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散席,林箊仿佛还能感受到凝视着自己的那道视线,她佯装镇定地侧首对身旁少女道:“遥夕,你与我来一趟,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得了少女应答后,她再对裴清祀示意地点了点头,便当先往楼上走去,匆忙的脚步看起来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见到她们三人一同离开,关山明月蹙了蹙眉,却并未紧追不放,只挑着目光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而后垂下眸轻轻哼了一声。

  一路沉默着回房,林箊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微叹了口气。想到眼下正事,她拂开心中杂念,转头看向陆遥夕,细细地把她身世相关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

  将自己所知一切和盘托出后,她缓了缓语气,温言道:“你若想与你生父相认,这位裴姐姐自会派人将你送去陆家,你往后便是陆家的小姐,一生荣华富贵、高枕无忧。而你若是不想同陆家扯上瓜葛,我今日所说一切你便当从未听说过,我会另寻一处地方将你妥善安置,虽不如在世家那样优裕,却也可保你衣食无虞。”

  一片沉静,谈话的对象并没有给出任何答复。

  自林箊谈及陆遥夕生父身份后,少女的眉眼便一直是低垂的,她面上神情一成不变,像是覆上了一层看不透的薄膜,令人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裴清祀立于一旁,话语冷静,“陆离身为陆家家主唯一子嗣,我虽不知当初他与你母亲为何分开,可他至今未娶,你若回到陆家,起码不必担忧家内争斗,以陆离性情,他若想要将你留下,陆沉也毫无办法。”

  言下之意,只要她选择回去,而陆离也愿意将她认下,那她往后便有可能继承陆家家业,成为陆家家主,即便不成,也是身份尊贵的世家小姐,不必如现在一般寄人篱下。

  轻浅的呼吸从口鼻中慢慢溢出,随之带起细微的雾气,陆遥夕双睫轻点了点,好似乍然回过神,缓缓摇了摇头。

  “我从未听说过他,也不会去陆家。”

  这个回答并不算出乎意料,因此林箊神色也并没有多大变化,她笑了笑,安抚道:“无妨,不去也好,世家大族规矩繁多,我向来是避之不及的。”

  说完这句话,她便告罪般地先向一旁的友人拱了拱手,裴清祀并不言语,只轻轻睇了她一眼。

  林箊继续道:“待手头事了,我便去为你找一户足以信赖的人家。你想在南柳住下,还是回到你故乡?”

  陆遥夕安静地看着那张日渐熟悉的容颜,干净澄澈的双眼中有晦涩情绪隐没。她再一摇头,话语声轻浅却肯定地一字一句道:“我哪里都不去。”

  略微停顿后,语气软了下来,“我想……留在你身旁。”

  林箊一怔,笑容便慢慢消失,她微微皱起眉,有些为难模样。

  岑朝夕尚不知何时才能找到,即便当真如计划一般将她围困住,也无法确保能从她身上得到烈幽心法,自己只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将死之人,若让这孩子跟着自己,恐怕反而连累了她。

  她心中思绪万千,却无法明言。

  而不等她想出委婉些的措辞拒绝少女,一旁淡漠清冷的嗓音已是毫不留情地响了起来。

  “你手无缚鸡之力,留在她身边只会拖累她,她身负顽疾,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如何能再分神照顾你?”

  话语虽直截了当了些,可其中道理并不算错。陆遥夕抿着唇,神采微暗,眼神却依然固执地凝在眼前人身上,未曾移开半分。

  “……我知晓我如今没有什么用处,不能替白姐姐分担忧愁,反而需要她处处为我考虑,但既然还有些时间,我便想要尽力一试。倘若在白姐姐离开南柳之前,我还不能证明我的用处,那我自然会离开,也不需要姐姐再替我操心。”

  话落,她向房中二人抬手一礼,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房内。

  听得关门声响起,林箊眨了眨眼,摇头道:“遥夕心思敏感,你这般说她,恐怕要叫她难过许久。”

  裴清祀神色未变,似乎并不在意他人看法,“除非你当真决定将她一直带在身旁,否则当断不断,日后只会更加麻烦。”

  林箊愣了愣,随即苦笑起来,“是……你说得不错。”

  她自诩行事干脆利落,但在面对亲朋好友时却总是狠不下心拒绝他们,怕自己话语伤人,惹得对方难过,然而这样拖延下去,最终却无法达成对方心中预期,往往会更加叫人失望。这样的道理,她本该懂的。

  觑见她喟叹模样,裴清祀正要再说些什么,面色却骤然一变,她青锋般锐利孤拔的身形稍稍弯曲,脚步略微踉跄了一下,左手撑在桌上,才勉力支住了身子。

  听见桌上传来轻微的响声,林箊侧了侧首,疑惑道:“怎么了?”

  裴清祀唇色泛白,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她慢慢将撑在桌上的手收回,平稳下紊乱的呼吸声,语气平静:“无事,近来连日赶路有些劳累,我先回去休息了。”

  林箊点了点头:“那你好好歇息吧。”

  她将女子送到门边,打开门,却正遇见白芷前来。

  “我来为你施针。”她言简意赅。

  闻言,林箊让开身子,拱手道:“有劳医仙了。”

  白衣女子垂着头与来人擦肩而过,未曾言语,脚步亦没有任何停顿。

  白芷停在门边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

  裴清祀回到自己房内,将门合上后,身子猛然一顿,手中握住的剑往下滑了几寸,即将掉落在地时才又被重新握紧,她停滞片刻,步履虚浮地缓慢走到榻旁,用剑撑着身子慢慢坐下,面色已是一片苍白。

  客房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银粟站在门外,几次敲门,却发现房中并无回应,从门外看去里面也并未燃起灯火。

  “乾雨不是说见到小姐回房了吗?”

  她试探着推了推门,却发现门并未上锁,略一思索,还是走了进去。

  客房内一片幽暗,然而榻上的那抹素白在这片昏暗中仍旧十分显眼。见到小姐的确正在房内,却一直未曾应答,银粟似是料到什么,心里一沉。

  她转身将门关上,点燃房内烛火,在看到女子虚弱神态时,神情当即凝重起来。

  “小姐!”

  银粟快步走到女子身旁,眼中满是忧虑。

  “寒毒竟又发作了……我去喊小二打热水来!”

  说着,她正要离开,却被榻上之人伸手轻轻阻住。

  裴清祀纤眉紧蹙,面色白得几近透明,好似一块将要破碎的琉璃玉,浑身上下透着虚弱无力的羸惫感,她缓缓摇了摇头,“现下夜已深,贸然去要热水会被她们察觉。替我拿药来。”

  银粟面色一凝,似是十分不情愿,但碍于小姐命令,她不得不从,只得攒着眉从包袱里拿出了一个暗红色的细长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并一杯清水递了过去。

  将药丸服下,裴清祀闭上双眼,盘膝而坐,开始用内息催化药力。

  眼见小姐神色逐渐恢复正常,银粟皱起的眉心却仍未展开。

  “小姐,蚀息丸只剩三粒了,医仙说过此药不能常用,否则恐怕要亏损本元。您如今寒毒发作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即便次次都用蚀息丸强撑下去,只怕也撑不了几日了。如今医仙恰好在此,不如让她替您诊治一二?”

  确认药丸起了作用,体内钻心刺骨的寒意已减轻不少,裴清祀慢慢散去内息,睁开眼,语调回复平静。

  “我受的是清秋剑剑气,白芷无法根治,否则岑朝夕也不会至今都在寻烈幽心法。”

  仔细忖了忖,似乎的确毫无办法,银粟拧着眉,却有些不解:“十二兽当中竟然有人会用清秋剑,此人应当便是岑家子弟吧?小姐为何不将此事上报家主,让家主向岑家问罪?”

  “此人既然已经加入十二兽,如今未必还留在岑家,即便他尚隐藏在岑家当中,也不能如此大张旗鼓去寻人,否则只会打草惊蛇。”

  如此一来,若要治好小姐的寒毒,为今之计只能是从岑朝夕手中取得那半本烈幽心法了……

  事已至此,银粟压着忧心神色,只低声劝道,“您自收到乾雨来信后,便不顾身子日夜兼程赶来了南柳,如今既已到得南柳,左右也还需要一段时日仔细谋划,不如便趁此机会好好休息几日……若是可以的话,还是请医仙来看看吧,即便她没有根治此症的方法,或许也有其他法子为小姐减轻痛楚。”

  没想到她今日如此执拗,裴清祀看了她两眼,瞥见她挂虑神情,片刻静默,而后淡淡应了一声。

  白芷替林箊施完针后,照旧叮嘱了她几句,便收拾好金针出了门去。

  她在门外停下步子,想起方才见到裴清祀时她有些异样的神色,正准备往她房间去看一眼,却忽然察觉到角落处的细微响动声。白芷目光一厉,沉声叱道:“什么人!?”

  须臾沉寂后,黑暗的角落里慢慢走出来一个纤细的身影。

  她眯了眯眼,看着算不上熟悉的那张青涩面容,认出了来人,于是有些讶异地扬了扬眉。

  “你找我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