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的房门被推开,关山明月与白芷、银粟几人先后从中走出,她站在门口回首望了一眼留在房内的二人,须臾停顿后,垂着目光跟在众人身后往楼下走去。

  听得其余人离开,林箊将身旁的凳子一勾,坐了下来,她摸索着拿起桌上茶壶,为二人各倒了一杯茶水,才笑问:“清祀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白衣女子与她相对而坐,却并未喝茶,而是直接问道:“你对路上遇见的那名少女有几分了解?”

  没想到她会提及陆遥夕,林箊讶异了一瞬,略思索后,抬首回答:“我只知她父母皆死于去岁那场涝灾后的时疫当中,有一名姨母远嫁到了南柳,此番来南柳正是为了投亲。你此番忽然提到她,莫非是查到了什么与她相关的消息?”

  “她的确有一位姨母曾居于此地,但此人三年前便已病逝了。”

  林箊一愕,随即眉梢微垂,露出一抹怜惜神色。

  父母一夕双亡本就令人哀恸,如今不远千里前来投奔的亲人竟也不存于人世,遥夕若知晓此事,该是如何难过。

  “那她可还有其他家人?”

  裴清祀看着她,神色未变,“她的生身父亲如今尚存于世。”

  “什么?”林箊一怔,片刻后才意识到她话中之意,“她生父是什么人?”

  “陆家现任家主之子,陆离。”淡薄的话语声略一停,缓缓道,“其字,景明。”

  “逍遥枪陆景明?!”林箊当即震诧地站了起来,面上神情错愕不已,“他竟然是陆家子弟?”

  逍遥枪之名大约在十三年前便已名动江湖,他枪法虽不如陆焉那般风激电骇,却自带一股少年人的潇洒意气,在当时很得年轻娘子喜爱。何况陆景明自称游侠散人,从不与人为伍,总是一人一枪独闯江湖,这般旷达不羁,难免令那些不喜世家做派的人高看一眼。

  十九年前,陆焉夺得彼苍榜榜首后本该继承家主之位,但他一心向武,转头便将家主之位让给了大哥陆沉。而陆沉此人古怪乖僻、不近人情,从不与亲人同住一府,因此更无人见过他妻儿模样,若叫人知道陆景明便是他儿子,许要引得众人哗然。

  万万想不到自己路上捡回来的流民少女竟然是陆家后人,林箊皱起了眉,一时觉得有些棘手。

  她端起茶盏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也不知遥夕自己知不知道这些事情……”

  “她若想与陆离相认,我可遣玉尘将她送回陆家。”

  林箊忖度片晌,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总要与她说过之后,让她自己做决定才好。”

  遥夕性情敏感内敛,若得知自己是世家后人,如今却沦落至如此境地,恐怕未必会想要回到陆家。

  望着她苦恼犹豫神色,裴清祀淡淡道:“她已年近十五,并非孩童,你只长她三岁,不必非要事事都考虑周全。”

  林箊眨了眨眼,却是笑了,“如此说来,清祀也不过长我三岁,可行事依旧虑无不周,不仅武艺奇绝,还能将裴家家业处理得井井有条。若要说周全,我却还该与清祀学习才是。”

  裴清祀睨她一眼,并不言语。

  林箊笑了一阵,却又想起旁的事,趁现下无人,正好是个询问的时候,便道:“欸,我其实有一事不解,还望清祀解惑。”

  “何事?”

  “为何这烈幽心法的伪本要由你从裴家带过来?若只是赝品的话,随意找个技艺精湛些的匠师仿冒一本不就行了。”

  “有登临之事在前,岑朝夕定然更为警惕,若只是寻常伪本,与烈幽心法无任何相似之处,未必还能引她上钩。”

  琢磨出了些言外之意,林箊扬起眉,“莫非裴家之人曾经见过真正的烈幽心法?”

  裴清祀眸光微垂,无波无澜:“烈幽心法本就是裴家之物,只是百余年前自家中遗失了。”

  林箊惑然不解:“烈幽心法不是太皓所创的内功吗?怎么会在裴家?”

  “当年太皓手下将领当中,有一人正是裴家先祖。”

  这倒真叫林箊有些吃惊。传闻当中,太皓手下将领共有七人,他们惯常用面具遮面,从来未以真面目示过人,世人只以七曜之名代称这几位将领,却不知如今雄踞一方的裴家竟是当初的七曜之后。

  她想了想,道:“莫非是太皓将此心法传给七位将军的?”

  裴清祀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只道:“我亦不知。”

  “倒也是,毕竟已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林箊抚摸着茶盏边沿沉思了一会儿后,笑着站起了身,“多谢清祀为我解惑,既然事已谈完,我们便出去吧,你今日才来南柳,合该好好为你接风洗尘才是。”

  “不必,食宿之事,一切从简即可,何况你有疾在身……”

  “——不宜饮酒。”林箊抢先将她话说完,无奈地嘟囔起来,“我其实并非好酒之人,只是回回听你与月灵叮嘱此事,反而却更想喝上两盅。”

  裴清祀双眸微敛,视线从她身侧那块悬挂的玉牌扫过,面上神情看不出喜怒。

  “你去见过她了?”

  林箊心下一突,暗道一声糟糕,眉眼慢慢耷拉下去,垂着头轻应了一声。

  “你应当记得我曾与你说过什么。”

  话语声依然淡漠平静,可实在太过平静了些,便叫林箊隐约觉察到了其中的不满之意。

  她低垂着头,双手老老实实地垂在身侧,模样十分乖顺,“记得……”

  看她这幅直认不讳的样子,裴清祀反倒不好再说什么,静静地再望她一眼,便道:“走罢。”

  林箊松了口气,眉心舒展,唇边漫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就知道清祀这样的人定然吃软不吃硬,果然如此。

  她负在身后的手轻快地叩了叩,便同裴清祀一并出了门去。

  二人刚走出门外,就听到小二正在赶客。

  “这位郎君,实在不好意思,本客栈已经被一位贵人包下了,恐怕一月内都不接待他人,请您另寻住处吧。”

  “怎么不早说?”前来投宿的客人被拒之门外,骂骂咧咧地转身去了别处。

  “对不住,对不住。”小二点头哈腰地道了几声歉,见客人走远,将掌柜刚刚写好的停止待客牌子挂了出去,便哼着小曲往后院走去。

  林箊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露出一丝了然笑意。

  为了不叫人打搅便将整间客栈包下,这样财大气粗的手笔,一看便知是那位大小姐所为。

  白芷坐在大堂中百无聊赖地边饮茶边嗑瓜子,关山明月则坐在她身旁把玩着手中软鞭的兽首。

  听到楼上开门声响起,她当即抬眸看向二楼,见到两人从楼上走下,她张了张嘴,刚准备说什么,却见小二愁眉苦脸地从后院走了回来。

  “姑娘,您那匹黑马实在是有些脾性,一直躁动得很,也不吃草料,这该如何是好?”

  关山明月皱起眉,从银袋中拿出一锭银子掷在桌上,“去买些上等草料回来,最差也要是紫花苜蓿,还有,不要将其他马与它关得太近,更不要擅自动它。”

  小二愣了许久,才将桌上的银子探手拿走,他脸上止不住地露出欣喜笑意,迭声应道:“小人晓得了,姑娘放心,交给小的便是!”

  将小二打发走后,关山明月再抬眸看去,却发现那个清瘦身影又返回了楼上,她犹豫再三,终究没有跟上去,只是面色不豫地握紧了软鞭。

  过了晌午,客栈众人都回房歇息了,林箊才悄无声息地推开门,仔细听了一阵四下声音,确认附近无人后,便转身将门合上。

  自裴清祀来了之后,玉尘便不再时时守在她门口,反倒叫她方便了许多。

  小二正伏在大堂的桌上打盹,口鼻中发出均匀的鼾声,林箊静静地从他身后走过,穿过帘门进了后院。

  她循着马匹发出的响鼻声摸到了马厩,轻声叫了一句,“千樽?”

  左前方当即响起了一阵熟悉的嘶鸣。

  林箊笑着走到发出应答声的那匹马身前,“果真是你!”

  高大的黑马警惕地左右打量了她几眼,试探着伸过头嗅了嗅后,仿佛嗅出了什么,便偏着头在她身侧撒娇似的蹭了起来。

  林箊任它将自己衣裳蹭乱,用手顺着它的鬃毛不断抚摸,歉然道:“先前将你抛下是我不对,我醒后本想去找你的,可是乾雨姑娘却说并未在茶棚外见到你的身影。如今才知道是明月将你带走了,我也算放下心了。”

  倒千樽又嘶鸣了一声,似是对她消失许久仍有些不满。

  “嘘,小声一些,莫要叫人发现了。我知道你没有这么容易便消气,明日我去为你买一些你最爱吃的胡萝卜,你想吃多少便吃多少,算作是我赔罪,可好?”

  黑马鼻子里“嗤”了一声,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林箊想了想,又说:“再加一月的皇竹草,这样如何?”

  听见它不吭声,想来便是同意了,林箊哑然失笑,摇头道:“许久不见,你倒更会讨价还价了些。”

  与这位不会说话的朋友再见,她心中反倒有许多话想要念叨,林箊索性将身子一偏,倚在马旁,同它絮絮私语起来。

  一个红色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了转角处,她的视线凝在马旁的女子身上,在远处静静地看了一阵后,转身离开了。

  待到入了夜,所有人都聚在了大堂中围桌而坐。桌上摆着丰盛的佳肴,一看便知不是这寻常的客栈当中能做出来的菜色。

  在场的几人都不是些爱说场面话的人,于是等到人齐了,就都默不作声地开始动起了筷子。

  林箊就近夹了一块狮子头,放入口中轻轻一咬,面上当即闪过一抹惊艳神采,而后便不再管其他,一心埋头用起饭来。

  酒足饭饱后,众人渐渐都放下了碗筷。关山明月身为今夜的掌席之人,自然该说几句话。

  她瞥了一眼正端起茶清口的女子,似是漫不经心般问道:“今日午后见到白姑娘在后院与我的马说话,似是聊得很为投契,还不知道姑娘在同它说些什么?”

  林箊嘴里正将一口茶咽下去,听得问话,当即嗓子一紧,猝不及防被呛得咳嗽起来,白皙的脖颈都泛起了浅淡的粉色。

  “咳咳咳……”

  没想到她反应这样大,桌旁几人不尽相同地蹙起了眉。

  关山明月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唇,当即往桌上盛着茶水的紫砂壶伸去,却不防另有两只手一同伸了过来,按在了壶柄上。

  细长的壶柄同时被三只手交叠触碰,又霎时间同时松了开。

  关山明月神色略凝,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目光瞟向斜对侧的白衣女子。

  裴清祀面无表情地垂眸,好似并未在意他人,只是端起手旁的茶盏径自饮了一口。

  陆遥夕抿着唇,神情绷紧,听得不断传来的咳嗽声,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子。

  置身事外的白芷双手捧着自己的茶盏,将茶盏挡在下半张脸前,眼神不住左右移动,心中发出一声悠长婉转的惊叹:喔唷——

  一旁的侍女小心翼翼地越过几人目光,拎起茶壶,边为林箊杯中添上茶水,边端出一副勉力挤出来的笑脸。

  “我来就好,我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