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信送到后男子便离开了。

  林箊思来想去,觉得此事实在蹊跷。自她有记忆以来,阿娘从未离开过登临,最远一次是她幼时的一年元夜,阿娘突然想看火戏,于是一家三口便去了一趟登临主城赏花灯看烟火。

  十几载都不曾离开过的人,如何会在亲人尽亡后忽然未留下任何音讯便一走了之?

  “我要回登临一趟。”

  楚月灵握着她的手不曾松开,“我与你一同回去。”

  林箊抬眸看着她,神情松缓些许,却缓缓摇了摇头。

  她总是会在察觉到任何危险时选择与她共同进退,可是此次她却不愿再让她涉险。

  阿娘失踪一事仍是扑朔迷离,她有些担心这与她体内的宓義逆脉相关。如若世家当真已经知晓白藏就是林箊,并因此找到了家中把阿娘掳走,可见他们对于太皓之后这层身份的重视程度已经远超过了当初闯入后山禁地的林箊。

  尽管畹娘说阿娘或许是自行离去的,可她不能冒任何风险。

  “我昨日才答应过你要与你回南柳,没想到如今便要食言了。”林箊轻轻笑起来,望着眼前人的目光愈发柔和,“你一人回南柳我有些不放心,清祀曾将裴家候吏的联络方法告知过我,我会付托他们将你护送回南柳。”

  知晓她想要一人离去,楚月灵蹙起了眉,还要说什么,却被眼前人伸手阻住。

  青衣女子将手抚在她脸侧,眸中慢慢流露出了一丝恳求的神色。

  “畹娘,此次你应我一回,可好?”

  几欲脱口而出的话语就在这般殷切的注视中消散殆尽,楚月灵静静看着她,许久后,才平静道:“你离开之后,每隔两日便要传书与我一次,若有一日我未能收到你的传信,我便会立即前去寻你。”

  喟然眷恋的笑意浮于眼底,林箊上前将她拥入了怀中。

  “好,我应你。”

  在楚月灵回房收拾行李时,林箊前去岑朝夕房中同她说明事况。

  方一进得房门,她便见到岑朝夕穿着整齐,帷帽也已戴在头上,俨然一副将要离去的模样。

  “师父,你要走了?”

  “我要去一趟长缙。”

  林箊微微一惊:“长缙?师父想去找陆焉?”

  岑朝夕略微颔首,神情并无多大变化,“我平生只有两个心愿,其中之一便是与陆焉再过一次招,将他败于我剑下。此番你替我找来了辟寒犀,足以让我再支撑一段时日,我不知我这条命还能维系多久,也已厌倦为了苟活于世四处奔波寻找烈幽心法的日子。既然如今已是我三十余载的武艺巅峰之境,那我便要与他继续十九年前那一次决战。”

  她话语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谈论最为寻常之事,却让林箊心下酸涩,无端生出一种英雄末路的哀伤。

  她咽下了原本要说的话语,只有些戚然道:“可我与师父不过相处了半载……”

  岑朝夕看向她,帷帽下那张冷峭的面容罕见地露出了一抹浅淡的柔和温情。

  “我孑然半生,早已习惯一人独行,能在命数将尽前遇见你们,已是令我出乎意料。聚散终有时,你不必为此神伤。”

  她话语稍停,从腰间拿出一枚刻了字的铜币,“我十年前曾救过一名乞儿,如今他已是丐帮长老,你若有事要寻我,去找到丐帮,将此物给他们看,他们便会明白。”

  林箊默然地收下铜币,望着她从自己眼前离开。

  清癯的身影渐渐走远,直至彻底消失在客栈外。她叹息一声,握着手中的铜币,缄默无言。

  虽然昨日便知晓师父要离开,但真到了分别之时,却总是有些并不洒脱的怅然自失。

  将楚月灵付托给裴家候吏后,林箊就离开了洛下,骑了一匹快马日夜兼程地赶往登临,其间只在驿馆与食肆稍作停留。

  她严谨按照楚月灵所说,每两日便寄一封信于她,避免她担忧,而她自己也总会在隔日时收到一封回信。

  明明自己一直在赶路未曾停歇,畹娘却总能够令人准确地寻到她暂歇之处,将信送到她手上。林箊对此颇有些意外,但也并未深思。

  她坐在食肆低矮的胡床中,一面吃着有些干噎的炊饼,一面翻来覆去地看手中收到的回信。

  信中只一句话。

  “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

  寥寥数字,却蕴含深厚情意。

  仿佛已能从这清雅隽秀的字迹中见得落笔之人温柔明丽的面容。

  她再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才将信纸叠好,小心地收入怀中,几口把手中炊饼吃完,又饮了一口水,便喊来小二付了银钱。

  青色身影行步如风地出了食肆,纵马离开。不多时,一名女子从里间走出,快步出了门外,骑上马跟随而去。

  马不停蹄地奔波了数日,林箊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了登临。

  无暇停下步子怀念故乡风土,她白日在家中四下探察了一圈,确认无人埋伏后,便趁夜深人静时潜回了家中。

  家中依稀还是旧时模样,一草一木都没有任何变化。她缓步穿过院廊,回到自己昔日所住的厢房外,庭院内的那丛修竹依旧苍翠葱茏,于清辉夜色下劲拔挺立。

  房间的门并未锁,门外摆着两盏已经熄灭的油纸灯,她推门进去,便见到满室陈设装摆都与她当初离开之时一模一样,其间没有丝毫尘灰,显然日日都有人清理打扫。

  林箊放眼一扫,目光忽然凝在了窗边的桌上。

  桌上摆着一只木鸢,木鸢上的刻痕极新,应当是近日才完成。

  喉咙间好似有无形的屏障将她的呼吸堵住,令她胸口涨得生疼,她缓慢地走到桌旁拿起木鸢,眼中渐渐盈上一层滞涩凄惶的水色。

  她自幼喜爱雕刻匠制之事,在听过关于木鸢自翔的传奇后,便一直心心念念想做一只传闻中能够自行飞旋的木鸢,时常因为将小用钱拿去买所需材料而被阿娘嫌弃她不务正业。

  后来年纪渐大,知晓木鸢不可能无风自翔,却仍旧喜欢在每年生辰前刻一只木鸢,再于生辰当日寻一处无人的高地将它放飞。

  再有半月便到她生辰了。

  林箊压抑着仰起头,眼睫轻轻点了点,两滴清泪便顺着眼角滴落下去。

  父亲已经逝世八载,这几年间一直是她与阿娘相依为命,在得知她死讯时,阿娘该是如何悲恸难过?

  而她明明仍存活于世,却只能顶着一张与过往毫无瓜葛的假面隐姓埋名,无法与亲人相认。

  清明的双眸一片绯红,有阴郁细密的恨意在心中逐渐滋生。

  林箊缓缓逝去眼角泪痕,神情平静下来,目光冷然如冰。

  无论是关山家还是其他什么人,若让她得知阿娘当真是被谁掳走,那么即便是龙潭虎穴,她也定要闯进去,将那龙的筋抽了,把那虎的皮扒了,让他们为自己所做之事追悔莫及。

  深吸了一口气,林箊将木鸢放回原处,关上门离开了房间。

  沿着青石路一路走过去,将家中四处查看了一遍,未再发现其他不同之处,她回到后院偏堂,欲要向父亲祭拜一番便离开,垂眸时,却在供奉牌位的供桌上看到一样东西。

  她怔了怔,伸出手去将那东西拿起,便听到“叮呤”一声轻响。

  这是一枚小巧奇特的黄铜铃铛。

  林箊望着手中的铃铛,面上露出些许惑然神色。

  她从未在家中见过此物,而此物却端端正正地摆在父亲的牌位前,显然并非随手放置。

  家中会动供桌的只有她与阿娘二人,平日里即便是婢女,阿娘也不会让她们打扫供桌附近,所以这铃铛应当是阿娘留下的。

  垂首思忖了一阵,林箊将铃铛收起,再仔细看了一眼供桌,却发觉牌位底下似有异样。

  她默默告了个罪,将牌位拿起,便见到其下压了一张字条。

  “之恒,为了君儿,我食言了,莫要怪我。”

  林箊看着纸上的内容,眉峰聚起,心中如浪潮翻涌,震诧迷惘。

  之恒是父亲的名字,这纸上的字是阿娘留下的。

  看来如畹娘所料一般,阿娘当真是自行离去的。可这句话究竟是何意?阿娘要为了自己去做什么?食言一说指的又是何事?

  此事愈发错综复杂,令她宛如大海捞针,茫无头绪,而纷纷扰扰间,却唯有一点让她心安。

  如此看来,阿娘起码暂时是安全的。虽不知为何裴家之人没能查出她的去向,但阿娘既然有此一言,想来她身上有些什么事是自己尚不清楚的,只能先相信她另有打算。

  心中松了一口气,林箊将牌位放好,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俯身叩拜了三次。

  “阿爹,阿娘如今下落不明,不知去了何处,你若泉下有知,定要保佑我早日寻到她,让她平安归来。”

  为了避免被人察觉到她曾回过家中,她没有为父亲上香,叩拜过后,她再跪了片刻,便起身离开了偏堂。

  林箊一边垂首思索着如今所得的线索,一边穿过庭院走入正堂,而不过刚刚进入正堂,黑暗中浮动的陌生的气息便叫她停住了脚步。

  她双眸微敛,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捏紧,缓缓抬头看了过去。

  暗无灯火的厅堂中,悄无声息地多了两道暗影,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当中的太师椅上,静默地看着从外走入的那个身影。

  沉寂须臾,一个粗沉浑雄的嗓音低低响起。

  “林姑娘,恭候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