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微淡远的竹庐间,平静的湖水未起丝毫波澜,若澄透的明镜一般倒映出半片星空,有悠扬低微的虫鸣时响时停,与满院夜色相衬,更显出些许清幽雅静。

  银白的辉色从茂林修竹间洒下,透过打开的窗落在桌上笔墨间,疏疏如残雪。

  比月辉雪色更加皎洁的女子便坐于桌前,执笔点墨,将峭劲凝着的字迹覆于那片月色上,落笔之间未有半分迟疑。

  端庄稳重的侍女立于一旁,边为她研磨边不徐不缓地回报近日事务。

  “小姐,祭扫之物都已准备好了,如往年一般,并未惊动府中。”

  “玉尘现下到何处了?”

  “玉尘司事明日便能赶至登临。”

  “十二兽又有异动,届时我不在登临,令她与其余侍从警醒一些。”

  “是。”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传来,打断了二人对话,面色焦急的侍女尚未走进屋中,声音便已急急忙忙地响了起来。

  “小姐!山下来报,林姑娘家中出事了!”

  女子执笔挥毫的动作一顿:“何事?”

  “林姑娘的母亲不见了。”

  “事发之前可有异样?”

  侍女耷拉着眉目,摇头道:“他们照小姐的吩咐,日夜看护林家,没有一丝懈怠,可却未有一人发觉那位夫人是何时不见的。”

  细秀的眉微微蹙起,女子话音沉冷几分。

  “遣附近几城候吏一并去寻,查探近日可有贼盗流窜至此,定要确保她安全无虞。”

  “是!”

  侍女方要转身前去下达命令,却又好似突然想起什么,停下了脚步。

  “对了,小姐,洛下前几日生出了变故,褚家家主易位了。”

  女子提笔于砚中蘸上新墨,垂眸继续涉笔,神情淡淡,“如今家主是何人?”

  “是褚家先前的大小姐褚云杪。据城中候吏回报,变故之前曾有两名女子来到洛下,当与此事相关。其中一人身旁跟着一只似狼的走兽,另一人以纱遮面,未见其面貌,只听有人唤她名作楚郁离。”

  笔锋凝滞,白衣女子转过头去看着侍女双目,清冷沉静的瞳眸间似有波澜涌动。

  “你说,她叫什么?”

  侍女怔了怔,对她如此反应有些不明所以,却仍依言再重复了一遍。

  “此人名叫楚郁离。”

  “楚……郁离。”

  轻浅的嗓音眇眇忽忽,没入夜色中。

  笔尖一滴墨坠了下去,在纸上缓慢地向四周散逸开,将方才写下的字迹尽都洇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暗色。

  *

  玉阶彤庭的褚府内,接任家主之位不久的女子躬身拱手向眼前二人一礼,姿态恭而有礼,并无一丝威严倨傲之色。

  “这几日多谢两位鼎力相助,若没有二位在我身旁为我出谋划策,这善后之事想来无法如此顺利。”

  林箊笑着还礼:“家主过誉了,洛下能够如此快便恢复安泰全是因为家主与二公子协力合作,治理有方,我们不过略施薄力而已。”

  褚云杪摇了摇头,轻声细语道:“姑娘于我有恩,不必称我家主,唤云杪名讳便可。”

  林箊微怔,悄悄瞥了一眼身旁之人,便见到那双温静从容的明眸正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其中神色耐人寻味。

  她轻咳一声,端着笑道:“那云杪姑娘,我与我姐姐便先离去了。”

  “姑娘慢走,往后若有他事,修书于云杪,褚家定然倾力以助。”

  林箊一笑,并未推辞:“多谢。”

  二人方出了褚府大门,楚月灵意味深长的话语声便悠悠响了起来。

  “云杪姑娘平日行事果决,颇有家主风范,在此君面前却好似总要温柔许多。”

  林箊张口结舌,欲要出言解释,却觑见身旁女子眼中戏谑之色,才知晓她不过是在逗弄自己,不免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慨叹道:“畹娘以往体贴温柔,经此一事后却愈发喜爱捉弄人了,真不知此行究竟是福是祸。”

  轻瞥她一眼,楚月灵莞尔而笑,并不言语。

  两人在街市上漫步闲逛,边走边看,间或瞧见些别致的饰物点心,也会解囊买下,一路言笑晏晏。

  楚月灵看着四下光景,慨然道:“洛下虽距南柳不远,可这城中风土人情却又与南柳有所不同,果真是因地而异。”

  听她提及南柳,林箊心中微动:“你虽先前传信回了家中,可毕竟离家许久,又离开得突然,家中定然极为挂念,左右眼下之事已了,不如我与你回南柳一趟?”

  楚月灵一怔,眸光轻轻晃了晃,似是有所意动,口中却道:“可二娘子或许还有他事要办。”

  林箊笑道:“师父惯常独来独往,轻易不受情感牵绊,如今已得辟寒犀在身,寒毒暂时得以抑制,也不必再提心吊胆。况且今晨她便与我说明日要离开了。”

  知晓她是关怀自己,楚月灵心中微暖,唇边流露出一抹欣然笑意,温声道:“多谢此君。”

  林箊笑了笑,正待打趣她一番,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脆澈亮的嗓音。

  “楚大娘子!”

  前行的脚步一顿,楚月灵颇有些意外地转身望去,在看清来人模样时却显出了几分惊讶神色。

  “芸娘?”

  清秀灵动的少女面带激动欣喜之色朝她奔来,直到近她身前,才微微喘着气停了下来。

  “大娘子,当真是你!我便知道我没有认错!”

  楚月灵替她抚了抚背,见她气息平稳了些,才问道:“你怎么会在此处?”

  “我家叔父是一名行商,我因得娘子教导,粗通文字,又会些许理账之事,央求了他一番之后,他便同意将我带在身旁,还愿付我工钱。如今我与他在附近几城四处迁流经商,做些生意。”

  顾芸目光灿亮地看着她,神情有些羞涩,却掩不住其中激奋之意,“因我如今能够自食其力,还有多余的银钱寄回家中,父母也不再似先前那般催着我早日成婚。现下虽与当初同娘子所说的游历四海还相差甚远,但我已是心满意足了。”

  曾经内敛寡言的少女如今便似离笼之鸟一般神采飞扬。

  得知她现今安乐幸福,楚月灵眼如弯月,由衷欣悦地笑了起来。

  两人又叙了一会儿旧,直到远处一名男子催促了几番,少女才有些不舍地停下了滔滔不绝的话语。

  “我要走了,大娘子。”

  楚月灵笑颜温和:“去罢,路上当心。”

  顾芸又眷恋地看了她许久,忽然上前一步扑入她怀中,双手紧紧抱住她,短暂静默后,低微的话语声中带着些许不明显的哽咽笑意。

  “大娘子……多谢你愿意教导我。”

  “多谢你曾让我看到另一种可能。”

  楚月灵愕然片刻,神情慢慢柔和下来,她抚摸着怀中少女的发丝,含笑道:“从愚至明,从柔至强,有如今变化,自始至终都是芸娘一己之力,又何必谢我呢?”

  与少女挥手告别后,楚月灵便与林箊回了客栈。

  一打开客房的门,在房内被关了整日的皎皎便急不可耐地跑到楚月灵脚边蹭了起来,喉咙间还不时发出不满的呜咽声,似在控诉她们将它一狼抛在屋内的恶劣行径。

  见它如此撒娇模样,楚月灵不觉失笑,方要蹲下身去安抚它一番,却感到腰间忽然一紧,一只手揽在她腰侧禁锢住了她,青色的身影前倾,将她身子骤然抵在了门上。

  没有任何准备,清凉的草木气息便覆了上来,温软的唇舌不同于以往的轻柔和缓,以一种急遽而强硬的姿态侵入了她的唇齿间。

  呼吸与心跳都开始毫无征兆地起伏变幻,宛如夏季的雨,时而停滞无息,时而猛烈仓促。

  楚月灵虽有些讶然,却仍旧闭上了眼,任由柔软的舌尖掠过她每一寸口齿。在察觉到那抹柔软逐渐褪去进攻性时,她微微动了动,有些生涩地反探回去,温柔而细致地安抚着眼前人躁动不安的内心。

  缱绻缠绵的交融后,林箊轻轻将头靠在她肩上,呼吸着眼前人身上的香气,闭了闭眼,原本清亮的嗓音低弱地哑着,好似有一些委屈。

  “畹娘为何总是这般温柔……”

  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其余人,她好像永远都是如此体贴细致,让人觉不出半分差错。

  那她在她心中可与他人有所不同?

  如同叹息的言语令楚月灵一时怔然,当即明白了她如此失态的原因。

  她眉目轻敛,将手撑在林箊肩上,轻轻把她隔开,呼吸虽仍有些许不稳,澄净的双眸却十分郑重地看着她。

  “我本以为我与此君心意相通,许多话语已不必言明,如今看来,是我擅作主张,忘了顾及你的感受。”

  她话语稍停,抬首吻了一下林箊的唇,目光温软几分。

  “此君与他人不同,是我心悦之人。”

  “今日与芸娘发生之事,是我未考虑周全。往后我与他人相处时,会恪守距离,定不再叫你难过。”

  林箊有些怔愣地看着她,迟迟未能反应过来。

  直到楚月灵将她拥住,轻轻吻在她颈间,她才双手慢慢收紧,喟叹着露出了一抹笑意。

  “畹娘……”

  眼前女子一贯温文淡雅,从容自持,似乎总是言行得体,从未表现出过失当的举止。

  而这样温柔端静的人,却会在她受到驱逐时毫不犹豫地与她站在一处,得知她身死时不顾坊间流言为她守孝,见到她坠崖时毅然而然地随她一起跳下去。

  如此情深意重,几乎将整颗真心都交付于她,她如何还能因为一点酸涩而生的惴惴不安怀疑她的心意呢?

  轻浅的叹息落在空气中。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滂沱大雨,夏季的雨总是来得仓促而猛烈,骤起的风将尚未合拢的窗户刮得哐啷作响。

  桌上昏黄的烛火被突如其来的疾风掠得不断摇曳,令投在墙上的影子也晃得逐渐不成样子。

  烛火将息,雨声渐悄。

  直到进入后半夜,潇潇的雨点才逐渐淅沥连绵,清风夹带着湿润的水汽吹拂进窗内,让熟睡的人更加沉眠。

  ……

  第二日清晨,曦光浅浅地自窗外洒入房内,照在床上亲密相拥的两个身影间,不经意便泄露了满床缱绻旖旎。

  柔婉清丽的女子侧身而卧,静静地靠在身旁人颈边,满头青丝流散在皓白无瑕的肌肤上,衬着她仍有两分浅淡霞色的容颜,便流露出一抹无知无觉的妩媚姣丽。

  敲门声忽然响起,打破一室宁静,将睡梦中的人扰醒。

  林箊睁开眼,侧首看了一眼枕边人,见她仍在沉睡当中,未被敲门声惊醒,笑着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便悄无声息地下了床,披着衣服走到门边。

  推开了门,门外是客栈的小二。

  “不知郎君有何事?”

  显是知晓自己扰了他人清梦,小二歉然地笑了笑,轻声道:“今晨一开门便有位郎君来寻娘子,似乎是有急事,如今正在大堂中等娘子。”

  林箊微微有些诧异,她想了想,问道:“此人可曾自报名姓?”

  “未曾。”

  “如此,我知晓了,我稍后便下去,劳烦郎君了。”

  见到小二离开,林箊忖度着关上门回到房内,却发现楚月灵已经醒了过来。

  她坐到床边,将女子慵懒垂落的秀发绕到耳后,柔声道:“现下还早,昨夜你又很晚才歇下,不如再休息一会儿罢。”

  楚月灵眸光一晃,有些羞赧地抿着唇摇了摇头,“我与你同去。”

  想来她是听到了自己与小二的谈话,林箊忖了忖,便应允了,“也罢。”

  二人穿戴整齐后一并下了楼。如今时辰尚早,客栈里并无其他食客,因此大堂当中那名玄衣佩剑的男子便十分显眼。

  林箊走上前去,一拱手道:“不知阁下找我有何事?”

  男子还了一礼,直截了当道:“我代我家主人来传信与姑娘。”

  林箊与身旁女子互望一眼,眉目微扬。

  “你家主人是谁?”

  “夕曲裴家,裴清祀。”

  听到他的回答,林箊一怔,面上便多了一分惘然之色。

  “……清祀?”

  自上次南柳一别,已是半载未见。

  想起坠崖前她曾被师父所伤,体内好似还落了寒毒,林箊眉眼间浮现出些许担忧神色,关切问道:“她近来如何?”

  男子有些惊讶地瞧了她一眼,如实回答:“小姐伤势已经大好,如今应家主安排回到了登临守山。”

  林箊点了点头,放心些许,“她叫你来寻我所为何事?”

  男子并未立即回答,只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将信递了过去。

  “此信八百里加急,小姐让我务必尽快交到姑娘手中。”

  以裴清祀的性子,能叫她如此迫切的事情定然不简单。

  林箊神色沉凝几分,展开信件一看,目光急遽变化,猛然站起了身子:“阿娘不见了?!”

  未曾料到是如此消息,楚月灵眉心微蹙,忧虑地看了她一眼,垂眸开始思忖起来。

  男子垂首道:“发觉令堂消失之后小姐当即派了附近几城所有候吏尽数去寻,然而无论是官道各处的驿使还是各城城守都未曾见过令堂出入,小姐知晓姑娘一直挂怀家中,便谴我来传信将此事告知姑娘。”

  林箊一双秀眉绞起,心中仓皇不安。

  去岁她被裴清祀带回别院中后,因一直有些挂念母亲情况,但又顾虑到自己该是已死之人,贸然与母亲联系恐怕会为她带来危险,不免有些怅然难安。裴清祀得知此事,便派了手下候吏日夜看护林家,每隔一段时日还会将家中发生之事记于信中,让她能够了解家中近况,一解思亲之情。

  如此传信半载余,直到坠崖之后她们才彻底断了联系。

  本以为只要自己不再接近阿娘,便不会让她陷入险境,没想到尽管如此小心,还是出了状况。

  她抬眸看着眼前男子,神情冷凝,“可知晓我阿娘是何时不见的?”

  “令堂是三日前消失的,具体什么时辰不知,也无法确定她是头一日夜里就不见了,还是第二日消失的。”

  所知信息太少,让事情更加无法揣度,林箊双拳紧握,面容惶遽,思绪逐渐杂乱无章。

  一只温软的手便覆了过来,将她的手轻轻握住,熟悉的触感略微缓解了她心中焦躁之意。

  楚月灵看着男子,沉着问道:“除却林夫人失踪以外,府中可有其他变化?”

  男子想了想,道:“府中两名侍女也不见了。”

  闻言,林箊皱了皱眉,有些不解。

  若阿娘失踪一事与她有关,那掳走阿娘之人为何要将两名婢女也带走?那两名婢女是父亲去后才来到家中的,并不知多少与她相关之事,将她们一并带走,岂非反而添了累赘?

  楚月灵凝眉略作思忖后,眸中掠过一道惊讶神色,她转头看着林箊,缓缓道:“我想,林夫人或许并不是被他人掳走的。”

  “她是自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