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鸿遍野间,流民打扮的女子手中端着一碗水越过或躺或坐的人群,走到形容枯槁的妇人身前,蹲下身将手中水碗递给了她。

  妇人倚靠着坐在墙边,枯瘦的手臂间搂着一名有些躁动不安的孩童,她小心地接过水碗,将碗里清水倾斜着喂入了孩童口中。

  前两日还奄奄一息的孩子如今已经渐渐好转,面色也不似先前那般黑黄。她见孩子饮够了水,咂巴着嘴重新安睡过去,才将碗中剩余的水一饮而尽,放下那只满是豁口的粗瓷碗,感激地朝眼前女子拜下身去。

  “再次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若不是眼前女子前日夜里偷偷将几张饼子与一件外裳塞给他们,让他们得以充饥防寒,恐怕她怀中孩儿早已被生生饿死了。

  林箊伸手一抬,拦住了她的动作,面露愧色道:“娘子不必多礼,如今尚未能让诸位妥当安身,我实在愧不敢当。”

  看起来纤细清弱的一只手却稳稳当当地托住了她,让她未能再叩下半分,妇人尝试了一番未果后,也就不再执拗地直起了身子,她看着眼前之人,犹疑了片刻,踌躇道:“恩公昨夜说城内近日会开门将我们放进去,这是真的吗?”

  听得妇人问话,围坐在四周的人都目露希冀地看了过来。

  他们都是得林箊私下救济的流民,先前因饥寒交迫几近丧命,如今险死还生,自然对她话语十分信服。

  林箊坐在流民当中点了点头,她轻轻摩挲着手中一块玉牌,面容沉静,低声道:“今日之内,洛下城门便会开启,届时城内会有褚家司事开仓赈灾,发放粮食衣物。”

  话语一顿,众人还未来得及欣喜,却听她又道:“只是开仓赈灾一事必然会生出变故,因此,我需要诸位帮我一个忙。”

  人群一时安静下来,众人两两相看对视一眼,再望向眼前女子时,目光中已流露出了沉毅之色。

  “但凭恩公吩咐。”

  一阵清风拂过,带起朦胧飞沙,将低声细语掩没于风声之后。

  通往洛下的官道间,一辆包绸嵌玉的马车沿着道路缓缓前行。车中男女相对而坐,正是褚横川与那抱着小兽的神秘女子。

  褚横川凝眉思索许久,看了对侧女子一眼,面上仍有些半信半疑:“若依姑娘所言,父亲当真会将家主之位传于我?”

  “自然,家主一直属意让公子继位,只要公子将流民之事处置妥当,城中百姓自会刮目相待,而公子此番立下功业,继位之事便也师出有名。”

  “可我还是不明白姑娘为何要如此倾力相助于我?”

  女子一笑:“我家小姐正是公子女兄。”

  褚横川面现诧异之色:“褚云杪?”

  女子颔首道:“小姐与大公子向来不和,若让大公子继承家主之位,小姐往后便是举步维艰,唯有三公子这般宅心仁厚之人继位,小姐才可不必受百般折辱。”

  原来如此,莫怪眼前这女子对褚家家中之事如此了然于胸,若她是褚云杪的近身侍女,一切便就说得通了。

  褚横川信服了几分,忽然想到昨日与女子同来之人,好奇道:“那昨日姑娘身旁那位是?”

  女子略微一顿,眉目间漾起一抹温然笑意。

  “家中侍从。”

  为她所流露出的温柔神态惊艳一瞬,褚横川一时心荡神迷,双眼直勾勾地盯住了眼前女子,只觉得心痒难耐。

  如此楚楚动人的女子,只当名侍女未免可惜了些,若是……

  正当他心猿意马时,一道凶狠的低吼声却蓦然响起,如平地惊雷般令他身子一抖,霎时间从痴迷中惊醒过来。

  原本在女子怀中假寐的小兽不知何时苏醒了过来,一双金黄色的兽瞳冷冰冰地紧锁着他咽喉位置,獠牙龇起,呼吸粗沉,赫然一副暴戾嗜血的模样。

  猛兽凶戾残暴的气势叫褚横川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满心旖旎思绪顿时消散一空,他注视着那双金色瞳眸,半点不敢妄动,只能颤着嗓音道:“姑……姑娘怀中这物是?”

  女子微笑着抚了抚怀中小兽的脊背,话语漫不经心:“皎皎是一只山狼,平日嗜杀成性,不服管教,叫公子见笑了。”

  “不敢,不敢。”褚横川冷汗涔涔,“如此危险猛兽,姑娘还是应当将它锁在笼中才好,否则若是一个不查伤了人……”

  女子似笑非笑地睇他一眼:“皎皎只食卑鄙龌龊、衣冠禽兽之徒,公子这般正人君子,想来不会被它所伤,因此不必担忧。”

  “是……是……”褚横川面色发白地将口中话语咽了下去。

  “公子,我们到了。”

  驾车的小厮忽然在车外叫喊起来,令他精神一振,在马车停稳后当即从车中钻了出去。

  总算躲开了那匹狼虎视眈眈的目光,褚横川松了口气,擦了一把额上冷汗后,板着脸冠冕堂皇地走近了城门。

  守城的守兵早已知晓他归来侍疾之事,如今见到他出现,便都逢迎讨好地笑着簇拥上去:“见过三公子。”

  褚横川神情冷然,正颜厉色地质问道:“城外百姓因受天灾流离失所投奔来此,你们为何不将他们放入城内?”

  未曾料到他竟然上来便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态度,守兵愣了一愣,小心地赔着笑脸道:“三公子有所不知,拒不让流民入城是大公子的命令,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此话一出,褚横川更是横眉怒目,激愤道:“大公子又如何?他褚长离便能见死不救,罔顾人命了吗?!”

  “这……”

  守兵面面相觑了一阵,一时不敢接话。

  “开门,将所有流民放入城内。”

  褚横川厉声下令,然而守兵纹丝未动。

  他大发雷霆:“怎么?本公子的话你们是不听吗?!”

  “未曾接到大公子的命令,我等不敢擅作主张,还望三公子莫要为难小的。”

  “你们!”褚横川怒容满面,还要喝骂两句,却被一只手扬手一阻。

  一名清雅温润的女子自他身后出现,脚旁跟着一只威风凛然的走兽。

  她不疾不徐地走上前来,神色从容,淡淡道:“如今家主因积劳成疾,正卧病在床,而大公子迟迟未能处置好流民之事,令城内外一片杂乱无章,人心惶惶。三公子此次返乡除却侍疾以外,便是为了解决流民之事,还洛下百姓安泰平静,尔等如此执意不从,若是耽误了三公子赈灾之事,引发后患,可能担待得起?”

  女子话语轻描淡写,字里行间之意却凌然威厉,令守兵心头一突,踌躇不决起来。

  为首之人几番思量后,话语软了不少,但仍旧未改口风:“可我们一直听从的便是大公子之言,即便三公子想要赈济灾民,也该先去同大公子商谈过后再下达命令于我等,否则我们也是束手无策。”

  “听阁下之意,便是以大公子马首是瞻了?”女子轻轻一笑,笑颜却凉薄浅淡。

  “家主沉疴难起,却仍挂念着三公子,让三公子不远千里快马加鞭赶回洛下,只为见公子一面,此情此意可谓令人叹羡。诸位若就此计日以待,只怕为时尚早了些,不妨再静观一段时日,以免日后追悔莫及。”

  此番言语显然是话中有话,叫众人登时不敢作声。

  城门守兵并非世家侍从,即便不为主家待见也多有旁系可以倚靠,他们仰人鼻息而活,若是一招不慎行差踏错,恐怕就要丢了小命。

  如今看着大公子的确是稍胜一筹,可家主如此看重三公子,若当真有意让三公子继任家主之位,又令得管事从旁襄助,也并非毫无可能。以三公子这般睚眦必报的性子,自己今日如果将他得罪了,恐怕下场只会比外面那些流民还凄惨。

  迁思回虑后,守兵谄笑着附身过去,低声道:“我等自是体谅三公子救民于困的心情,只是毕竟有大公子命令在前,我们不敢自作主张,可若是此事有三公子作保,那便不同了。”

  言下之意,他可以同意打开城门,只要褚横川愿意一力担下所有后果。

  闻言,褚横川犹豫起来,心里有些发虚,可他余光扫见身旁女子正看着他,当即心下一横,大义凛然道:“赈灾之事由我一力承担,本公子命你立刻打开城门放流民入城!”

  “有公子这句话便好办了。”守兵松快地笑起来,转头招手道,“弟兄们,听三公子之令,放流民入城!”

  一声令下,原本半掩的城门应时大开,围挡在城门外的鹿砦也被移到了一旁,在城外苦苦等候了十数日的流民霎时间如潮水般涌入,被等候在内的守兵呼喝着往赈灾济民的棚舍带去。

  混迹于流民中的女子随着人潮徐徐前进,在与那个风姿绰约的身影擦身而过时,掩在面巾下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

  褚家府第中。

  褚云杪手中拿着一纸新近开具的公验脚步匆匆地朝外走去,在行过长廊时,廊下两名仆役的闲谈之言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听说了吗?今日城门开了,城外的流民尽都进了城,如今都堆聚在城北义仓外,乌压压的一片,瞧着真是瘆人得紧。”

  “怎么会突然开了城门?大公子不是一直不让城守放人入内吗?”

  “此次并非大公子之命,好像是三公子回来了,一意孤行非要赈灾济民,说是要施恩布德,为家主祈福。”

  “三公子如此一反常态,莫非家主当真想要传位给三公子?夫人也不会答应吧?”

  “那却不晓了,毕竟家主一向喜欢外头那位,便是真要传位给三公子,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大公子殚思极虑如此多年,若真在此要紧关头横生枝节,叫人夺去家主之位,恐怕要勃然大怒了。”

  “谁说不是呢?”

  ……

  二人谈论话语令褚云杪心绪翻涌,眉心蹙了起来。

  城门已开,褚横川极有可能继任家主之位。这两件事都非同一般,叫她感觉有些匪夷所思,心底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之感。

  自她从南柳回来之后,她便察觉到家中对她愈发不耐,只觉得她闹上青楼休夫之举丢了世家脸面,就连府中杂役对她都是冷嘲热讽,让她受尽欺侮。

  如今父亲病入膏肓,眼见一日不如一日,府中气氛也是愈发诡谲沉凝,她本以为褚长离继任家主之位已是确凿无疑之事,没想到竟然会横生变故。

  她对褚横川所知不多,却也知晓此人与褚长离一般并非什么良善之辈,绝不会让她更加好过,那她此后又该何去何从?

  褚云杪攒眉蹙额,垂首沉思着继续前行,而未行出多远,她却感到身后一沉,一样尖锐之物顶在了她后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