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行走在这座清幽雅致的别院间,林箊望着四下景致,心中不禁有慨然之意萦绕不去。

  她从未见过这座别院的模样,亦不知晓其中风光,但这里的每一块青砖,每一处栏杆,她都熟稔于心,几乎不必用双目去看便知脚下道路通往何处。

  她心念一动,慢慢闭上眼,任由黑暗重新侵占她的视线。

  清隽的身影微顿后,继续从容自如地朝前行去。她自方才位置往前再走了二十五步,到转弯之时,却又朝旁走了两步,便恰好避开转角摆放的那盆墨兰,衣角都未曾碰上一片花叶。

  不疾不徐的脚步穿过院门,绕过清池,在迈入垂花门后,自然地沿着三级矮阶而下,便已然到了北房院内。

  感受着温煦和暖的天光,林箊睁开了眼,终于第一次清楚见到了自己曾经居住半载的这处院房。

  院中的银杏树高大苍翠,不似秋日时那般金灿耀目,却仍旧谡谡耸拔。树下是一方供以对弈的石桌,桌上摆着一副早已结束的棋局,棋盘右下角还落了两颗棋子,恍惚可见落子之人认负时极不情愿的模样。

  她缓步走到院角的凉亭中,看着空空荡荡的桌面,想起自己曾在此处试图效仿雅士红炉煮酒,却因无意睡着,以致温酒的炭火将酒液煮干,事后还被乾雨怪责过几句,不觉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

  “青棠姐姐?你怎么跑到北房来了?我就说四处都寻不着你。”

  轻快明亮的嗓音嘟囔着在身后响起,将陷入回忆的女子思绪拉扯回了眼下。

  林箊目光微微闪烁,再转过身去时,面上已是寡言内敛的含蓄神色。

  她认得眼前侍女,是别院中的仆役,名唤新夷,与自己所扮的这名侍女应当交情很深,极有可能看破她的伪装,还需谨慎与她相处。

  新夷走上前来,牵过她的手就将她往外拽。

  “小姐吩咐过了任何人不得擅自前来北房,若是被管事看见了,当心要罚你。”

  林箊喏喏地应着,边随她往外走,边状似不经意地道:“北房不让出入也就罢了,怎么书房也看管得如此严密,前次我想进去打扫一下房内都被小姐的侍从拦下了。”

  “书房怎会如此严密?那些大人不是一向只看管东厢附近吗?”新夷疑惑地支着下巴想了想,安抚道,“许是那几位新来的大人不认得你,就严厉了些,莫怕,回头我与管事说一声,他们想必就不会为难你了。”

  林箊面露感激地应了一声,而后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眸。

  看来那张机关布置图极有可能放在东厢厢房中,得想个方法不惊动裴家那些侍从进入东厢一趟。

  被新夷拉走之后,林箊便同她四处擦洗洒扫,又去东厨为院内下人准备晚膳,未能得到片刻空闲时间。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所剩时辰已是不多,她正有些焦躁时,便见到新夷从东厨外走进,靠近她耳边小声道:“管事说让我们用过饭后去将东厢收拾一下,可我见你忙碌一整日了,总归有些劳累,不如你早些回去休息,我替你收拾便好。”

  机会终于来了,林箊心下一振,面上却仍是那副沉静内敛的神态。

  “不必了,你也同我一起忙了一日,我怎好意思一人去休息,让你代我操劳。我们二人一起收拾,还要快一些,收拾完再休息便是。”

  她所言不无道理,新夷听后未再坚持,点头应了下来。

  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林箊随意吃了几口后便放下了碗筷。

  “我已经吃饱了,先去东厢打扫,你慢慢吃,不必着急,吃过后休息一阵再来也不迟。”

  见她落下话就离开了,似乎生怕自己叫住她,新夷抱着刚吃了两口的饭碗,眨了眨眼,心中感动不已。

  “青棠姐姐对我可真好……”

  拿着用以打扫的工具,林箊神色自若地来到东院,与守在院外的侍从交代了一声,便通行无阻地进了院内。

  东院草木寥寥,格局端正,比之北院清肃许多。

  虽在这别院中住过半年,但她只在离开的那日来过东厢一次。

  也正是那次,她得知将她从死境中救回一命的女子却正有可能是前世杀她之人,让她为此怅然许久,只叹造化弄人。

  无暇过多感喟,林箊进了院中后,借着打扫的动作四下探查了一番,再三确认暗处没有人监守,便径直推门入了房内。

  房中布局简单,摆饰较少,一眼望去一目了然。

  林箊仔细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走到放置书信的桌前,手下动作极快地开始翻找起来。

  桌上书信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杂事务,她将翻乱的信件收整好,目光便投向一旁的书橱。

  书橱呈方形,正面对开两门,其上装有两屉,将整个书橱分为上中下三层。

  林箊拉开第一层抽屉,见到里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册,她随手拿了两本大略翻阅了一下,发觉都是些书肆里卖得极好的小说传奇,而她送与裴清祀的那两册传奇孤本便被装在放置了芸草的书匣中,端正地摆在最上面。

  唇边露出一抹笑意,她轻抚了抚书匣表面,便将第一层抽屉合上了。

  再打开第二层抽屉,里面却是一叠写满了字迹的竹纸。

  林箊好奇地从中拿出几张纸看了看上面文字,没想到一眼扫过竟觉得有几分眼熟,她再细细往后看下去,看到当中部分时,禁不住瞠目结舌地抬起了头。

  “这是……塞上青锋?”

  她曾在邕水镇的书肆里买过一本讲侠义故事的传奇,名为塞上青锋,那书中故事写得颇为有趣,让她很是沉迷了一阵,只是可惜写书之人只写了这一册后便未再续写了,曾经令她哀怨了好一段时日。

  没想到这神秘的青竹客竟然正是自己熟识之人。

  面上神情变了又变,林箊古怪地瞧着手里这一叠原本,半晌后,终于忍不住偏头颤着身子笑了起来。

  直到笑得眼里泛起了星星点点的水光,她才缓了口气,再望了手中书稿一眼,便将其放回了原处。

  以后若有机会定要寻清祀问清楚这传奇的结局究竟是什么,也好让自己了却一桩心事。

  眼中仍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林箊关上抽屉,打开了最后一格的拉门。

  这最后一层较为空荡,也没有任何书信,只在中央摆了一个古朴繁琐的机关盒。

  那张图应当便在这盒中了。

  好在她向来对这些机关之物颇感兴趣,知之甚深,要解开这机关盒并不难,只是得多花些时间。

  眸中笑意逐渐褪去,林箊端起机关盒,神色正经些许,开始专心地解那盒上机关。

  而她不过刚刚开始动手,便听得一阵破风声响过,一枚飞针从窗外射入,骤然钉在了桌上。

  随后一阵脚步声自远处疾步而来。

  林箊面色一变,连忙将机关盒放回书橱中,合上橱门,拿起一旁巾帕,佯装在擦拭桌上尘灰。

  下一刻,新夷推门而入,匆忙地走到她身边拽过了她:“青棠姐姐,快别擦了,小姐回来了,管事正寻我们去北房呢。”

  林箊心下一惊,不动声色道:“小姐怎会突然从登临回来了?”

  新夷边往外走边回答道:“你不记得了吗?今日是夫人的忌日,每年的今日小姐都会回夕曲来祭悼夫人,并在别院中小住几日。”

  林箊支吾着应了一声,眉头微微皱起,正在盘算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时,却好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骤然停住了脚步。

  “今日是哪一日?”

  发觉她莫名停了下来,新夷惑然地看了她一眼,茫然道:“六月初五啊。”

  六月初五……六月初五……

  林箊神情惝恍,怔然地停在原地,再说不出一个字。

  若她所记不错,前世她遇害那日离夏校还有四日,夏校之日是六月初九,那她被害那日正是六月初五。

  杀自己的人不是她……

  看她面色似喜似悲,仿佛有万千心绪变幻奔涌,新夷有些担忧地回到她身旁,“青棠姐姐,你怎么了?”

  面容紧绷许久,又慢慢松懈下来,林箊抿了抿唇,再抬起头来,便露出了一个晦涩复杂的笑。

  “无事,我们走罢。”

  沉默着一路走到北房,林箊进得院内,便望见了坐在月下的那名女子。

  霜白的月光透过重叠的银杏叶缝隙,影影绰绰地垂笼在树下的人身上。

  依旧是一袭白衣,一把青锋,只是曾经沉稳而令人心安的身影,如今瞧来却多了两分不堪风折的单薄。

  裴清祀坐在石桌旁,身前摆着一把青瓷酒壶并两只酒杯,杯中盛满了酒,酒里飘着几朵梨花。

  她将一杯酒洒在地上,却未说一句话,只放下空杯,端起另一杯酒缓缓饮尽。

  见状,新夷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林箊:“快去呀,以往都是你给小姐添酒。”

  林箊顿了一瞬,便垂着首走上前去,一言不发地为她默默斟酒。

  院中除了几名侍女外,还有两名侍从,众人各站其位,并未打扰月下独酌的那个身影。

  裴清祀淡无神色地饮着酒,目光在眼前的棋盘上轻浅晃过,淡淡道:“白姑娘如今到何处了?”

  白姑娘?新来的侍从不知她说的是何人,怔了一怔,有些茫然地愣在了原地。

  银粟沉静地答道:“白姑娘现下应当已经到了登临,城中候吏见到了与姑娘相似之人。”

  女子略一颔首,“你让他们下去罢。”

  “是。”

  在她出言之后,院中随侍便都一一散去了,仅剩了饮酒之人与为她斟酒的侍女。

  林箊垂首安静地站在一旁,除却斟酒之外不敢有其余动作。

  桌旁女子静默了多时未有动静,叫她不免有些纳罕。

  又一杯酒饮尽,她借倒酒的契机,眸光微微抬起极快地扫了一眼,便见到女子正垂眸望着手中,手里拿了一支画着图案的竹签,签上似乎写了几个字,但她未能看清。

  那竹签的样式并不新奇,民间处处可见,是年节时用以博取彩头的司命签。

  林箊回想着方才所见,心中惘然不解。

  今岁除夕时,她们的确曾抽过司命签,不过她记得裴清祀抽到的签文并不算十分顺意,如何值得让她特意带在身上?

  眼见一壶酒已喝了大半,而眼前人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嗅出了这壶中的酒是较为易醉的桑落酒,即便是习武之人喝多了也总归会有些伤身体。林箊犹豫了片刻,压着嗓音轻声道:“饮酒过多有些伤身。”

  顿了顿,又接了一句,“小姐。”

  欲要端杯的动作忽然止住,裴清祀默然许久,却并未抬头,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月上梢头,这一站一坐的二人就如此又安静地于夜色中相伴片时。

  白衣女子望着眼前棋盘,伸出手去似要拿起右下角的棋子,停了一瞬,却终究收回了手。

  “走罢,你扶我回房。”

  林箊微怔,没想到她竟然已有些酒醉了,但念及今日毕竟是她母亲忌日,想来偶尔放纵一些也是理所应当。

  她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怜惜不忍之意,缄默着将手递了过去。

  短暂停顿后,另一只手便覆了上来。

  林箊小心地搀扶着她的手臂,随她一道往东院走去。身旁人虽然醉酒,可身姿却依旧挺秀,手也好似只是虚虚地搭在她手中,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克制疏离,只有行步之间细微的迟滞让人得以察觉她如今异样。

  回到东厢房内,她将醉酒之人扶到床边让她躺下,眼角余光扫见另一侧的书橱,心下叹息了一声。

  如今清祀既已回到房内,她便再无盗走那图的机会了。

  她将裴清祀脱下的外裳放好,方要就此离开,却听床上女子闭着双目有些倦怠道:“你留下来为我剪烛,莫让烛火灭了。”

  林箊步子一顿,当即恍然明悟。

  今日是她母亲忌日,她要为亲人留灯。

  没想到此事竟能柳暗花明。

  她眼睫轻轻点了点,低声应下:“是,小姐。”

  坐在烛台旁守着床上之人入睡,直到更深夜静,确认她已睡熟,林箊方才悄无声息地走到书橱前,拉开橱门,开始拆解放在其中的机关盒。

  约花了一刻时辰,盒上机关终于解开,里面存放的果然是校学后山洞中的地图,她将图纸贴身放好,却并未立即离开。

  侍女打扮的人坐回桌旁,撑着下颌对着眼前烛火出神。

  窗外虫鸣清幽恬淡,轻缓的呼吸声在身后隐隐起落,灯火安然地在房内曳动着,每当火光暗下些许,便有一只手将它渐渐挑亮。

  直至月落参横,天色将明,窗外已有隐约曦光,剪烛之人站起身,再望了床上女子一眼,才杳然无声地离开了房内。

  房门合拢,几不可闻的关门声响起,床上本该沉睡的女子却慢慢睁开了眼,墨色的瞳眸静静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眼中一片清明,没有丝毫醉意。

  ……

  来到约定好的碰面地点,林箊便见到祖明神色清冷地站在该处,似是等候已久。她今日穿了一身白色衣裙,配上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叫林箊乍然看见,心中不禁划过一丝怪异的感觉。

  见她终于来到,女子问道:“图纸可曾到手?”

  林箊并不作声,将图纸从怀中拿出来让她看了一眼。

  祖明伸手方要去拿,却见眼前女子将手往后一扬,避开了她的动作。

  她眸中极快地划过一道精芒,双目微眯,冷冷道:“林姑娘这是想毁诺?”

  林箊神色未动,只缓缓摇了摇头。

  “图纸可以给你们,但是闯山一事,我要与你们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