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清寡淡的身影一言不发地在前引路,林箊缓步跟随在她身后,面具下的双眼颇感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为防途中被他人撞见,她便又将那块白玉面具戴上了。

  沿着竹庐的小径向林中走了不短时间,林箊发现仍旧未曾走出竹林的范围,不禁出言道:“这好像不是去后山洞口的路?”

  “嗯。”

  前行的身影忽然停在了一丛翠竹前,裴清祀望着眼前戛然截断的道路,手中剑鞘在面前的竹身上敲了敲,淡漠平静的话语声便随着缓慢打开的入口响起。

  “后山山洞本就只是密道入口之一,如此入口,校学中还有数十处。”

  林箊望着脚下不远处方才被泥土遮盖的石板现下俨然张开了一道黑漆漆的洞口,惊讶了一瞬,才若有所思地跟在身前人之后步入了那处洞口中。

  随着不断往下深入,她便感受到周遭温度愈发寒凉。

  阵阵阴风夹带着古怪的啸声从甬道中传来,入目尽是一片深浓的黑暗,令她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半分前路。

  裴清祀伸手在右手边的一块青砖上按了下去,刹那间便有无数盏灯火在甬道两侧依次亮了起来,将方才暗如浓墨的甬道转眼照得似白昼般明亮。

  乍然亮起的火光叫林箊眯了眯眼,下意识抬手遮了遮,待双眼适应了光亮后,她放下手,再抬眸仔细看去,所见场景不免让她暗暗心惊起来。

  眼前通道尽是被青砖砌成,低矮逼仄,堪堪能容人站直身子通过,但前路却颇为狭长,在灯火照耀下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尽头,其间还有多条分叉口,令人置身其中恍如被一张蛛网缚住一般感到喘不过气。

  灯火亮起后,两人再度前行。林箊紧跟在裴清祀身后,丝毫不敢落下一步,生怕自己迷失在这密道织成的罗网中,再也寻不到出路。

  她行出许久,发觉脚下道路仍旧没有完尽的意思,心中惊奇之意更重,于是边走边问:“这甬道如此错综复杂,应当占地颇广吧?”

  身前人回答的话语言简意赅:“自鹿梦坛至校场,贯通东西南北。”

  林箊想了想,反应过来她话中之意,心下顿时骇然不止。

  鹿梦坛位于校学正东,而校场则位于西面,也即是说,占据了北燮山山南的整座长庚校学下方,竟然都是这般交贯连通的密道!

  有困惑已久的往事依稀浮现于脑海中,一道神思瞬间划破重重迷雾令她猛然惊醒:莫非当初陈前辈与虞二娘子便是落入了这密道中?

  青岚曾说当初那林中的白雾是瘴气,其余人都因吸入瘴气而中了幻象以致昏迷,唯独她因为体内血脉未曾被幻象所扰,但她一直想不明白,如若只是昏迷,为何不受幻象困扰的她却见不到其他人的踪影?

  如今看来,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想来他们当时因吸入瘴气陷入了昏迷,又在顷刻间被埋伏在下的关山家侍从拖入了密道中,故而当自己反应过来去寻他们时,人早已渺无影踪了。

  可世家耗费如此大精力修建这样一座地下迷城,难道当真只是为了藏一把钥匙?

  林箊心下思绪万千,眉目凝而未展:“但我仍有一事不明。如若校学当中有多处入口,为何十二兽执意要自后山洞口而入?”

  且世家好似对后山那处洞口也格外谨慎。

  裴清祀缄默片刻,缓缓道:“那处洞中,关押着一个人。”

  人?

  林箊的好奇心被勾起,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询问。

  毕竟此事事关世家隐秘,如此再问下去,难免有些逾矩之嫌。

  谁料身前女子却好似并不在意,话语停顿了一息便继续响起。

  “洞中之人是一名相士,其先祖便是百年前的神机妙算姜扶光。”

  脑中蓦然晃过楚月灵曾说过的话语,林箊惊道:“姜扶光?莫非就是昔年帮助裴家发家的那名高人?”

  裴清祀略微颔首,“他昨夜已被十二兽救走了。”

  闻言,林箊有些愕然,可细细想来,却也并不十分出乎意料。

  昨夜十二兽将要溃败时,祖明恰带了人来支援,虽她尚未来得及动手就被清祀的剑气所伤,但伯奇到底还在后山,而清祀因寒毒发作被自己带走,裴家之人失了她带领,便是群龙无首,伯奇若孤注一掷趁机硬闯入洞的话,那些侍从也无计可施。

  话已至此,林箊也就不再顾忌。

  她侧首看着身旁人,问道:“此人究竟有何特殊,值得十二兽如此大动干戈将他救走?”

  寂然不动的火光照在冰洁渊清的女子脸侧,将她白皙肌肤晕上一抹柔暖的暗黄,眉间那点白色花钿便在灯火中散发出盈盈幽光。

  “当年姜扶光死后留下了一本手记,其中记载的除却他的堪舆占卜之术,还隐藏了一段暗语。”

  她微微侧过头去,墨色的瞳眸宛如纯粹的夜空,将身边人的面容与灿然光焰一并映入她眸中。

  “暗语以阴阳术数写成,所记的是打开太皓秘境的方法。”

  目光骤然交错,林箊没想到她会突然转过头来,怔了一怔,心中莫名生出了些拘谨窘迫,当先垂下首避开了视线,安静了一时后,状似无事道:“手记中暗语被他后人察觉,世家得知后,不愿再让此事被他人知晓,所以将他后人关入了洞中?”

  见她神色似有局促之意,裴清祀眸光微敛,便也收回了视线。

  “不错。被关之人名为姜云川,他与其先祖一般热衷于五行卜算之术,三十一年前,他无意间解开了姜扶光留下的暗语,此事为世家知晓,便将他捉了起来。”

  “他竟在洞中被关了三十余载?”林箊震诧之后,皱起了眉,“听闻裴家宗祠中还立着姜扶光的牌位,那他昔年于裴家应当算是有恩,为何如今却要如此对待他后人?”

  “太皓秘境不能再重见天日,何况,于世家来说,没有将他就地灭口已是仁慈。”

  淡然平静的话语显出了几分漠然视之的无情。

  林箊轻笑了笑,眉目间却流露出一丝讽刺意味。

  “将一名活人禁锢于暗无天日的牢笼中竟已是怜悯开恩,这般‘仁慈’,倒不如一开始便一刀了之来得痛快。”

  带着痛恶之意的话语声沉沉落下,在寂静的甬道中发出回响,而身旁人并未回应。

  又行了片刻,林箊早已冷静许多,她知晓自己方才语气不妥,有些迁怒之嫌,抿了抿唇,歉然道:“我方才并非是对你生气……我知晓你与他们不同……”

  身旁人脚步忽停,打断了她的话语。

  “到了。”

  林箊微怔,转回头去,便见到眼前出现了一扇石门。

  石门嵌于墙中,严丝合缝,重逾千斤,其上以金丝雀黄石绘出了东宫苍龙的星宿图。

  裴清祀抬手点上那几枚金丝雀黄石,以不同次序分别按下了七宿星位,随着“咔哒”一声轻响,石门发出沉重的闷声,震落层层薄灰,向她们缓缓打开。

  看守其中的侍从听闻异动,皆拔出了手中兵刃严阵以待,而在他们看清来人相貌时,却俱都一愣。

  “裴小姐?”

  未等他们反应过来,裴清祀身形瞬动,如一道白雾一般穿行而过,手中剑鞘在几人颈后一点,转瞬间,所有侍从便都身子一软,径直瘫倒下去,不省人事。

  林箊从门外走入,看着满地躺倒的侍从,有些担忧道:“他们见到了你的模样,若将此事上报家主该如何是好?”

  裴清祀神色未变,淡淡道:“只要我对裴家还有用,他便不会对我如何。”

  凝眉忖了忖,林箊迟疑了一会儿,却仍有些拿不准她口中的“他”是谁?

  莫非指的是裴家家主?

  可这般生疏的话语,着实不似是女儿称呼父亲时该有的语气。

  而不待她再想,白衣女子前行的身影已停在了石室深处。

  “这便是世家镇守之物。”

  清冷的话音令她回过神来,林箊摒弃心中纷杂思绪,走上前去,目光在瞧见其中陈放的东西时,呼吸一滞。

  眼前是一处凸起的石地,石地平平无奇,与周遭环境融成一片,其中有一道裂缝,裂缝狭长深邃,从此处一直延伸至岩壁,好似将整座山体劈成了两半。

  造成这条裂缝的却是一把剑。

  这把剑通体漆黑,没有剑格,一眼望去甚至让人分不清剑身与剑鞘,仿佛一块未曾锻造完全的黑铁,让人生不出半分重视,而它现下正笔直地插在那道裂缝中,岿然不动。

  许久之后,凝滞的呼吸缓慢恢复正常,林箊望着那把剑,嗓音中透着些许不可置信的震骇。

  “这是……无鞘剑?”

  裴清祀点了点头。

  林箊轻吐出一口气,慢慢敛下心中激荡之情。

  无鞘剑是昔年太皓四处征战时随身携带的佩剑,其无鞘无格,形如废铁,却锐不可当,太皓曾以它力战八方,斩下过无数敌首。此剑一度被青冥楼将其列为过神兵榜之首,只是奈何它在太皓死后便不知所踪了。

  原来竟是落到了此处。

  “开启太皓秘境的钥匙,便是他随身佩剑?”

  裴清祀应了一声,“此剑于这石中插了二百一十三载,从未能有人将它拔/出来,世家为了再次进入太皓秘境,曾屡次三番寻人来拔剑,却皆是无功而返。”

  “即便是内功深厚的高手也不能将它拔起吗?”

  “不能。”

  林箊惑然道:“那寻我来又有何用?”

  “你与他人不同。”裴清祀转头定定看着她,“你是太皓之后。”

  林箊一怔,视线重新投向无鞘剑,须臾停顿后,缓步走到那把剑前。

  看着眼前黑剑,她眉目间落下一道沉凝气息,将手放至剑上,缓缓握住了剑柄。

  深吸一口气,林箊眸光一凛,幽府内力顷刻间如瀑布倾泻般引入手中,握住剑柄的手猛然向上拔起。

  手下黑剑仿佛与整座山融为一体,其势古朴浑厚,还隐隐散发出沉雄的威压,重得令她几乎无暇喘息。

  她咬紧牙关,握剑的手分毫不松,断然朝内又施加了一股内力。

  一道铮然轻吟声自石缝间响起,沉寂了两百年的古剑好似被熟悉的内息所唤醒,黑沉的剑身轻轻颤抖,深入其中的剑锋一寸一寸缓慢自缝隙间露出,直到最后顿然一松,整柄无鞘剑已被林箊紧紧握在手中。

  霎时间,有风沙呜咽与咆哮的怒吼声乍然灌入她脑海中,她仿佛看到了金戈铁马的战场,无数刀光剑影散发出冷厉的杀意,逝去数百年的亡魂在不甘嚎叫,她的意识就被这片凄厉悲鸣所震慑,神色逐渐化为一片恍惚凝定。

  就在此时,烈幽心法忽然被自行催动,炽猛的内息如熯天炽地的烈火般骤然席卷而上,直将那不怀好意的啸叫瞬间撕碎。

  恍惚的神思遽然清醒。

  方才那是……幻象?

  林箊目光怔然地望着手中黑剑,仍是不敢置信。

  竟然真的将剑拔/出来了!

  还未来得及欣喜,脚下地面突然开始震动摇晃,无鞘剑原先所插的那道裂缝逐渐向岩壁上蔓延而去,不断有浮尘细沙从上方簌簌坠落。

  她面色一紧,拉起身旁人的手便朝外跑去。

  “快走!此地要塌了!”

  石室发出的异动令看守在密道中其他方位的侍从皆闻声赶了过来,二人一边以剑击退赶来的侍从,一边朝外疾奔。

  前方出现了一处分叉口,林箊无暇辨别道路方向,正要继续向前,却被身旁人反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牵向另一处。

  “跟着我。”

  两道身影紧紧相随,喊叫的追兵与甬道侧壁的灯火不断被她们抛在身后,前方有灿亮的日光零星洒入。

  她们就这般从阴仄的地下密道,携手跑入了那束光中。

  推开闭合的暗门,明媚的阳光重新照在身上,驱散了密道中带出来的阴冷寒凉。

  林箊朝四下望去,发现此处竟然是鹿梦坛后方的园林,她抬首望着头顶阳光,心中有些劫后余生之感,不禁有些懒散地眯着眼睛笑了笑,欲要打趣几句,却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手中仍牵着一只手。

  她心中一颤,连忙松开了手,窘迫道:“抱歉,方才事态情急,有些逾矩了。”

  裴清祀只是看着她,沉静的眸中似融了一片雪,隐约有星星点点的柔和暖意。

  “不必抱歉,是我牵的你。”

  这般回答,倒更叫林箊不知所措了,她支吾一阵,只好不自然地偏开了头。

  “我下山去寻畹娘了,她应当正在山下等我。”

  裴清祀目光仍未移开,只轻声道:“好。”

  方要离开,林箊忽然想起手中的剑,转回身,有些不舍地将剑递了过去:“无鞘剑还你。”

  裴清祀摇了摇头,将她的手按下。

  “本就该是你的。”

  眨了眨眼,林箊便笑起来,坦然地将剑握回手中。

  “那我便走了,有事传信于我,你总能找到我在何处。”

  告别之后,她向外行去,而走出不远,却听身后忽而响起一道意味不明的询问声。

  “倘若我与他们一样呢?”

  林箊顿了顿,凝眉极认真地想了想,随即眉梢一扬,笑颜粲然地转过身去。

  “清祀就是清祀,永远都不会与他们一样。”

  再挥了挥手,她便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望着迎光远去的恣意身影,裴清祀在原地静静站了许久,眸光慢慢垂落,唇边竟勾出了一个极细微的弧度。

  ……

  林箊路过舍馆时随意寻了条布将手中黑剑缠上,而后避开来往行人,出了校学直往山下奔去。

  在离城门最近的茶肆中见到了等候在桌旁的熟悉身影,她眸光一亮,恨不能直扑上去,但碍于四下坐着的茶客,终究打消了这个念头。

  青衣玉面的女子徐徐走到那个身影身旁站定,轻笑道:“畹娘,我回来了。”

  楚月灵闻声抬起头,明净的双眸中便流露出一丝温软笑意,她望见眼前人满身尘灰,拿出随身巾帕替她拭去脸侧灰渍,话语中透出一分无奈与怜惜。

  “怎么弄得这般狼狈?”

  “说来话长。”林箊在她身旁落座,随手端起她身前茶盏痛饮几口,笑眯眯道,“总之如今平安无事回到你身旁了。”

  楚月灵亦笑起来,看她神色缓和了些许,才问道:“接下来要往何处去?”

  “自然是履行先前诺言,先随畹娘一道回南柳去。”

  楚月灵有些讶异:“不先去寻林夫人下落吗?”

  林箊摇了摇头:“的确如畹娘所说,阿娘是自行离去的,我想她或许有她离开的理由,况且如今我也并不知晓关于她下落的线索。丐帮弟子遍布天下,于寻人一事上应当格外便宜,我想借师父临行前赠予我的铜币一用,让丐帮发动帮中弟子替我寻人,只是此事无法急于一时,所以畹娘不必忧心。”

  “你既已有打算,我便不再多言。”

  二人话音方落,便见茶肆中的茶博士笑着走了过来。

  “这位娘子,二楼雅间中有一位姑娘让小的请您上去与她一叙。”

  见他看着自己,林箊有些惊讶:“我?”

  “正是。”

  林箊忖了忖,朝身旁人道:“畹娘在此稍候片刻,我上去瞧一瞧,很快便下来。”

  楚月灵心中蓦然升腾起一丝不安情绪,她抿了抿唇,压下心中不安,只笑道:“去罢。”

  林箊再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便起身离开,随着茶博士上了二楼。

  茶博士将她引到了二楼雅间外,停下脚步,道:“那位姑娘就在里边,娘子进去便可。”

  林箊点了点头,道了一声谢,神色沉凝些许,握紧手中剑推开了房门。

  而在见到窗边坐着的女子时,她却露出了一抹愕然神色。

  “……祖明姑娘?”

  未戴面具的女子转过头来看着她,面上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

  “我应先前之诺,来告知你秘境位置。”

  林箊一顿,不解道:“可我盗来的图是假的,应当未能帮上贵派的忙。”

  “先前与姑娘说过,无论事成与否,十二兽都会践诺。”

  林箊犹疑片刻,垂眸看了一眼手中无鞘剑,终究有些意动。

  她缓步朝窗边女子走去,而在离祖明还有几步距离时,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手中无鞘剑举了起来。

  “那是伯奇与我说的话,你如何会知晓?”

  祖明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神色丝毫未变。

  就在林箊以为自己错怪了她,心中逐渐动摇时,却见眼前女子眯了眯眸,斜倚着身子妖妖娆娆地笑起来。

  “许久不见,小瞎子果然还是这般聪明伶俐。”

  林箊心下一震:“青岚?!”

  而下一瞬,她便感到身子骤然僵直,眼前一黑,顿时晕了过去。

  在桌旁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却仍未见到林箊归来,楚月灵心中不安感愈发浓重,她蹙眉思忖了少刻,起身找到了正在柜台后算账的茶博士。

  “这位郎君,不知方才与我同坐的那位姑娘去了何处?”

  茶博士惊异地往上看了看:“那位娘子还未下来吗?不如我领姑娘上去看看吧。”

  “多谢。”

  二人来到雅间外,发现雅间的门仍旧合着,与之前无异,而茶博士小心地敲了敲门,门内却无一人回应。

  楚月灵心中一紧,径直推门进去,发现房中空无一人,只有窗户大开着。

  临窗的桌上用茶盏压着一张字条,随着风轻轻掀动。

  她快步走过去拿起字条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你的心上人被我偷走了。

  ——千面狐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