望,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听说这娘子是从南柳一路寻过来的,她寻的那人许是在栖霞河落的水,栖霞河不是与这沧浪江相连吗?这不就找过来了。”

  纤夫咋了咋舌:“南柳与此地相距千里,且不说她所寻之人能否落水这样久还活下来,便是她沿河而下这般找去,该花了多少时日才能寻到此处?”

  “谁道不是呢?而且那行商与我说,上一回见到这位娘子,还是在两月前的洛下。”摊主叹了口气,“这娘子瞧着非富即贵,应当不是蠢笨之人,岂会不知所寻之人生机渺茫?想来这般坚持不渝地找下去,也只是为了给自个儿心里寻个慰藉罢了。”

  慨叹的话音落下,众人安静一时,再望向那道在岸边与船夫交谈的红色身影时,目光中都不由带了几分怜悯之意。

  一番叹息之后,闲谈的几人话锋一转,开始聊起些旁的来。

  “听说西南山道上近日不太平,有流匪作乱,往来商客被劫道的都多了不少,这些日子若要往蜀中去,可得小心一些。”

  纤夫一摆手:“欸——放宽心吧,有玉面青衣在,谅那些流匪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一旁茶客疑惑道:“玉面青衣?那是何人?”

  “玉面青衣你不知道?前段时日孟津镖局遭劫,两名镖头并二十几位镖师一齐中了劫匪埋伏,险些便丢了镖,关键时刻却出现了一名戴着白玉面具的青衣女子,不仅救出了众位镖师,还以一人之力将所有劫匪打得落荒而逃,简直堪称神功盖世。”

  听他吹得天花乱坠,茶客露出了半信半疑的神色:“孟津镖局不是专走世家的镖吗?他们都没能敌过的劫匪竟被一名女子给打跑了?”

  “嘿,这女子可并非常人。听闻她武艺非凡、内力深厚,所展现的剑术令那位与观千剑交情甚深的陈镖头都大为称赞。且她在此之后,一路自东向西清剿山匪,将所过之处遇见的匪窝尽都端了个干净,否则你以为西南道上为何多了那么多流匪?”

  “此人是何方神圣?为何以前从未听闻?”

  “这女子自称楚郁离,却不知是哪门哪派的高手。听洛下来的人说,月余前也有一女子曾混入流民中助洛下流民入城,那女子以面纱遮面,喜着青衣,应当与她正是同一人。”

  “你说什么?!”

  一道娇喝突然自几人身后响起,惊得正高谈阔论的纤夫身子一抖,手里端着的茶都洒了出来。

  他惊魂未定地回头看去,便见到方才言谈中提及的红衣女子不知何时到了他们身后,那张姣丽明艳的粉面上满是不可置信神色,一双桃花眼紧紧盯着他。

  还以为是自己背后说人闲话叫人发觉了,纤夫面色涨红地僵在了原地,嗫嚅着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应答。

  而女子似乎也并不需要他回答,她牵着马缰的手缓缓握紧,喃喃自语着垂下了头。

  “楚郁离……蜀中……”

  再抬起头来,那双明眸中就多了一份似悲似喜的薄怒。

  “好你个林箊,你给我等着!”

  ……

  将最后一名流匪斩于剑下,青衣女子拿起他们掠去的财物,未看一眼,径直连包交还到了原主手中。

  “劳烦二位点一点,看看是否有遗漏。”

  遭流匪劫掠的中年夫妇接过包裹,大略清点过后,登时拜倒下去朝女子连连磕头。

  “多谢恩人出手相助!救命之恩我们二人没齿难忘!”

  女子伸手一扶,将他们搀了起来。

  “举手之劳罢了,附近已无流匪,两位应当安全了,在下便先告辞了。”

  两人再长揖一拜:“谢过恩人!”

  青衣女子提剑转身朝马走去,在路过倚靠于树旁笑盈盈望着她的女子时神色动都未动,好似对她全然视而不见。

  她翻身上了马,未再有丝毫停顿,双脚一夹马腹,纵马朝前疾奔而去。

  青岚看着策马离开的那个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面上没有丝毫焦急模样,她施施然地站直身子,脚下一点,便已追了上去。

  眼前光影微暗,林箊感到手上一沉,转眼间面前已多了一个人。

  风情万种的女子轻身落在马上,上半身斜倚于她身前,一双腿轻巧地搭上她左臂,竟就如此柔若无骨般地横躺在了她怀中。

  林箊眼皮未抬,淡淡道:“你何时能有个正形?”

  怀中女子好似对她话中不豫之意置若罔闻,只将头轻轻侧了侧,在她颈间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如狐一般狡黠的双眸懒懒地眯起,反问道:“你何时能不将我视为无物?”

  林箊并不言语,怀中之人却黛眉微颦,嗓音中流露出些许哀婉可怜。

  “当初是你提出与我做交易的,怎么到了践诺之时又这般不情不愿?莫非在你心里,我便这般无足轻重?”

  听她如此言语,林箊气极反笑:“我是答应过与你同回苗疆,但你为何不能好好与我说此事,定要将我迷晕带走?”

  畹娘还在楼下等自己,自己却未留下丝毫音信便杳无踪影了,这该让她如何担忧?

  青岚眉梢一挑,并未与她争辩,望她一阵后,微微启唇,轻轻柔柔地唤了一声:“此君。”

  轻软的话语声带着几分柔和笑意,竟与楚月灵的声音有九成相似。

  林箊一怔,当即反应过来,沉着脸一勒缰绳停下马,揽在女子身侧的双手一松,“说了多少次,莫要学她唤我。”

  自离开登临后,眼前女子在途中便时不时地扮作他人模样逗她,有时穿一袭红衣突然在身后唤她名字,有时又白衣冷面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每当见她被惊着了,便会乐不可支地笑起来,好似看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如此顽劣脾性着实是令她头疼不已。

  陡然松开的手让横躺的女子身子顿时向后仰去,而她一脚勾着缰绳,稍稍用力,便又端正地坐了起来。

  青岚偏头看着身后人愠恼的模样,似笑非笑道:“那日夜里,我为了出手帮你而被裴清祀所伤,你却将我抛在半路,就为了回去找寒毒发作的裴清祀。我还道你一颗芳心已许给裴家那冰山了,没想到眼下看来,你却是更偏爱这温柔文雅的楚大娘子?”

  没想到她对那晚发生之事耿耿于怀,林箊沉默一瞬,拧着眉道:“我并非是将你抛下,你那时是十二兽之人,途中遇见的十二兽门人自然比我更适合带你退走疗伤,我只是将你转托给了他。何况你也并未真的受伤。”

  青岚凤目中划过一道暗色,又问:“倘若我当真受伤了呢?”

  “那我自会替你运功疗伤,确保你安全无虞。”

  她定定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容,忽而轻笑起来。

  “小瞎子,你可当真是处处留情。不会以为这般花言巧语几句,便能让我和那些小姑娘一样被你给哄骗了吧?”

  林箊掀了掀眼皮,并不打算搭理她,双手重新握上马缰,打马继续朝前行去。

  而身前人的话语却一刻不停地又响了起来。

  “你一路大动干戈杀那些流匪,不就是为了将你的下落流传给你的小情人么?”

  见自己心中谋划被她道破,林箊神情淡淡,未表露出半分紧张。

  左右这消息也已传出去了,畹娘知晓自己平安无事,应当也会放心不少。

  青岚似看透了她心中所想,悠悠笑道:“待你与我回苗寨办完事后,我便会放你离开,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林箊心中一动,视线凝向眼前人,“你要我与你同回苗寨,究竟是所为何事?”

  青岚眸光微闪,忽然软着身子倒进身后人怀中,一只手风风韵韵地点上她喉间,指尖顺着脖颈轻轻滑下。

  笑意深长的话语声便响了起来。

  “我要你来……是为了让你与我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