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末尾,一名蔼然可亲的中年妇人端着个白底青瓷的碗自门外走进,碗上还冒着腾腾热气。

  “大娘子生辰吉乐。”

  见到来人出现,裴清祀面上微起波澜,冷硬的眸子流露出几分温软,“许姨。”

  被称作许姨的女子将手中青瓷碗放到她跟前,手在腰裙上抹了一把,笑道:“自小姐去后,许多年没有给娘子庆贺过生辰了,今次得林姑娘提议,我才又重操厨艺为娘子下了一碗长寿面。只是到底太久不曾做过了,手艺生疏得紧,也不知道还合不合娘子胃口。”

  裴清祀望着碗中连根未断的细长汤面,重又拿起了手旁的筷子。

  许是考虑到她已经用过饭,碗里的面并不多,只浅浅的一小把,躺在色泽清澈的汤底中,其上缀着两颗烫得脆嫩水灵的小白菜,并一个焦香金黄的荷包蛋。

  女子垂首安静地将面吃完,再抬起头来,淡薄的唇轻轻抿了抿,竟是露出了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很好吃。”

  “娘子喜欢便好,看来这么多年不下厨,我还是宝刀未老。”许姨爽朗地笑着自夸了一番,随后将桌上的碗筷收捡好,便朝外走去,“娘子与林姑娘聊吧,我先下去了。”

  见状,乾雨忙起身跟了过去,“许掌事,我来帮您拿吧。”

  两人脚步声渐渐远去,方才热闹的屋内又重归寂静。

  深邃的眼眸挑着目光望向对面之人,隐隐有细碎晦暗的光芒在其中明灭。

  林箊似是知道她在看着自己,迷蒙的双眼轻轻眨了眨,却笑着站起了身,“我还有些东西未曾拿来,你在此处等我片刻。”

  裴清祀看着那个清瘦而挺秀的身影转入她见不到的角落,微微垂眸,将那些隐晦而无法言说的光芒又敛进望不见的墨色深处。

  不久后,方才离开的人携着大大小小的东西走了回来。

  林箊左手捧着一方剑匣,右手拿了两本瞧起来有些古旧的书册。她走到女子面前,将手中书册先递了过去,面上很有些依依不舍的神色。

  “古镜先生的两册传奇孤本,连书肆那些铺头手里都收不到,我废了好大功夫才从鬼市中淘来的。我想你既然喜欢传奇,大约已经看过其中内容了,不过拿来收藏也是极好的。”

  裴清祀沉默了片刻,伸过手去将那两本传奇接了下来。

  “至于这把剑……”林箊摩挲了一下指尖,笑容之中带了些赧然,“我知晓你对所用武器并无特别喜好,何况裴家家藏万千,定然不缺什么名兵利器。不过我先前听你练剑,发觉你身法极快,出招迅疾轻盈,应当更适合一把轻薄的软剑。当世制剑多用精铜玄铁,常见的软剑大多柔而少韧,不利于长时间交战,极易损坏。”

  她将剑匣放到桌上,掀起匣盖,“这把剑是我寻人用青晖冷铁铸造而成,当要比寻常软剑冷锐刚韧不少。青晖铁多见于暗器制作之用,公输大师便曾用此铁替虞家打造出了漫天花雨。我也是因此突发奇想试了一试,却没想到结果比我预料得要好上许多。”

  说完,她又想起什么,眉梢微扬,笑盈盈地补充道:“不过我现下身无分文,所以铸剑的银钱都是向乾雨姑娘支取的,也算是借花献佛了,想必清祀不会见怪罢?”

  身前之人并不言语,她眸光凝在匣中那柄剑上,霜雪皓月般的手握上剑柄,只稍稍一用力便将那把剑取了出来。

  此剑剑首嵌有一枚雪花状白玉,剑格处雕以竹叶纹样,整柄剑窄而细长,薄如片雪,因由青晖冷铁制成,迎光一照,便隐约泛起暗沉青色,瞧来有如一叶翠竹,轻灵冷冽。

  裴清祀持剑而出,走入细雪霏霏的院落当中,剑锋一荡,便对月试起剑来。

  剑风啸如龙吟,清光散若流砂。纷纷落雪间,那个皓白的身影翩然而动,竟比这片雪色还要皎洁几分。

  林箊站在檐下,听着女子飒沓凛冽的舞剑之声,心下一动,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清风徐徐的竹庐夜色间。

  同样是银砂流泻的斑驳月色,月下舞剑的清冷身影。

  虽已时过境迁,却又好似一如往昔。

  待得舞剑之人收招站定,她轻轻一笑,将身前遮寒的斗篷拢了拢,便也走进眼前风雪中。

  玉屑似的飞雪洋洋洒洒飘摇而下,落在二人身周各处,将头顶青丝也染上了那抹莹洁明净的白。

  持剑的女子静静地看着那个身影走近,停步在自己眼前。她望见身前人发顶的霜雪,眸光微微晃动,静默片刻后,薄唇轻启。

  “这把剑很好。”

  似是觉得这话说得太过简略,女子停顿一瞬,又说,“今次生辰,我很欢喜。”

  从她浅淡话语中察觉到了掩埋其下的谢忱之意,林箊便翘着唇角,很是欣然地笑起来。

  “你能为我留一隅静心修养之所,我已经十分感激。何况在我重伤垂危时,是清祀施以援手,让我得以再捡回一条性命,与此相比,我这点微不足道的谢意贺礼,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话语诚挚恳切,虽是笑着说的,却没有半分轻佻敷衍之意。

  清明的目光将身躯单薄的女子细细笼罩,裴清祀敛了敛双眸,清越的嗓音潜藏着细微柔软慢慢响起。

  “如若……”

  话音未尽,耳边突然响起一道蚊鸣般的尖锐刺耳声,林箊只来得及听见前两个字,整个世界便如被潮水包裹,陷入了一片暗沉死寂。

  眼前女子面上忽然显露出茫然怔愣的神色,叫裴清祀握剑的手紧了紧,而不待她再说什么,却见女子侧了侧首,那个疏朗明快的声音有些迟疑地响起。

  “……你方才说什么?”

  觉察到了不对,裴清祀略略蹙眉,伸手过去搭上了林箊腕间脉门。

  白皙薄嫩的肌肤下,脉搏微弱而紊乱地持续跳动,呼吸起伏间,时不时的会有一股莫名内劲夹杂在脉动间蓦然一震。

  裴清祀面色沉凝地收回手,低声问道:“你近日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林箊想到乾雨白日里的话语,心下已有所觉,她抿了抿唇,干涩道:“大约一月前开始,我便愈发嗜睡,且睡的时辰越来越长,时常不经意间就会陷入昏睡当中。”

  “刚开始时,我只以为是体虚而致,如今看来恐怕并非如此。”

  其实,自苏醒之后,林箊心里便一直惑然不解。明明她只是受了外伤,为何却会导致双目失明?再有,体内那股内力一直蛰伏于幽府之中,若不再催动它,便当真不会再对身体造成任何影响吗?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以现今情形来看,或许她所料不错,嗜睡与目盲只是一个开始,她的身体正陷入了一个诡异莫测的境地,体内那股让她曾经拔萃出群的内力如今成了一道催命符,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将她拉入永无边际的沉眠当中。

  裴清祀低首沉思片晌,眉目间透出一抹清寒之色。

  她望着身前人惘然神态,语调放轻些许,“夜色已深,此事也无法急于一时,你先去歇下吧,待明日天亮,我再寻大夫来为你诊治。”

  听得女子宽慰话语,林箊收敛起面上失神情绪,反倒扬唇轻笑起来,“无妨,总归也不是什么刻不容缓的急症,清祀不必担忧。吉人自有天相,我能几次三番地死里逃生存活至今,应当还是很有几分福气的。”

  冷凝的眉目就在这番言语里舒展开来,白衣女子看着她洒然而笑的容颜,轻轻地应了一声。

  与裴清祀告别之后,林箊便攒眉蹙额地一路沉默着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她本以为此次重生后,自己可以以一张无人识得的面容重新开始平静闲逸的生活。可天意弄人,命运又将她的性命抛入了不知何时才会坠底的沉渊中。

  若说完全不怕,那自然是虚假的。

  在遭遇那次突然的袭杀以前,她本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甚至有些懒散的少女。如世上大多人一般,怕累、怕痛,吃不得苦,受不了罪,喜欢春风冬雪、人间美好,厌恶花谢雪融、世道不公。

  可自她从那场血腥刺痛的噩梦里重新睁眼后,这一切便都改变了。直白明显的杀意与暗含深意的警示交替笼罩着她,死亡的阴影好似成了她的挚友,总是长伴身侧,与她形影不离。

  匹夫怀璧死,百鬼瞰高明。

  林箊苦笑了一下。

  山长不愧为山长,总是更有些远见卓识的。

  轻叹一声,女子坐在床榻边,正准备宽衣躺下,鼻尖却隐约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让她动作一顿。

  房内有人!

  林箊猛然起身,将手探向一旁悬挂的长剑,而她的手刚刚摸上剑鞘,身体便忽然不受控制,如同僵硬的木人一般直直往后栽去。

  眼看她将要摔落在榻上,一个曼妙旖旎的身影却忽然出现,柔若无骨的手好整以暇地张开,将她身躯轻巧地揽在了怀中。

  妩媚狡黠的女子唇畔含笑,目光肆意地扫过怀中之人,而她朱唇微启,出口的话语却带着几分泣音般的哀怨忧愁。

  “白藏姑娘曾说过不会辜负青岚,可青岚苦等许久,为何却迟迟不见姑娘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