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并无恶意,只想请褚小姐借一步说话。”

  低沉的话语自后方响起,褚云杪心下微惊,不敢擅动,便沉默着被身后之人拉入了近旁的耳房中。

  房门合上后,挟持她的力道乍然松去,温和含笑的嗓音带着歉然之意道:“多有得罪,望褚小姐不会见怪。”

  褚云杪按捺住心中惊惧之情,迎着昏暗的光线看过去,便见到身后站了一男一女二人,她定睛细看后,神情一变,“是你们!?”

  眼前之人虽衣冠济楚,面容洁净,她还是从眉眼间瞧出了几分熟悉颜色。

  这二人正是城外流民中那对自称来寻亲的萧家兄妹。

  手中握着的公验被慢慢攥紧,褚云杪冷冷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似已看出她心中不豫,萧泽芝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我已说过,我们并无恶意,此番贸然来寻褚小姐,是有要事与褚小姐相商。”

  褚云杪只是目光冷然地看着二人,并不作声。

  一旁面纱掩面的女子倏然开了口,“想必小姐已知晓今日发生之事了。”

  脑海中划过一道神思,褚云杪面色震诧:“流民入城之事是你们暗中所为?你们想要做什么?”

  女子摇了摇头:“我们是何人不重要,我们要做什么亦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姐想做什么?”

  褚云杪眉心紧皱:“此言何意?”

  “流民入城,子嗣夺位,洛下将乱。如此乱局,却是褚小姐能够挣脱家中桎梏的大好时机。”

  女子微微垂眸,沉声缓缓道:“褚长离生性残暴、荒淫无度,曾当街强抢民女,迫得人上吊自尽,是为狗彘不如。褚横川骄奢淫逸、软弱无能,乃是见利忘义之徒。褚家堂堂世家,便当真要交到这丧伦败行的二人手中吗?”

  褚云杪神情晦涩,下颌紧绷成一线,并不言语。

  见她缄默不言,女子似乎也不着急,仍不紧不慢道:“无论他二人何人接任家主之位,想来小姐日后所受屈辱只会超出现在百倍。退而言之,即便小姐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这洛下城中数万百姓筹谋一二。”

  褚家家主虽昏庸无为,但他尚未病重时,洛下百姓还算能够平静度日,而自褚长离接管家中事务后,他为了培养心腹,任人唯亲,手下屡屡干出凌弱暴寡、强取豪夺之事也丝毫不理,以致城中百姓苦不堪言。

  此次流民之事,便是褚长离为了一己私欲,以流民暴/乱为由将他们拒之门外,私下却瞒着管事将家中用以赈济灾民的钱款侵吞入腹,逼得城外流民生生饿死。

  褚云杪日日待在褚府,如何会不知这内里实情。奈何她人微言轻,仅能依靠每日在父亲床前侍疾才让褚长离尚未将她赶离褚府,对于城中发生之事,她便是愤恨不忍,却也无可奈何。

  她指尖动了动,嗓音滞涩道:“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女子又摇了摇头:“我说了,是小姐想要做什么?”

  片刻静默后,褚云杪抬起了头。

  “我要天理昭昭,我要善恶有报,我要女子不必因为出门在外担惊受怕,我要城中百姓尽都能够安居乐业。”

  一字一句的话语恍若击玉敲金,掷地有声,说到最后,她心绪激荡,只觉得心中悒郁沉闷尽都倾泻一空。

  女子与萧泽芝对视一眼,俱都笑了起来。

  她眉目清扬恣肆,笑意洒脱:“既然这便是小姐心愿,我们自当为小姐达成所愿。”

  方才一番吐胆倾心,虽十分痛快,却也不免让褚云杪感到些许赧然,她抿了抿唇,问道:“要怎么做?”

  “城中流民即将大乱,褚家之中也剑拔弩张,只是这二者都尚缺一把火。”女子看着她,问道,“小姐可知武库钥匙在何处?”

  “自父亲病后,家中事务尽都交给了褚长离与管事二人,城中守备是褚长离掌管,武库钥匙应当在他书房中。”褚云杪回答之后,面露不解神色,“你们要武库钥匙有何用?”

  女子笑了笑,“流民遭受欺压许久,自然也该让他们回击一番。城中兵卒并非习武之人,又胆小怕事,流民人多势众,若有兵器在手,得萧兄带领,应当能够牵制一二。”

  “可褚家最为依仗的是家中侍从,褚长离若带着侍从赶到,或许用不了多少功夫就能将暴/乱镇压。”

  “小姐此言不虚,然而到那时候,褚长离恐怕已是自顾不暇了。”

  褚云杪忖了忖,若有所思道:“褚横川?”

  “正是。”女子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褚长离十分在意家主之位,若家主遗书中将继位之权传于褚横川,他勃然大怒下,定然会与褚横川兵戎相见。”

  “而管事只听从父亲之命,如若褚长离试图篡夺家主之位,管事便可号令一等侍从将其捉拿。”褚云杪恍然之后,又生出疑惑,“可这遗书从何而来?”

  女子垂眸轻笑,“这便不必小姐操心了。小姐只需带领人手做好善后之事,再将试图谋权篡位的逆贼一网打尽便可。”

  褚云杪一怔:“我的人手?”

  女子看了身旁人一眼,萧泽芝丰神俊朗的面容中透出一抹悠然笑意。

  “三年之内,萧家之人可为小姐所用,而无论小姐是否坐稳这家主之位,三年后他们都会离开。”

  联想到她开具公验时所得知的萧家背景,褚云杪神情复杂,“你们为何要帮我?”

  萧泽芝耸了耸肩,眨眼道:“有趣?”

  而他身旁女子容颜平静,淡淡道:“百姓流离失所,城内民不聊生,任何人见到都会于心不忍。况且……”

  “我此行前来,是为了贵府中一样宝物。”

  *

  褚府厢房中,心慵意懒的男子听着眼前不断传报赈灾之事的司事,面色愈沉,有些烦躁地一拂衣袖打断他话语。

  “够了,这些事不必与我说,你们自己看着办便是。”

  “可是三公子,义仓之中米粮积储不够,大公子又不愿再拨些粮款,粥棚已有些接济不上了……”

  “米粮不够,你们往里面多掺些水和沙子不就是了,这还要本公子来教你?”

  司事面露难色:“可如此一来,若是流民闹将起来,该如何是好?”

  褚横川双目一瞪,“让他们进得城来有吃有喝已是仁至义尽,再有胆敢闹事的,给我狠狠打一顿!”

  “是。”

  待司事离开,褚横川还来不及松一口气,便听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惹得他怒气冲冲地朝门外吼道:“又有何事!?”

  “三公子,大公子正在家主房中想要见您。”

  闻言,褚横川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有些惶惧不安,但思及自己此番目的,心中便又生出些许底气,冷哼道:“既是他要见我,不会让他过来吗?”

  “大公子正在家主身旁侍疾,无暇他顾,公子说如若三公子不愿前去,便会用别的方法请您过去。”

  话中威胁之意已是昭然若揭,褚横川神色一慌,已有些畏惧之意,只能强撑着语气道:“知道了,本公子待会就去。”

  听得门外之人走远,他登时站起身来,开始在房中焦急地来回走动。

  如今褚家侍从尽都听命于褚长离,而他身旁却连个能打的都没有,若是褚长离真要对他下手,他岂不是如那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正当他心慌意乱之时,房门忽然被人推开,雍容淡然的女子缓步从外走入。

  见女子到来,褚横川目光一亮,赶忙迎了过去:“姑娘来得正好!褚长离那厮想要见我,方才竟然还敢出言威胁我,我们该如何应对?”

  女子微微一笑,话语温柔和缓,似能安抚人心。

  “公子不必惊慌,大公子如今想要见你,定然也是听说了公子将要继位之事,心中有所忌惮,公子便不妨前去与他一见,看他究竟意欲何为。公子若是担心他暗下杀手,可以将管事也一并叫上,想来大公子不敢于众目睽睽之下残害手足。”

  褚横川一拍掌,豁然大悟:“对,叫上管事!有管事在场料想他也不敢造次!”

  打定主意,他便去院中请了褚家管事一起,意气昂扬地往家主所在的正房走去。

  后院正房当中,形如槁木的褚家家主正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呼吸之间起伏微弱,恍如风中残烛,命若悬丝。

  床边坐着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男子尖头窄额,目光阴鸷,腰间插着一把短匕,举手投足间总是带着一股森冷暴戾的气息,令人望之不寒而栗。

  他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汤药已经凉了,却半点都不曾动。

  “褚横川继位之事是何人传出来的?”

  听得他问话,一旁站着的侍从垂首道:“如今城中百姓众口相传,尚未能查到此话来由。”

  男子眯了眯眼,从中流露出一丝冷光,“让府兵盯紧一些,再有散布此事者直接给我押入牢中问刑。”

  “是。”

  二人话音方落,便听得杂乱的脚步声从外响起,褚横川在三五人跟随下趾高气扬地从门外走进。

  “找我何事?”

  轻慢地瞥他一眼,褚长离将手中药碗放下,拿了张帕子漫不经心地边擦拭手上沾上的水渍边问:“谁允许你放流民进城的?”

  被他这般目中无人的模样激怒,褚横川面色暗沉:“我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褚长离冷嗤一声:“你当真以为你能安置好那群流民?蠢货!”

  “你有头无脑,成事不足,莫非便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

  “你不过一介外室之子,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过问城中之事?”

  褚横川平生最厌憎别人拿他身世说事,听他如此言语,顿时怒火中烧,上去便要拳脚相向。

  一旁侍从目光紧盯着他,见他有所动作,上前一步将佩刀拔了出来,刀尖直指向他。就在双方剑拔弩张时,却听一个从容含笑的女子嗓音响起。

  “大公子此言差矣,三公子毕竟是家主骨肉,又将继承家主之位,如何管不得这城中事务?”

  褚长离看着眼前出现的陌生女子,呵叱道:“你是哪里来的贱婢,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褚横川挡在女子身前,冷笑道:“反应如此之大,我看你是被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罢?”

  褚长离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女子,不怒反笑:“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这野种要继承家主之位,那你便拿出证据来,若只是听信坊间传闻,拿不出丝毫证据,我便要你立即人头落地。”

  出乎意料,女子并未慌张,而是悠然一笑,好整以暇道:“证据自然是有,只是还需要大公子自行去找。”

  “什么证据?”

  “月余前,家主尚未病笃时,曾问过大小姐对于下一任家主心意所向,而后着手写了一封书信。只是其后便再未见过此信,也不知家主将此信藏于了何处。”

  褚长离神色阴晴不定,让侍从附耳过来低声交代了几句,侍从领命后,当即出了门去。

  他坐在椅中半眯着眼,面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心里焦躁之意却是无以复加。

  这几月来一直都是褚云杪在父亲面前侍疾,若父亲当真有意让褚横川继位,这女子所说也并非不可能发生。

  压抑紧张的氛围中,房内一时安静下来,众人神情各异,都在等待侍从归来确认女子口中的书信内容。

  大约半刻之后,侍从手中拿着一封信,脚步匆促地走了进来。

  “大公子,果然在书房暗格中见到了一封信。”

  褚长离面色一变,起身抢过书信,匆匆将信打开,快速地上下扫了一眼,而后神情顿时难看起来。

  他转头看着床上昏迷未醒的老者,一字一顿不可置信道:“枉我为褚家鞠躬尽力如此多年,在你心中竟还比不上那□□生的野种!”

  一直站在一旁未曾出言的管事听他此言,苍老的面容沉凝几分,上前道:“请公子将家主书信交予老奴过目一番。”

  说罢,他不等褚长离应允,便将书信一把夺过,仔细看了看信中内容,而后沉叹一声。

  “果然是家主的字迹。”

  “哈哈哈……哈哈哈哈。”

  褚长离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容颜扭曲狰狞,“我苦心筹谋如此多年,怎可能在此时功亏一篑!”

  话音未落,他骤然将腰间匕首拔了出来,一把插/入了床上之人的心口。

  迸涌而出的鲜血霎时间将锦被染得一片通红,昏迷的人手脚抽动几下,面色逐渐苍白,很快便一命归阴,再无声息。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叫众人都未能来得及反应。

  褚横川胆丧魂惊,呼吸凝滞许久后,方才颤抖着伸出手去指着床边的人,“你……你竟敢弑父!”

  褚长离缓缓转过身去,阴狠的双目中满是歇斯底里的疯狂,“我何止弑父,谁敢阻我坐上家主之位,我便杀谁。”

  管事骇然心惊,朝后退了两步,对身旁侍从沉声道:“褚长离弑父篡位,大逆不道,将他给我拿下!”

  刀兵碰撞声响起,两方侍从顿时交战在了一起。

  刀光剑影间,远处长廊上传来仆役仓皇失措的惊喊声。

  “大事不好!城内流民抢夺了武库兵器,与府兵打起来了!”

  眼前血肉横飞的场景与喊叫声模糊成一片,让褚横川生出一股浑噩朦胧的不真实感,他踉跄着退出门外,转头下意识去向身旁女子寻求帮助,可举目四望之下,入目皆是一片寒光血色,哪里还有那女子身影?

  ……

  数日后。

  一对男女走在通往城门的长街上,男子身旁牵着一头驴,二人边观览着四周街景,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闲话。

  看着逐渐恢复往日平静的街市,萧泽芝笑道:“你那位姐姐果真是足智多谋、算无遗策,竟能将褚家家主字迹模仿得毫无二致,让那管事也看不出分毫破绽,着实是叫人佩服。”

  林箊并未反驳,唇边露出一丝笑意:“也多亏萧兄武艺高强,时机把握得当,能在短短时辰内将武库夺下,让守兵无暇他顾。”

  萧泽芝神色怡然道:“褚长离与褚横川尽都死在了内斗中,褚家侍从也元气大伤,想来褚小姐只要能够让褚家安稳度过这段时日,坐稳这家主之位便是指日可待了。”

  似是想到什么,林箊眸光微闪:“听闻褚家两位公子死得似乎有些蹊跷?”

  萧泽芝面上划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神色,“褚二公子虽然先天不足,不良于行,可心智却比之常人更胜一筹。不过他此番既然愿意站在褚小姐身边,想来也是厌倦了褚家往日争斗,如此一来,反倒并非坏事。”

  两人言谈之间,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城门口。林箊停下脚步,拱手笑道:“此行能与萧兄结识,是我人生中一大快事,只是可惜你我都有未竟之事,无暇坐下来好好共饮一杯,实在有些遗憾。”

  “人生何处不相逢,你我既然同处江湖之中,往后必有重逢之日。”

  萧泽芝洒然一笑,翻身坐上了驴背,悠悠然朝她一挥手,“山长水远,姑娘江湖再见。”

  “江湖再见。”

  望着骑在驴上的男子慢慢悠悠地逐渐远去,林箊摩挲着指尖,又垂眸笑了笑。

  萧泽芝……

  泽芝是为莲花之意,而沈家姻亲又恰是萧姓。

  没想到这传闻中的沈家麒麟子竟然是如此有趣之人。

  正当她沉思之时,一缕熟悉的幽香萦绕至鼻尖,清婉含笑的嗓音自她身旁响起。

  “此君在想什么?”

  林箊面上露出温柔笑意,转身自然地牵过了来人的手。

  “在想我的畹娘何时来寻我回去。”

  楚月灵莞尔一笑,任她牵着自己,二人返回城中,往客栈走去。

  在行过栖流所时,院中群人见到林箊走过,忙不迭地一窝蜂涌了出来。

  “恩公!”

  “恩公,许久未见到您了!”

  “恩公,这是我为您编的如意结,还请恩公收下。”

  这些人都是先前城门外那些流民,如今被褚云杪安置在了此处,也算是有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居所。

  见到众人如此殷切,林箊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她连连躬身拱手,待众人安静些许,才道:“将诸位妥善安置的人是褚家小姐褚云杪,我只是略尽绵力而已,受诸位如此厚爱,实在是愧不敢当。”

  “恩公虽然不说,我们也知晓是您让我们得以入城的。”

  “正是!况且我与我家丫头若不是有恩公救济,早已在外饿死,哪还撑得到入城之日。”

  “我们身无长物,却有一片心意,想要为恩公日日祈福,不知恩公可愿告知尊姓大名?”

  林箊想了想,向身旁一并被簇拥在人潮中的女子一望,笑道:“我名郁离。”

  “楚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