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柳不常落雪,今冬却也意外的落了好几回,屋子里点着炭盆尚不觉得太冷,但林箊方一踏出房门,便觉出了几分寒意,略一踯躅后,还是回房又加了件御寒的外衣。

  先前那件云峰白的斗篷染上了洗不净的墨色,已是穿不得了,幸好自夕曲来时,乾雨顾虑到她如今体弱,禁不得风寒,于是多备了几件防寒的衣物用以更换。她从架上随意取了一件竹月色的绒领氅衣罩在身上,才又出了门。

  今日的客栈似乎格外热闹,林箊从楼上走下来,就听见那位掌柜娘子在支使着店里的小二与厨子四处忙碌。

  “阿春,后厨的灶马贴上了吗?”

  “抹灶门的酒糟记得用我自己酿的那坛子酒,甜得很,司命尝过了保准满意,兴许明年咱们运势都会顺上不少。”

  “六儿,记得将天行帖子贴上,这可是我昨日排队排了不少时候才等来的楚大娘子真迹,仔细着些,别贴歪了。”

  “对了,腊八那日腌的藠头腌好了吧?替我分一罐子出来,我今日好带回去。”

  豁亮的嗓音明快地回荡在客栈各个角落,洋溢着几分临近佳节的喜气,叫林箊微微怔了怔,才恍然地笑了起来。

  果真是岁月不堪数,前些日子四处奔波,如今好不容易安顿下来,过了几日清闲日子,倒忘了明日便是除夕了。

  见到她下楼,性情爽朗的掌柜当即从后厨去端了一盘码放得整齐漂亮的果盘并一杯刚煮开的热饮子来。

  果盘里摆了柿子、橘子和一捆折断的柏枝,讨的是“百事吉”的彩头,一眼看去红火鲜亮,寓意也好,是民间新年常见的利市。

  她将饮子端到女子身前,“娘子安康。明日便是除夜,我到时候应当不在店里,几位有什么需求,尽管使唤六儿他们便是,若是小店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还请娘子见谅。”

  林箊笑道:“年关佳节与亲人团聚当为人之常情,掌柜不必在意,也祝掌柜与两位郎君长乐未央、极乐昌富。”

  领了两句称心的吉祥话,妇人眉眼弯起,眼角细纹都舒展不少,她同林箊告了辞,再嘱咐了客栈伙计几句,便与在门口等她的丈夫一同撑着伞,往长街里走去。

  客栈里回复安静,小二还在后院洒扫忙碌,林箊坐在桌旁,从果盘里摸了个橘子出来,剥开那层还有些泛青的皮,尝了一瓣。

  清新的果香气散逸在四周,冰凉的橘肉被轻轻咬破,酸涩的汁水便横流在口舌之中,透着微不足道的甜。

  唔,有些酸。

  酸涩的味道叫林箊双眼都眯了起来,她停顿了一会儿,却不愿意浪费食物,于是就着微甜的桂圆红枣饮子,慢慢把剩下的果肉吃完。

  一道推门声响起,关山明月揉着眼睛无精打采地从房内走出来。昨夜风雪太甚,她所住客房又处临河位置,风吹了一整夜,窗便响了一整夜,扰得她一夜都没怎么睡好。

  慢慢悠悠地行到大堂,乍一见到独自坐在桌旁的那个身影,她顿了顿,面上神色当即清醒了几分,随即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关山小姐。”

  桌边的人先客气地朝她打了个招呼。

  “你怎么知道是我?”

  林箊轻笑,“我双眼不便,听觉比之常人便更灵敏一些,各人行步方式皆不相同,因此脚步声也有所差异。”

  她语气轻慢随意,所说话语却让关山明月蹙起了眉,“你的眼睛……日后还能治好么?”

  “或许吧。”女子耸了耸肩。

  这般不以为意的态度叫大小姐有些恼怒,她哼了一声,话锋一转,语调便沉冷了些,“听白姑娘方才话语,好似对我十分熟悉,你我仅仅见过两面,竟已能分辨出我脚步声有何不同?”

  林箊眨了眨眼,“关山小姐乃人中龙凤,一举一动自然与他人不同。”

  这话说得有讨巧之嫌,却微妙地让关山明月心里舒坦了些。她握着软鞭的手负在身后轻轻晃了晃,便似多了条尾巴一般,晃动的幅度带着些许遏制不住的倨傲得意。

  略微停顿后,她好像想到了什么,眸中划过一抹暗色,清越的嗓音便带着些不清不楚的纷杂情绪低声响起。

  “那……与裴清祀相比呢?”

  林箊一怔,不明白她话中之意,只能含混道:“两位皆为世家骄子,又都在武学上卓有成就,自是同样出色。”

  对她这般避重就轻的话语不甚满意,关山明月还要追问,却见她递了一个橘子来,面上满是诚挚神情。

  “关山小姐要吃橘子么?很甜。”

  关山明月看着她掌心那个青黄交杂的圆形果子,将信将疑地觑她一眼,“很甜?”

  林箊面不改色地点头:“很甜。”

  想到这或许是她示好之意,关山明月扬着眉接过了橘子,随意剥开一半皮后,便取了两瓣果肉丢进口中。

  不过片刻,那两条张扬的秀眉便紧紧绞在了一起,鼻子也皱了起来,。

  “酸死了!”

  酸苦而发涩的滋味充斥着整个口腔,令那双莹润的桃花眼瞬间充盈起一层水色,碍于自小养成的礼仪教养,关山明月强忍着涩味,不敢再多嚼,径直将口中的果肉咽了下去,才恨恨道:“你骗我!”

  努力抑制的唇角终究还是泄露了些笑意,林箊将手中的热饮子递给她,“喝一口饮子清清口吧,甜的。”

  关山明月并不接她手中杯盏,只是怒气冲冲地瞪着她。

  林箊便禁不住笑起来,声音低柔几分:“这回是真的。”

  见她杯中饮子所剩无多,应当并不是在诓骗自己,关山明月实在忍受不了嘴里久久不散的酸涩味,于是接过了那杯桂圆红枣饮子,仰头将剩余茶水饮尽,直到清甜的枣味将口中酸苦冲淡不少,她才长舒了口气,把茶盏放回桌上。

  余怒未消的大小姐还要指责几句,而低垂的视线无意一扫,却蓦然凝在了茶盏的杯沿边。

  绯色的唇印浅浅地印在素白的青瓷茶杯上,与另一抹并不分明的淡色似有重叠。

  关山明月心中一跳,原本将要出口的话语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散在了喉间,她胸腔中好似升腾起了隐秘而细小的泡泡,泡泡破裂的那一瞬,便涌现出数不胜数的欣然喜悦。

  过于长久的沉默使林箊纳罕地抬起了头,她正要询问一句,却听身后响起了轻快的招呼声。

  “白姑娘,关山小姐。”

  乾雨同陆遥夕一起下了楼,两人坐到林箊身旁。

  陆遥夕神色困倦,只是轻声地喊了一句:“白姐姐。”

  听出她嗓音当中疲惫之意,林箊伸手在她发顶抚了抚,“遥夕昨日没有休息好?可要回去再睡一会儿?”

  陆遥夕摇了摇头,勉力作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不用了,我不困。”

  林箊知晓劝不动她,便也不再强求,她侧耳听了听屋外的风声,问道:“外面雪停了吗?”

  乾雨走到门边,四处望了望,又伸手感受了一下,才道:“好像是停了。”

  闻言,林箊笑着提议:“既然已是腊月,明日又逢除夕,不如我们一起出去塑雪狮子吧?”

  不等其他二人回应,就听关山明月冷哼了一声,“幼稚。”

  她斜睨着方才在少女头上抚过的那只手,只觉得心里那些通透明亮的泡泡尽都化成了方才吃下去的那一瓣橘子汁水,迸裂开的滋味又酸又涩,恼人得很。

  林箊眉梢微挑,“大小姐雍容华贵,自然不屑做这些平民玩闹的把戏,外面冰天雪地,关山小姐便在屋内待着吧,以免寒风侵肌,伤了身体。”

  说完,她便与身旁两人一同往外走去,独留红衣女子站在原地,去也不是,留也不是,气急地一跺脚,咬着唇又跟了过去。

  陆遥夕生于涿川,自小到大没见过几回雪,冬日里最冷的时候顶多也就下些雪粒子,还不到积成雪的时候便已被来日的朝阳融化。先前作为流民,一路上倒经受了不少风雪,但食不果腹、衣不重帛时,自然也无心于霜雪风月。

  如今终于安稳下来,经林箊提起,心底竟也生出了一丝隐约的期待。

  她只在年市时于街上买过他人雕刻的冰狮子,还从未自己亲手塑过雪狮。

  陆遥夕明亮的双眸中闪动过雀跃神采,而她刚踏出客栈,感受到毫无遮掩的寒意后,却又停下了脚步。

  “白姐姐,”她侧首看着身旁人斗篷下那副单薄的身躯,“外面凉,你还是在里面坐着吧。”

  林箊皱起了眉,“我不冷。”

  乾雨点头附和道:“遥夕说得不错,堆雪狮子要花费许久时间,姑娘如今不便受寒,还是保重身体的好。”

  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小姐如今也在身旁,若是知晓我让姑娘受冻,该要责罚我了。”

  话已至此,林箊也无可奈何,只得不情愿地留在客栈里。折中之下,她搬了张椅子到门边,手里端着被小二重新斟满的热饮子,懒散地拢着斗篷听她二人在雪地中商讨着如何将雪堆起来。

  一声嗤笑在身旁响起,关山明月倚在门边,凉凉地看着她,“寒风侵肌、伤了身体,嗯?”

  林箊抿了抿唇,只作没有听见,并不搭理她。

  关山明月却好似占了上风般有些神气地扬起了头,她还要再将方才所受憋屈反唇相讥一番,却听脚步踩在雪地中的咯吱声轻轻响起,一个朗润温煦的身影停在二人身前。

  “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