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天光微亮。酒后微醺的女子仍在榻上沉睡未醒,迷蒙之间,门外隐约传来低微的对话声。

  “玉尘司事,我来为白姑娘送醒酒汤。”

  话语声安静地停顿了片刻,门便被人自外推开。

  侍女端着汤药从外走进,入得门后抬起脚轻轻勾了一下门扉,门就再次合上。

  细碎的脚步声与掩门声将睡梦中的人唤醒,林箊眉间微微皱起,迟缓地睁开双眼出了一会儿神,方用手支着身子坐了起来。

  想到刚刚半睡半醒间听到的话,她一只手扶在额前,有些疲倦地垂着首,随意问了一声:“乾雨姑娘?”

  “嗯。”侍女将手中托盘放在桌上,端起盘中溢着酸涩气息的醒酒汤坐到榻旁,“我来为姑娘送汤。”

  林箊伸出手去想要将汤碗接过来,却被对方轻巧地将手绕开了。

  “白姑娘目不能视,乾雨自然该为姑娘尽心服侍。”

  温柔体贴的话语声落下,她便感受到嘴边轻轻地贴上了一样有些凉意的硬物,应当是盛了汤药的瓷勺。

  出人意料的举止让林箊混沌的思绪顿时清醒了不少,她面色微凝,身子略往后靠了靠,左手缓缓朝放在身旁的长剑摸去,不动声色道:“姑娘将醒酒汤放在桌上便可,我稍后自会去喝。”

  一只纤柔软滑的手伸了出来,将她刚刚摸上剑柄的手按住,女子整个身子伏在榻上的人身前,唇畔笑意盈盈:“小瞎子如今倒挺警惕的。”

  林箊微怔,“前辈?”

  身前人笑着,眼里透出一丝半真半假的恼意,“别总是前辈前辈地叫,都要把我叫老了,青岚二字莫非不好听么?”

  女子温热柔软的躯体近在咫尺,气若幽兰的吐息随着她的话语声扑在林箊脸前,令她蹙着眉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青岚姑娘今日为何突然来此?”

  担心自己逗弄得过了火,将眼前人惹恼,青岚勾着唇好整以暇地坐直了身子,“听闻你昨日在大庭广众之下险些被人揭穿了你脸上这层假面皮?”

  林箊波澜不惊,淡淡道:“姑娘真是神通广大,昨夜才发生的事情便已传入你耳中了。”

  听着她含讥带讽的话语,青岚却不气恼,只悠悠笑着,话中别有深意。

  “小瞎子,你先前问我究竟是什么人,我看你头脑不笨,如今心中应当有几分猜测了吧?”

  迟疑了一瞬,林箊转回头,语气几许沉凝,“能骗过玉尘姑娘双眼,说明姑娘易容之术了得,先前在夕曲时我也见识过了姑娘的伪声技巧……若我所料不错,姑娘便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千面狐吧?”

  女子凤眸微挑,面上露出几分邪肆,“赫赫有名?我看你是想说臭名昭著罢。”

  榻上之人神情未动,不置可否。

  青岚似乎也并不在意他人如何评判,她伸出手去,漫不经心地将方才沾在林箊唇旁的一点水渍用手指轻轻拭去,“你瞧,我其实是一个很公平的人,我看你如今很需要我的帮助,我对你的身体也有所需求……”

  妖娆暧昧的话语声促狭地一顿,才含笑继续道,“只要你每隔一段时日让我取一次血,我便教你真正的易容换面之术,如何?”

  没有想到她此番来打的竟然是这个主意,林箊面上露出了一丝讶异,略微沉吟后,她并未直接回答,“既然姑娘曾经想过要将我直接带走,为何今次却愿意与我‘公平’交易?”

  毕竟如今已不在夕曲,身旁没了裴清祀护佑,按理来说应当更容易将她掳走才是。

  青岚挑了挑眉,那双摄人心魄的眸中掠过一丝狐狸般的狡黠神色,“我自有我的理由,你只说愿不愿意与我做这个交易便是。”

  林箊想了想,问道:“姑娘今日便要取血么?”

  青岚上下一打量,颇有些嫌弃神色,“倒也不急于一时,如今你这幅骨瘦如柴的模样,我还真怕一个不小心将你吸干了。你先替我好好养着身子,待时机成熟了,我自会来找你。”

  话落,她顺手将一旁放的醒酒汤又端了过来,“嗳,这碗汤都要凉了,你快将它喝了,否则门外那条看门狗可不好糊弄。”

  林箊有些不情愿地接过碗,拧着眉将碗中汤药一口饮尽,再将碗递回去时,忽然想到什么,“乾雨姑娘去哪里了?”

  顶着侍女面容的女子眸光微微闪烁,笑而不语。

  ……

  蹲下身去将昏迷不醒的侍女从茅草堆中拉出来,林箊有些无奈道:“如今已是深冬,如此寒冷天气,你竟就将她放在柴房中,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了些。”

  身后女子抱着臂耸了耸肩,“你们二人房间相邻太近,若是直接在房内将她放倒,恐怕要被你门外那条……”

  话未说完,地上蹲着的人满面不赞同神色地睇了她一眼,青岚一顿,下意识改口道,“被裴清祀派来的侍从注意到。”

  改完口后,她似是又觉得自己听之任之的模样落了下风,面色一恼:“我如何说话,还轮得到你个小丫头片子来管教?”

  林箊对她话中恼意恍若未闻,只问道:“她什么时候能醒?”

  青岚轻哼一声,自身侧佩囊中拿出一支细长的瓷瓶,将瓶口塞子拨开,倒出些许白色粉末,把粉末涂抹在侍女鼻下。

  原本人事不省的女子眼皮动了动,隐隐有醒转之势。

  见这张面容原本的主人要醒,青岚便也准备离开。

  走前,她附在林箊耳旁,似笑非笑道:“裴清祀让你戴上这张面具自有她的用意,你我之间虽只是利益关系,我却也不愿意见你枉死他处。记住了,千万莫要让世家的人再见到你原本的面容,否则,谁也保不住你。”

  话语尽头,她再轻佻地摸了一把女子的脸侧,便走出门外,消失不见。

  林箊站在原地,迟疑着将手伸上自己的脸颊,轻轻触了触戴着面具的容颜,面上露出一丝惘然不解的神情。

  昏迷许久的侍女茫然地睁开了眼,却发觉头脑昏沉,视线朦胧不清,她努力眨了眨眼,在看清身前人面容后,疑惑道:“白姑娘?这是哪里?我记得我是要为姑娘去送醒酒汤的,怎么如今却睡在了此处……”

  听得她问话,林箊放下手,有些不自然地侧了侧首,“许是乾雨姑娘近日太过操劳,缺少睡眠,才在送汤途中昏睡过去了。”

  语气飘忽地解释过后,她又正了神色:“如今时候不早了,我们何时去找医仙?”

  乾雨从地上站起身,皱着眉拍了拍身侧沾上的枯草尘灰,面带歉意道:“白姑娘稍待,我去换套衣裳,一会儿我们便出发。”

  她脚步匆忙地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嘴里不住念叨着:“真是怪了,我怎么会忽然睡着了……”

  待一行人准备妥当,马车便又从客栈出发,朝城北行去。

  关山家手下生意遍地,酒楼无数,在南柳也置办过几处宅院,如今关山明月带队亲自来南柳除恶,算是她第一次于江湖上正式露面,关山家自然倾尽所有资源协助她,替她做好万全准备。

  众人来到城北一处别院外,门外守门的侍从听她们表明来意后,朝内通报了一番,便恭敬地请四人进去。

  此处别院与先前林箊在夕曲所住的别院风格极为不同,一者清微淡远,带着几分鹤鸣之士的林下风致,一者雍容庄正,令人行走在其间不免敬慎拘束。

  下人将她们四人迎进了中堂等候,片晌功夫,一名面容端肃的妇人走了进来。

  “不知是哪位姑娘要见医仙?”

  林箊站起身道:“是晚辈要求见医仙。”

  “请姑娘随我来。”

  妇人在前方领路,林箊不徐不缓地跟随其后。

  穿过了几道回廊后,二人于一间幽僻的厢房外停了下来。

  “医仙刚刚才为青陆公子施完针,如今正在房中歇息,我已经为姑娘向医仙通传过了,姑娘自行进去便是。”

  “多谢管事。”

  待妇人离开,林箊转过身,在房门外停了一停,才轻轻推门进去。

  正在桌旁饮茶的女子见有人进来,将手中茶盏放下,随意道:“我听王管事说了,你是清祀的朋友?”

  林箊走到她身前,恭而有礼地一拱手:“是。晚辈白藏,见过医仙。”

  “你有何病需要我诊治?”

  林箊并未回答,而是将带来的木盒放在了桌上。

  白芷见到那只木盒,神色陡然一变,动作有些仓促地打开木盒,见到其中盛放的金针,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抬起首看向身前人时,眸光中便带了一丝意味深长。

  “看来你同清祀交情不浅。当初我只赠予了她三根金针,许诺她无论何时何地何人,只要拿出金针,我就会尽我毕生所能替她将人救回。曾经她将其中一根金针用在了……她母亲身上,却没想到第二根竟然给了你。”

  林箊一怔,微微垂下眸,唇角有些局促地抿了抿。

  白芷再看了那枚金针一眼,便将木盒收下,道:“既然她将金针都交给你了,我自然会尽心竭力替你诊治,你坐下吧。”

  女子依言落座,白芷伸过手去,搭上了她腕间脉门,边探脉边问道:“你先前受过重伤?”

  “是。”

  发觉女子丹田内毫无内力波动,白芷奇道:“你并非江湖中人?”

  而不待眼前人回答,一股突如其来的内力却忽然自脉息之间猛然一震,叫名满江湖的医仙神色一凝。

  她面色沉凝地又诊了片刻脉,再次捕捉到那股内力之后,便顺着内力流动的方向渡了一丝真元进去。真元跟随内力流经周身,最终归于左胸口处。

  “你的内力竟然存于幽府当中?”

  林箊未发一语,点了点头。

  白芷蹙起了眉:“奇也怪哉,既然你体内藏有内力,无论如何也应当会于丹田中显现出来,为何我却丝毫察觉不到?”

  须臾静默后,女子轻声道:“晚辈三月前曾经与人一战,被人刺破了丹田,因此无法再于其中留存内力。”

  三月前?

  白芷蓦然抬首,神情震诧:“你就是明月在找的那个丫头?!”

  房中陷入沉静,女子默然以对,并未回答。

  如此反应,引得白芷面上泛起愠色,“你既然没有死,为何不去找她?你知不知道她为你之死,与……”

  似乎想起什么,她话语忽顿,面上愠色化为踌躇神态,攒眉蹙额,几经纠结后,最终只长叹出一口气,“罢了。”

  她呷了一口茶,意兴阑珊地把玩了一会儿茶盏,便将谈话绕回正题,“你体内那股内力生猛霸道,以你如今体质无法压制它,必然会被其反噬。我施以金针可以暂时为你减缓,却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你若想彻底将它化为所用,当今世上只有一样功法可以做到。”

  “还请前辈指教。”

  白芷睨她一眼,幽幽道:“那便是岑朝夕苦寻了十数年的烈幽心法。”

  话语如平地惊雷,令人一时措手不及。女子神情怔忪,并不言语,面色略微发白。

  见她态色凝重,白芷反而好似痛快了些许,“你也不必着急,我用金针之术替你续命,当可让你多活几载,这几年内,你只要能将岑朝夕身上那半本烈幽心法学会,又可让你再续许多年。如此下来,你也能活个三四十载,算不上早逝了。”

  话语轻快松畅,隐隐有些挖苦之意。

  女子抿了抿唇,却没有半分被讥讽的羞恼之色,她站起身来朝眼前人深深一礼,形容恭敬,“晚辈知晓了,多谢前辈告知。”

  她这般诚挚模样,倒叫白芷无法再将心中怨愤迁怒于她,只得绞着眉望了她一阵,绷着语气道:“你去榻上躺着吧,我为你施针。”

  一炷香后,二人施针完毕。林箊将衣裳重新整理好,犹疑片刻后,低声道:“我如今无法再以原本身份现于人前,还望前辈替我保守秘密。”

  白芷眼皮都未抬,淡淡应下:“我既然愿意为你诊治,自然也会恪守医道,你放心便是。”

  “多谢前辈。”

  单薄的身影自厢房中缓步而出,转身关上了门。

  一名着红裳的女子从转角处走进,与方从房内出来的人擦肩而过。

  清淡的草药气息在空气中遗落,红衣女子顿了一顿,却并未出言,只沉默着继续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