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的某处角落,玲珑俏丽的侍女正蹲在一丛将焉未焉的灌木旁,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上面的枯叶,脸上满是忿忿不平之色。

  近日以来,她发觉林姑娘行踪愈发飘忽莫测,频频外出也就罢了,还时常快入夜了才回来。每每问她去了哪里,总是笑而不答,或简略地说一句“随意逛了逛”便将自己搪塞过去,连带着别院里几名侍女都看着神神秘秘的,一众人仿佛在共同遮掩着什么事情,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左思右想之下,乾雨还是决定前去一问究竟。大家共处一檐之下都已经三月有余,有什么事情不告诉小姐也就罢了,怎么连她也要瞒着?

  打定主意,她将手里撕成碎末的枯叶一扔,拍拍手,便理直气壮地往北房迈步而去。

  今日小寒,冷风比之前几日更加凛冽刺骨。北房院内的银杏树早已凋零萎落,只剩下挺拔单调的枝干还屹立于寒风中,瞧来有几分萧瑟孤寂之意。

  披着裘绒斗篷的清癯女子独自坐在亭中,她面前摆了一个精致小巧的火炉,炉中炭火正燃,散发出融融暖意,将其上放置的桑落酒慢慢温煮,伴随着咕嘟的水沸声逐渐飘出馥郁的酒香气。

  林箊将手撑在头侧,静静地等待酒液温热,纤长细瘦的手指微微曲起,一点一点地在石桌上轻轻叩响,姿态透着一股惬意自得的慵懒闲适。

  寒风穿亭而过,发出呜咽的呼啸声,炉上酒液已然煮沸,叩在桌上的那只手却幅度渐小,随后慢慢没了动作。

  霜白静逸的面容安静地倚在支起的右手上,鼻息微弱绵长,面上神情渐渐松懈。

  煮酒之人不知不觉间陷入了沉睡,燃烧的细火却仍旧在炉中跃动升温,将沸腾的琼浆化作一阵阵氤氲雾气,令才踏入院中的人都叫这阵酒香染得熏然欲醉。

  侍女气势汹汹地走到北房院门外,浓郁的酒气被冷风裹挟至她鼻侧,叫她刚迈入院内的脚顿了一顿,

  她翘首望去,便见到白绒绒的一个身影坐在凉亭中,好似在垂首思索什么,一动未动。

  循着那个身影走近眼前,乾雨才发觉女子身前酒器中的酒液早已煮干,徒留温酒的铜斝还在被炭火灼烧。她忙将那炉炭火扑熄了,把酒器移走,讶然不解道:“林姑娘,这酒都已经煮干了,你怎么不将它取出来?”

  忽然响起的问询声让女子从酣梦中乍然醒过了神,林箊茫茫然地抬起首来,在知晓发生了什么后,缓缓将支在脸侧的手放了下去,静默片刻,方低声道:“……我方才睡着了。”

  闻听此言,乾雨无奈地摇了摇头:“姑娘如今真是愈发嗜睡了。只是今日这样寒冷,姑娘身子又单薄,纵然十分困倦,也该回屋内再睡才是。”

  林箊并不反驳,只垂首轻轻笑了笑:“乾雨姑娘说得是。”

  遭这一打岔,乾雨险些忘了自己来此处的目的,转身要走时,才想起来,“对了,林姑娘,你这几日……”

  话还未说完,就见眼前女子露出了一副恍然模样,“乾雨姑娘来得正好,我见今日天寒地冻,周身发冷,夜里不如支个锅子,大家一同煮暖锅吃吧?”

  “暖锅?”乾雨一怔,想了想后,下意识地点头应允,“林姑娘想吃的话自然可以,我这就去东厨让他们备下锅子和菜品。”

  林箊笑意盈盈地一拱手,“那就有劳姑娘了。”

  同女子告别,乾雨迷迷糊糊地出了北房往东厨走去,直到整个人走到东厨外,她才猛然醒悟。

  又被林姑娘糊弄了!

  ……

  冬日的夜幕总是降临得格外早些,酉时刚刚过半,别院各处的灯火便已经亮了起来。

  铜制的暖锅被端上餐桌,锅子中央填着点燃的木炭,炭火炽盛,将整个暖锅烘得发烫。暖锅旁摆了一圈各式各样洗净处理过的菜品,有片得薄如蝉翼的鱼脍白肉,切成小块方便烫熟的雉鸡,团得雪白滚圆的各色丸子,还有些常见的豆腐、莴苣、菘菜一类菜蔬。

  林箊坐在廊下,听着侍女仆从忙进忙出,手里悠然自适地端着一盏热茶。

  她本想在院里摆一张矮桌,就着天光月色围炉饮酒,只是听侍女说今日天色沉闷,恐怕夜里将要落雪,才遗憾作罢。

  轻弱的脚步声徐徐走近,林箊似已知道来人身份,仰起头望过去,笑道:“与裴姑娘相处许久,却还未曾一同用过晚膳,今夜特意让乾雨去请姑娘来,恐怕扰了姑娘清净,裴姑娘不会怪罪于我吧?”

  她话语中带着些打趣之意,裴清祀并未回答,只淡然道:“唤我名姓即可。”

  林箊略一怔,随即轻轻柔柔地笑起来。

  “好,清祀。”

  乾雨将碗筷一一摆好,见锅中汤汁已经煮沸,便走出来提醒:“小姐,林姑娘,暖锅已经煮开了,可要我先下菜进去?”

  林箊摇了摇头,从地上站起身来,“这暖锅便该自己边吃边涮才有趣味,若都由旁人代劳了,岂不是与寻常的炖煮菜无异?”

  裴清祀不置可否:“进去罢。”

  两人走入屋内相对而坐,乾雨布置好一应器具,正要退出去,却被林箊叫住。

  “菜色颇多,只我们二人也吃不完,不如乾雨姑娘同我们一道吃吧。”

  侍女停在原地,有些犹疑地看了一眼桌旁的白衣女子,见她微微颔首示意允准,心下不由得高兴起来,欢欣雀跃地去替自己拿了一副餐具,在林箊左手边落了座。

  暖锅的汤汁是用猪骨与鸡架熬煮了整整半日才成,其间洒了些干制的枸杞与桂圆,整个汤底色泽奶白,味道香浓,无论是单盛汤汁来喝还是用来涮煮菜蔬,都带着些鲜香,很有滋味。

  夕曲人惯常喜甜,吃不来辛辣之味,于是桌上三人中,仅有林箊的蘸碟里放了半勺捣碎的食茱萸,叫碟中颜色添了一抹别样的红。

  沸滚的暖锅不住地发出“笃笃”的响声,升腾起的雾气将屋内染上一片白蒙蒙的色调,交织着别箸探入锅内涮煮菜品的声响,让这幅画面瞧起来很是热闹。

  林箊担心水汽将眼前的缎布晕湿,便在用餐前将白布解了下来。双眼久违地透进光线,视起物来却依旧是模糊不清的一片暗白,让她略微眯起双目,有些不适应地眨了眨眼。

  乾雨拿起别箸夹了两片鱼脍放入锅中,晶莹剔透的鱼片刚刚触及汤汁便迅速地泛白卷起来,拢共不过两息的时间,鱼片就已经熟透了,裹上泛着油光的蘸料,一口下去,滚烫的温度叫她忍不住“哈哈”地呼出两口气,待咽下去后又有些意犹未尽,便再探出手去开始下一轮的动作。

  三人用餐时都秉承了食不言的良好习性,直到所有菜七七八八见了底,林箊才长出一口气,端起手边茶盏痛饮了两口,以解口中辣意。

  裴清祀并没有吃多少菜就停了手,只安静地在一旁坐着慢慢饮茶。她见对坐的人脸颊两侧被辣得泛起了微薄的绯色,便把桌上茶壶调转了个方向,指尖对着壶身轻轻一弹,一注水流顿时从壶中喷涌出,精确地落入了林箊的茶盏中。

  感受到手中茶盏被再次注满,林箊不禁由衷赞叹道:“好强的内力。”

  不愧为年纪轻轻便跻身彼苍榜中位的裴家一点雪。

  她再饮了一口茶,侧过头去似是听了听什么,又问:“现下什么时辰了?”

  “应当还有半刻便到亥时了。”乾雨边说着边转头望了一眼屋外,见到院落中不知何时零零散散地飘起了细碎的银屑,眼中霎时涌起了惊喜的色彩,“呀,落雪了!”

  竟然真的下雪了?林箊将手撑在下颌上,细长的眼睫扇了扇,双眸弯成一牙新月:“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今日这样好的兆头,我们几人合该对饮一杯才是。”

  身为一院之主的女子望了她一眼,语气清淡,“带伤之人,不能饮酒。”

  林箊一顿,仿佛想起什么,神情惘然一瞬,喟叹般道:“是。”

  屋内一时沉静下来,只余逐渐纷扬的落雪洒在房前屋后,发出簌簌的轻响声。

  雪夜天色愈暗,裴清祀扫了一眼屋外,见时辰不早,正准备起身离席,而更夫的梆子声就在此刻自远处敲响。

  亥时已到。

  一道突兀的炸响声伴随着猛然绽放的绚丽光彩映入众人眼帘,陆离斑驳的星火将暗色天幕燃成璀璨白昼。

  乾雨愣愣地望着漫天火树银花,茫然的瞳眸逐渐睁大,半晌后才找回失声的话语。

  “这是……流星焰火?”

  林箊虽目不能视,却仍撑着头望向院外。散落的星雨倒映在那双晦暗的眼眸中,流溢出熠熠光辉,她唇畔含笑,举起手中茶盏。

  “既然清祀不许我饮酒,那我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她话语微顿,语调更低柔几分。

  “祝你生辰吉乐,岁岁安康,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孤清淡漠的女子默然许久,墨色双眸定定望住眼前之人,直到空中夺目光华回复成无边冷夜,那道薄凉嗓音才有些滞涩地慢慢响起。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