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蜿蜒曲折、险峻陡峭,绵亘的山道小路似一条盘踞而上的长龙,狭长的龙身拖曳着隐伏在群山之间,迤逦不绝。

  一名青衣男子便打着马自这斗折蛇行的山崖间走过。

  身下的枣红骏马被用布罩住了双眼,仅凭他牵驭着缰绳在堪容一人通过的险径上缓缓行进,紧贴在身侧的山崖稍稍突出,略微垂眸便能看到脚下高悬万丈的深渊与咆哮着奔涌而过的急流,令人行走其间不免胆战心惊。

  而男子面上却未见惧色,他俊逸的眉目松缓地垂落着,跨在马侧的腿偶尔漫不经心地轻打几下,手中握着一把以白布缠绕的黑剑,仿佛未曾看见身旁险厄。

  此人正是易容后的林箊。

  与青岚分别后,她不慌不忙地在客栈中又休息了一日,才纵马上了山道。

  蜀道峭拔难行远胜他处,一个不留心便可能坠入那风急浪高的六出江当中,若不足够养精蓄锐,又如何能安全无虞地到达苗寨?

  她如此坦然地给了自己一个理由。

  沿着狭窄的山道行了数个时辰,在临近日落时,林箊终于见到了写有“东汜”二字的石碑。

  东汜是蜀中与沅榆相交的一处地界,其间湍江急流奔涌,崇山峻岭耸峙,传闻中的苗疆三山十八寨就在此处。

  过了石碑又走了几里路,林箊忽然面色陡变,猛地一勒马缰,身下骏马发出一声嘶鸣,马蹄高高扬起又落下,踏碎了一些崖边的山岩,沙砾簌簌着滚落进奔流的江水间。

  “竟然没路了?”

  她皱着眉下了马,放目望去,只见眼前的山路好似被人拦腰斩断,忽然到了尽头,峭直的山崖高高耸立,距另一侧山峰约有百丈远,脚下的六出江翻滚着巨浪从两峰之间拐了道弯,江水狠狠拍打在崖壁上,似被碾成了细雪般的碎末,溅起数丈高的浪花。

  而定睛细看,却依稀可见两峰之间有一道细长的锁链,锁链约一臂宽,被呼啸的山风吹得微微摇摆,发出“哗啦”的响声。

  林箊眸光微挑,若有所思道:“莫怪都说苗疆进路难寻,这般堪称一线的铁锁路,寻常之人纵是到了也不敢轻易踏上去。”

  只是如此一来,前路便不能驾马了。

  她转身将罩在枣红马眼前的黑布解下,一打马背,骏马就长嘶着转身朝来路奔去。

  用以通行的铁锁在崇高的山峰间显得如同一根细丝般摇摇欲坠,林箊却未曾犹豫,脚下向前一迈,便稳稳当当地踩上了那根锁链。

  青色身影晏然自若地行走在横亘的锁链上,脚步如履平地一般轻盈从容,萦绕山间的云雾从她身旁飘过,一袭青衣迎风翻飞,令她好似漫步在空中的谪仙,风姿轩轩如朝霞举。

  未费吹灰之力便从锁链的这头走到了那头,她双脚重新站在另一座山峰的山道上,回头望着飘摇不止的锁链,慨然道:“两峰相距甚远,也不知这铁锁是如何穿连在两山之间的。”

  斜挂山头的红日慢慢隐没于山峰之后,天色愈渐昏暗,林箊在林木遮蔽的蚕丛鸟道间又行了几个时辰,直至四周一片漆黑,她再拐过一道弯,熠熠生辉的万家灯火便陡然映入眼帘。

  一湾宁谧的绿水自眼前蜿蜒而过,缓斜苍翠的青山上,重重叠叠的吊脚楼沿山而建,在夜空中绽放出成片的暖黄灯火,悬出的木廊间有穿着苗族衣饰的女子倚栏笑语,放声高歌,清脆嘹亮的嗓音于幽静的夜色间传出极远。

  “月亮出来两头尖,两颗秀星挂两边,金星挂在银星上,郎心挂在妹心间。”

  悠扬的歌声落下,便响起一阵取闹的哄笑声,围站在一处的几名苗族女子互相嬉笑起哄了一番,就走入了点着灯火的堂屋内。

  林箊望着眼前恬淡安谧的画面,唇边露出一抹笑意,只觉得心间也被感染了几分轻松闲逸。

  “都说苗族女子能歌善舞,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忽然朝此处走来,打破了周遭宁静,她神色微凝,眸光朝声来之处望去。

  “什么人!”

  几名面容黝黑、孔武有力的白衫男子从山林间走了出来,他们手握苗刀,目光炯炯地盯着眼前不知从何处来的陌生人,虎目当中满是警惕之色。

  瞧他们的衣着应当也是这苗寨中的人,林箊不欲与他们发生冲突,于是拱手一礼,压低嗓音道:“在下来贵地是为了寻人,并无恶意,还望诸位行个方便。”

  领头的男子听她说话,面上露出诧异神色,“外乡人?”

  他好似突然想起什么,再打量了眼前人几眼,转过头去用苗语同身后的同伴说了几句话,便以生涩的官话气势汹汹地盘问起来:“你是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来我们寨中做什么!”

  “在下楚郁离,自乾东而来,进入贵寨是为了寻一名女子,贸然深夜到此,打扰了诸位,实在抱歉。”

  见面前男子瘦弱单薄,说话也斯斯文文,手中虽拿着一把兵刃,看起来却好似不堪一用的废铁,与心中所想的人似乎不大一样,苗族男子神情松懈了些,但念及头领传下的命令,仍旧面目一板,严厉道:“不管你是谁,我们寨里不让外乡人入内,你快走!”

  “可我听闻苗疆之人热情好客,从未禁止过外人入内,反而只要能进得寨中,便可以得贵寨以礼相待。”

  没想到此人打听得如此清楚,苗族男子愈发戒备,沉着脸扬了扬手里的刀:“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快走!”

  青衣男子似是叹了口气,抬头看着他,再问了一遍。

  “当真不能通融吗?”

  苗族男子虎目一瞪,发了恼,“你这个外乡人,怎么这样多废话,你既然不愿意走,就别怪我……”

  “桑久,你又在这里欺负别人了!”

  一个脆亮清甜的嗓音响起,叫本待拔刀的男子动作一滞,讪讪地转过了头去。

  “霞央阿妹,你怎么来了?”

  从黑暗中走出来了一名娇俏秀美的苗族少女,她皓齿朱唇、桃腮粉面,身着浅青色大襟右衽衫,其下是一条纯白褶裙,裙上皱褶细密,展开状如鱼鳞,在昏暗的夜色中便如一只翩然而至的白凤。

  少女眉目如画,灵动的双眼瞪了男子一眼:“谁是你的霞央阿妹?你又仗着夜巡的时候为难别人了,当心我将这件事告诉夸让阿叔!”

  被称作桑久的苗族男子神情顿时委顿下来,苦兮兮地凑过去,“霞央,可莫要与长老说啊,我这也是奉头领的命令才这么做的。”

  少女皱了皱眉,却不理会他,转头看向被他刁难的人,脸上露出明亮的笑容,“这位外乡阿郎,你可知道你要找的人住在哪间寨子?”

  男子摇了摇头,苦笑道:“她未曾与我说过她家住何处。”

  霞央拧着眉想了想,有些苦恼神色,片刻后,她又笑起来:“这样吧,今天已经很晚了,你若没有地方去的话,要不要先同我回家去?”

  一旁的桑久露出震惊神色,进而恼怒道:“他一个外乡人,还不知是什么来路,你怎么能就这样将他带回家里去?”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胆小怕事?”少女哼了一声,“我家里有阿爹和阿哥在,有什么需要怕的,你们谁的刀能比过代坤阿哥么?”

  驳斥完,她又回头看着那位外乡人,“你到底要不要同我走?”

  林箊思索了片刻,朝少女躬身一礼:“如此,多谢姑娘了。”

  再不看其他人,二人就这么一并往寨中走去。

  桑久看着两人走远的背影,气得拔出刀来冲着四周乱挥了几下,刀锋划过灌木树丛,零零散散撞落了一地树叶。

  林箊看着走在前方的少女,犹豫了片刻,轻声道:“这位姑娘……”

  霞央回头看她一眼,不悦道:“什么姑娘不姑娘的,你与他们一样叫我名字就好了。”

  林箊一怔,笑了笑:“好,霞央。”

  她从善如流的模样倒是让少女顺意了许多,霞央明丽的眉眼弯起来,便又像一只灵俏的雀鸟。

  “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外乡阿郎。”

  “我名楚郁离。”

  “楚郁离……”霞央有些生涩地学着她的语调念了一遍,随即摆了摆手,“好拗口的名字,那我以后便叫你楚家阿哥了。”

  林箊颇觉怪异地顿了顿,才有些无奈地应了一声。

  进入苗寨后,两人沿着开凿在山间的小径一路走入那片吊脚楼中,四周灯火里不时投来好奇端量的目光,便有打趣的话语声从路过的吊脚楼中传了出来。

  “霞央,这是你何时在山外认识的情郎?好俊俏的阿哥!”

  遭到好友调侃,少女却没有半分羞色,边朝前走边扬声道:“桑陌,你再这样说些胡话,明日我便不陪你进山里采药了!”

  虽二人都是用苗语交谈,林箊一句也未曾听懂,但四周过于炽热的戏谑目光还是叫她禁不住脸热了起来,走路的姿势都僵硬了几分。

  穿行了半间寨子,总算到了霞央家中,少女将她给父母兄长引荐了一番,便把她带到了一间卧房内。

  “这是我代龙阿哥的屋子,他如今不在寨里,你就先住这吧。”

  林箊郑重地向她又行了一礼:“多谢。”

  霞央皱起了眉,“你们这些外乡人,就爱将事情弄得这般麻烦,我将你带回家里来是我乐意,你做什么要谢来谢去的。”

  苗族女子性情直爽程度当真比她想得还要过甚。

  林箊眨了眨眼,依顺道:“你不喜欢我这般繁文缛节,我以后便不这样做了。”

  话锋一转,她正色道:“我其实有一事想要问你。”

  “你说吧。”

  “我此行来你们寨中是为了寻一名女子,她名为凤青岚,亦是苗疆之人,不知你是否听过此人?”

  霞央摇了摇头:“这个名字应当是汉名,你可知道她苗家名字叫什么?”

  林箊露出了一丝为难神色:“她未曾与我说过。”

  霞央垂着头思索了一会儿,道:“不过凤姓是黑苗的汉姓,你要找的人应当是位黑苗。”

  “此处不是黑苗的苗寨吗?”

  霞央好笑地抬头看她:“我们是白苗,你若想去黑苗的凤溪苗寨,可要越过这座格多山,走上好几日路呢。”

  林箊眉心顿时皱了起来,“可是离她告知我的时日只剩四日了,走到他们寨中尚要花好几日,我又不知路该怎么走,如何还有时间找她?”

  青岚究竟在卖什么关子?既然想要她前去,为何又不直接将住处详细地告知于她?

  谁知,眼前少女听到她话语,面上却露出了明悟的笑意。

  “哦,我知道了!楚家阿哥,那位阿姐是你心上人吧?”

  林箊沉默了少时,不情不愿道:“是。”

  而后又反问,“你为何会知道?”

  霞央面上难得地飘起了一抹有些羞涩的绯红,“四日后是我们三山十八寨的定情节,那位阿姐是让你来与她求亲的。你不必担心,定情节办在九皋麓,我与桑陌她们便打算明日启程往那边去,你要去的话,同我们一起去就好。”

  闻言,林箊松了一口气,她正要道谢,又忽然想起眼前人不爱如此客套,于是只笑道:“那便劳烦你了。”

  少女摆了摆手,回复了那副率真模样,“山路难行,我们明日一早就要出发,你走了一日山路,还是快些休息吧。”

  霞央往外走去,却听身后人问道:“霞央,你能告诉我你今日为何会将我带回家来吗?万一我是个心怀不轨的恶人该如何是好?”

  少女停下脚步,将双手交握在身后,有些俏皮地回头看向她:“其实我今日与桑陌进山采药的时候就见过你了。当时有一只刚出壳的雏鸟落到了地上,你赶路时见到,却特意停下来将它捧起放回了窝中。会对一只雏鸟这样温柔的人,又怎么会是坏人呢?”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林箊怔了片晌,看着女子关门离开的身影,不禁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