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明将林箊意欲一同闯山之事报与了那名戴牛首面具的男子,许是顾及到机关布置图在她手中,而他们筹谋此事甚久,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因此未曾等待太久,林箊便收到了应允的答复。

  那男子称作伯奇,在十二兽中排第六,行事沉稳周虑,多作谋划运筹之事。

  他将闯山之日定在了夏校前夜,并在林箊回到登临后,向她大略说明了此行计划。

  以他所说,长庚校学内需要留意的大致有两股势力:一是常年镇守于后山禁地内的裴家,二则是与关山家息息相关的护学卫队。

  他虽没有说明理由,却十分笃定护学卫队在当日夜里绝不会出现在他们的行动范围内,而本该留在登临守山的裴清祀也恰巧离开了,眼下便是一个绝佳的闯山时机。

  届时他们会兵分两路,一路以祖明为首,带领十二兽中擅长机括五行的天工堂先行将林中阵法与机关暗器一一破除,而后由武艺较为高深的天则堂负责缠斗住裴家侍从,伯奇再与祖明汇合,一并进入洞中夺走开启秘境的钥匙。

  大致交代过后,祖明将一块面具递给了她。

  “面纱太过轻薄,不够稳妥,你如今尚存于人世之事还不能让世家知晓,既不愿再易容换面,便戴上这块面具罢。”

  林箊看她一眼,接过面具,将之缓缓扣到了脸上。

  这是一块白玉制的半脸面具,触之冰凉,其上没有任何花纹,而面具的大小竟与她面容十分贴合,好似为她量身打造的一般。

  看着那张秀逸姣丽的容颜隐于面具之下,祖明眸光微挑,其间闪过了一缕不可捉摸的深色。

  六月初八夜,子时一刻。

  天光晦暗,有乌云遮蔽,将林草森郁的北燮山衬得愈发幽寂冷僻。坐落于北燮山顶的长庚校学此刻院门紧闭着,而本该守在门内的护学却不知所踪,唯余寥落灯火映照门庭。

  一道粗聒的鸦啼声后,有数十暗影自校学院墙外轻身潜入,动作迅疾轻巧,未发出丝毫响动。

  影影绰绰的暗影自院门处一路长驱直入,转眼间便已到得中庭,为首之人方停下脚步,要与身后手下传达命令,却听一片沉寂中,一阵浑厚遒劲的风声倏然响起,中庭正中用以敲撞省身钟的钟杵忽然破空飞出,以千钧之势直撞向头戴牛首面具的男子。

  男子余光瞥见撞来的黑影,瞳眸急遽一缩,身子却是反应不及,眼看便要被那厚重粗沉的钟杵砸得摧身碎首,却有一道青影骤然移形换影闪至他身前,单手毫不犹豫地向那钟杵迎上去。

  青影一掌拍下,钟杵顿停,霎时有磅礴气劲于二者之间猛然爆开,令身后之人不堪威压疾退两步。

  一个衣衫不整,趿着草鞋的男子便在此刻不慌不忙地从省身钟后走出,他望着眼前众多不速之客,面上毫无惧色,打了个哈欠,散漫地朝一众人合掌行了个礼,而后看向接下他那一棍的年轻女子,慢悠悠道:“小姑娘年纪轻轻,内力倒颇为不俗,你是哪家哪派的?”

  戴着白玉面具的青衣女子收手负于身后,话音平淡:“虽有师承,却无门派。”

  “哦?不知尊师何人?”

  “清秋剑,岑朝夕。”

  无波无澜的话语令男子一顿,懒散的神色顿时凝然几分,他念了一声佛号,语重心长道:“岑朝夕杀人如麻,恶行累累,我看你这小姑娘并非大奸大恶之徒,还是早日改邪归正、重返正道为妙。”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前辈未曾亲眼见过我师父犯下恶行,又如何能这般言之凿凿呢?”

  男子想了一想,搔了搔首,“你说得倒也不错。既然如此,那我便不与你多言,只来领教领教传闻中的岑家魔头究竟有几分本事。”

  说罢,他再无言语,抱起钟杵便朝女子砸去。

  林箊目光一凝,陡然反手拔出了身后之人的佩剑,“借剑一用。”

  剑棍相交,两道身影瞬间交战于一处。

  男子招式沉浑,大开大合,每一棍都似劈山破浪一般挟带起阵阵啸风,棍至之处内劲汹涌,撼天动地,令旁观之人心惊不止。

  而青衣女子身形飘渺,步法从容,总能够在风来之时偏身躲过,叫那粗沉的钟杵棍棍落空。

  在她穿行躲闪过十数次棍招,欺身至男子身前,欲要一剑削去时,却见男子手中钟杵忽然再无其他花哨变化,就如此直愣愣地自上一棍倒下,压至女子头顶。

  林箊抬手横剑去挡,身子顿时被压得一沉,脚下的石砖霎时间多了一处坑陷。

  这一棍直截了当,干脆利落,其势却如泰山压顶,重不能负,叫人避无可避。

  巍巍然的气势令她脊背渐渐弓起,不得不右脚后撤一步稳住身形。

  握棍之人仍在源源不断地向下施加内力,令脚下坑陷越来越深,林箊望着头顶沉如山岳的钟杵,目光一凛,左手翻掌而上。

  既然避无可避,那我便以力破力!

  烈幽心法瞬间催动,幽府处好似被灼灼燃烧,有暴烈肆虐的内力顷刻间涌入奇经八脉,被她凝于一点,从左掌一掌拍出。

  “轰”

  一声震响,一团无形的气劲从二人身周骤然炸开,掀起滚滚浮尘。

  男子手中的钟杵微微一震,被抵去大半威力,林箊趁此时机自棍下脱出,在男子身外几步站定。

  她平复下有些翻涌的气血,神情沉凝地看着眼前之人:“问岳棍法?”

  男子将钟杵撑在地上,感受着有些发麻的虎口,蓬头虬髯的面上似乎露出了一丝兴味盎然的笑意。

  “不错。”

  “不知栖松寺心虔大师与前辈是何关系?”

  男子挠了挠头,迟疑道:“大约算我半个师父?”

  闻言,林箊神色未变,心却慢慢沉了下去。

  若她所料不错,眼前之人应当是彼苍榜上排名十一的无双棍魏崇丘,此人内力深厚,擅长各路棍法,招式雄浑多变,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顶尖高手。

  传闻他性情懒散,不受世家招揽,然而四年前他家中母亲重病,得裴家家主寻医相助,为了还报恩情,便成为了裴家幕下门客。

  如此高手竟被裴家派于校学中做了四年敲钟人。

  他的出现意味着计划或许已被识破,裴家定然早有防备。

  林箊目视着他,朝身旁男子道:“情况可能有变,此人交由我来阻挡,你速去寻祖明姑娘。”

  伯奇未曾思考太久便应了下来,他临走前望了一眼对侧男子,沉声道:“无论此次事成与否,十二兽都践诺无悔,还请姑娘务必小心。”

  见十二兽之人走远,魏崇丘也并未上前阻拦,他将钟杵又扛至肩上,笑道:“我们可以继续了?”

  林箊持剑一礼:“请赐教。”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须臾静默后,二人同时间举步而动。

  兵戈相撞的闷响声不绝于耳,魏崇丘不再拘泥于问岳棍法,而将生平所学尽数施展出来。

  只见他手中棍势忽而如沧海翻浪,连绵不绝,忽而似劲竹拂风,外柔内刚,端的是诡谲多变、出其不意,叫林箊招招应付下来,已是疲于奔命。

  又一式棍法刁钻凌厉地自里上削剃向她手臂,她一时躲闪不及,正要生受这一记招式,却听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沉缓嗓音。

  “凤归苍梧!”

  林箊一怔,下意识按这话音所说,回锋一挑,使了一记凤归苍梧,剑锋迅疾而至,竟堪堪用剑尖抵住了那剃来的钟杵。

  兵刃短暂分开,她寻机侧首一瞥,心下大震。

  畹娘!?

  遮蔽的阴云刚巧于此时飘荡开,明月重现于夜空之上,将皎洁银辉流泻至长身玉立的女子周身。

  来人云容月貌,风姿清雅,面上虽带着几分仓促而至的仆仆风尘,却不掩其青松鹤立般的林下风致。

  此人不是楚月灵又有何人?

  楚月灵手中提剑,面露柔缓笑意,温声道:“不必惊慌,按我所说去做便可。”

  望见那抹和如春风的笑颜,林箊的心一下便安定下来,她眸光一振,手下剑锋挑起,顿时持剑朝魏崇丘反攻而上。

  “落金乌。”

  “丹凤朝阳。”

  “风潇雨晦。”

  “挂云霞。”

  ……

  沉静和缓的嗓音在二人接连不断的交锋间徐徐响起。

  魏崇丘一招一式打向青衣女子,却被她毫不费力地招招挡下,只见她脚下辗转腾挪,手中剑术变了又变,不仅能恰好破去他打来的棍法,还能不经意间反戈一击,令他措手不及,竟有些手忙脚乱之感。

  被一剑划破小臂,魏崇丘向后一掠,停下了手中攻势,啧啧称奇地看着远处那名女子。

  “你这小姑娘使的是什么方法,怎么竟能连连破去我的招式?”

  楚月灵微微笑了笑,“只是恰巧知晓前辈每一式棍法,再让我这位友人以招式应对罢了。”

  魏崇丘一惊,眉目当即肃然起来。

  据他所知,世上能够做到通读各门各派武功秘籍的只有两人,一是沈家那位麒麟子,二则是以智谋闻名的明心师太。

  而这名女子显然并非此二人其中之一。

  什么时候江湖上竟有如此多少年英才了?

  他望着眼前两名女子,慨然一叹。

  终究是他年纪大了,这江湖已是这些少年人的天地了。

  魏崇丘懒懒一笑,再度举起了手中钟杵,“我已有些累了,那便再来这最后一式罢。”

  一声震喝,沉重刚猛的一棍迎面朝林箊倒来。

  数百招之后,他的棍法最终又重回到了问岳棍。

  声势威猛的棍法砸来,林箊不闪不避,不必楚月灵再从旁出招,她扬声高喊:“凤凰于飞!”

  清隽的身影执剑而上,两道身影并肩站于一处,手中青锋迎着月色溅起一道寒芒,直递向那根劈山破浪的钟杵。

  恍惚间,似有凤凰展翼而出,升腾起熏天赫地的炽焰,一声清啸,汹涌的真气如巨浪般迸开,粗沉的撞钟棍应声散裂。

  魏崇丘动作一滞,猝然喷出一口血来,身子微微踉跄,苦笑着摇晃着倒了下去。

  凤凰于飞的最后一式,亦名为凤凰于飞。

  目光冷静地望着倒下的男子,林箊缓缓收起了剑。

  “承让。”

  望着入目的漫天夜色,魏崇丘躺在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正准备就这般闭上眼睛躺一会儿,却看到方才口述剑招的那名女子走到了他身边,蹲下身竟开始为他上药。

  对她如此举动似乎并不意外,林箊目光柔和地望着她,想问她是何时来的,又是怎么知晓自己在此处的,但是碍于身旁有他人,终究是不便问出口。

  想起十二兽之人仍在后山鏖战,她忖了忖,便朝楚月灵道:“畹娘,你与前辈就在此处等我,我去后山看一看。”

  魏崇丘并非阴险狡诈之辈,如今又已受伤,相较来说,此地反而安全。

  她再转头向地上男子一拱手:“还请前辈替我看顾我这位……友人。”

  明明被打得躺在地上起身不能的男子收到她的嘱托,扬了扬下巴,大剌剌地干脆应下:“放心吧,这小姑娘交给我便是。”

  看着眼前伤势颇重的男子,楚月灵略一思考,却并未阻拦,轻声道:“你要当心。”

  林箊轻轻一笑:“放心。”

  嘱托过后,她转身运起轻功朝后山禁林而去。

  青色身影如一道掣电般极快地穿行过幢幢树影,奔走于晦暗夜色下,待行至密林深处,远处已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

  她朝声响之处赶去,远远望见人影攒动,十二兽之人似已力不能支。

  而在看清楚人群当中那个清冷淡漠的白色身影时,林箊眸光微愕,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清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