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琳娜在出酒馆前, 笑着在汉娜惊讶的目光里往她的托盘上也放了一枚金币。

  “这是给你的小费,热心的招待员小姐!”

  等出了酒馆,摘掉围裙重新披上了一身法师制式灰袍的卓尔正站在酒馆屋檐下。

  临近日落的阳光斜斜从侧面打过来, 法师颀长身影正好挡住日光,侯爵就站在她投过来的阴影里, 看见她侧脸镶上了一层橙金色的光边。

  卡琳娜踩着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雀跃,款步姗姗走到法师身边, “卓尔, 你在等我吗?”

  卓尔偏头看向她,“不是你说,想要我提前下工陪你么。”

  “是啊。”卡琳娜试探性地伸手挽上她的胳膊,攥紧握住,拇指轻微摩挲了两下。

  “这是我第二次来狮心城, 你作为东道主, 带我四处逛逛好不好?”

  卓尔抬眸问:“你想去哪里?”

  见她没有拒绝,侯爵脸上的笑容越发明媚, “哪儿都行,要不, 我们就去你小时候成长的地方看看, 然后找个地方一起用餐?”

  卓尔脚下影子好似一团黑色火焰般舞动了一瞬,她眼底瞳色幽深暗沉, “好。”

  下城,又称作底城, 坐落于帝都东南角,是区别于狮心城中心城区及外城的一块特殊的狭长地带。

  这里是贫民窟。

  不同于人们对贫民窟的刻板印象, 下城什么都有。

  这里有诊所、洗衣房、干洗店、小餐厅等等等等, 当然也有廉价的酒馆小旅店, 还有狮心城律法明令禁止的暗娼妓馆。

  脏兮兮的流浪汉们躺在巷尾,衣衫褴褛的乞儿守在街头。

  卡琳娜不是在温室里长大的,身为贵族领主,她虽没有踏足过这种地方,但她知道,帝国每个领主的土地上都会有这样一个背光的地方。

  这里是被繁荣的狮心城抛弃的郊区,也是托起整个社会的底层。

  下城不可能被取缔,这里脏污破败落后,有罪犯也有狂徒,却同样给了破产流浪、无处可去的可怜人一条最后的出路。

  天色逐渐暗沉下来,已看不见夕阳的余晖了。

  卡琳娜开始时还会和卓尔攀谈说些俏皮话,但走过几条破败的街道,看见暗巷里眼神或畏惧瑟缩或凶狠残忍的流浪者后,她逐渐安静下来了。

  狮心城气候常年阴湿寒冷,黑蔷薇侯爵除夕那天才来到帝都,当晚便去参加宫廷晚宴了。

  而接下来的这两天就和卡琳娜的心情一样,都是晴朗的日出。

  但此时黄昏日落时分来到下城,天色的变化就好像是两个世界界限分明的隔断一般,冬夜的寒气侵袭来临,老旧脏污的贫民窟自内而外散发着凉意。

  卡琳娜不自觉贴靠到了卓尔身边握住了她的手,法师的手总是冰凉偏寒的。

  卓尔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么?

  路边一家开设在洗衣房旁边的蛋糕店,膀大腰圆的店老板将没卖完的过期食物装到纸箱里扔进路口垃圾箱,随后转身走到店门口倚靠着门,笑嘻嘻看乞儿们蜂拥而上在里头翻找着新鲜食物塞进嘴里。

  这是他一天营业结束后的乐趣。

  街对面隔了几十米跟在侯爵和大法师身后的杰西终于忍不住了,她对里昂骑士抱怨不解道:“那些食物他完全可以直接留给孩子们,为什么还要这么侮辱人?”

  里昂俊朗的面庞上神色复杂,说话间已经有白色的水雾出现。

  “因为这里是底城,他如果不这么做,食物是不可能落到那些孩子们手里的。”

  街头流浪者那么多,只要店老板慈和的施舍一次,这家店就别想再开下去了。

  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知道,居高临下指责一个人穷困潦倒是因为懒惰和不上进,这是最大的傲慢。

  但穷人不一定都是好人,富人也不一定都是坏人,阶级可以影响却不能决定善恶。

  杰西惊讶道:“那就是说,这位大叔其实是好心人了?”

  “好人与坏人到底该怎么界定呢?”

  里昂骑士抬眼看了一下街上略显萧条的店铺。

  街道路旁此时没多少行人,狮心城的冬天,日落后气温骤降,人们都不愿这个时候出来了。

  “他或许考虑到了这些,也或许只是恶趣味,但可以肯定的是,能完美契合你眼中好心人标准的都已经不在这里了。”

  底城只是一个能让人活着的地方。

  侯爵及扈从们跟随法师迎着寒风又穿过了几条街道,最终来到一间塔型钟楼旁的帽子工坊里,老板娘是个年近半百却风韵犹存的半老妇人。

  门边悬挂的风铃响了,昭示有客人进来,她却头也不抬。

  “有看中的就直接拿过来结账,明码标价。”

  “玛丽。”

  妇人一听她的声音就笑了,她把手里织了一大半的围巾放下,抬头看过来。

  “卓尔,今年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谢谢你记挂,老玛丽又多活过了一年。”

  这间工坊既是一家帽子商店,又是店主玛丽的家。

  卓尔一来,玛丽就将歇业的牌子挂上了,将几人迎进了店铺后面。

  天已经完全黑了,外面很冷,屋里壁炉早就燃起,烘烤得整间屋子暖烘烘的。

  卡琳娜坐在内室的扶手椅上,她从妇人手里接过一块苹果派后道谢,好奇问:“您这么早就关门吗?”

  玛丽笑了起来,“难得卓尔会带朋友过来看我,反正也没什么生意,自己的店,想关就关了。”

  “您倒是洒脱,在下城这种地方能盘下这么大的店面,真了不起!”

  玛丽将三杯泡好的咖啡端过来递给侯爵及扈从,额外将一杯牛乳留给卓尔,开玩笑道:“可不是单靠我自己,而是丰厚的投资回报。

  我十几年前送给了卓尔一件干净的衣服,大法师后来回赠给我这一整间店铺。”

  卡琳娜笑着看向卓尔,“我的大法师,你说带我到你成长的地方逛一逛,然后就领着我们来了玛丽夫人这里,是想给我展示你为她买下的这间商铺吗?”

  卓尔却没有回应她的玩笑话,平静道:“除此以外,别的你不是都知道么?”

  “玛丽送给我一件干净的衣服,让我能体面地去学院报名。

  威廉伯爵替我付了进入魔法学院的昂贵学费,命运所有的付出都在暗中标明了我需要回报的相应价格。

  玛丽给了我走进狮心广场的体面,我用这间店铺回报她。

  但威廉伯爵给的五千枚金币,是那时候的我哪怕拼了命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钱,在你眼里,我欠李斯特家族的,是不是永远也还不清?”

  卡琳娜怔住了,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发白,她望向法师,“卓尔,你想说什么?”

  卓尔语气平淡得像一个正在讨价还价的冷酷商人。

  “我想过了,南境兽潮于我而言只能说比较辛苦,不算困难,在传统观念里的确应该算是还清威廉伯爵的恩情了。

  但这两件事对于我的意义却不同,那五千金币买来的是我所有的前程,你觉得曼森堡五年多的时间不能对等相抵也是应当的。”

  “你要是不满意,我还可以帮你在狮心城……”

  一捧热咖啡猛然泼到了她胸前,好在灰色制式法袍别的优点没有,耐脏一流,大法师身前只是多了一滩湿渍,不算太过狼狈。

  玛丽“哎呀”一声赶紧起身去拿毛巾,“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嘛!”

  “你觉得我......”

  卡琳娜说不下去了,她手微微颤抖,茶杯“哐当”滚落在地板上,她眼里滚出两行热泪,转身推门离开。

  杰西和里昂也连忙追了出去。

  玛丽拿着湿毛巾过来帮卓尔擦着胸前的咖啡渍,擦着擦着叹了一口气。

  “不管你跟那位小姐是什么关系,刚刚的那番话都挺混账的。

  任何感情都掺杂着人天性里趋利避害的一面,却也不该摒弃掉所有的情谊与真心,单单只拿赤.裸裸的利益交换来衡量,她显然将你视作心目中十分重要的人,你却那样说话,这伤了她的心。”

  “我知道。”

  卓尔颓丧地靠到椅背上,“但是玛丽,我不想再因为强求而毁掉一些东西了。”

  “她就是那位曼森堡的女侯爵?”

  “嗯。”

  老师文森特与妻子内丽夫人给了卓尔一个家,但有些事情卓尔不会和他们说。

  一个人的性格与想法很多时候会与她的本性、处境及过去有关联,文森特即便于心理学上的涉猎并不多,可他是魔导师,对魔力及本源的探察极其敏感,卓尔不想冒这个风险。

  她希望维持住自己在老师和内丽夫人心目中的印象。

  玛丽不同,她见过卓尔最狼狈的样子,她在卓尔心中的地位也远比不上内丽夫人,只能算得上是一个故旧。

  但因为身份及地位上的反差,玛丽对她构不成威胁,这种能谈心的长辈及朋友的距离刚刚好。

  咖啡渍被擦得只剩下了一点浅浅的湿印子,在夜里看不大明显。

  “你回去后及时送干洗店去,能洗干净的。”

  玛丽将毛巾洗干净晾起来,继续问:“你这么做是因为......那位侯爵不喜欢女人?”

  卓尔没有直接回答。

  “她最艰难的那五六年里,是我陪着她渡过的,她依赖信任我。

  我了解她,即便不喜欢,为了将我留在她身边,她也会愿意妥协的。”

  玛丽把自己织了一半的围巾拿过来,重新坐到她对面,“你怎么知道那一定就是妥协?”

  卓尔垂下头,看着胸前的咖啡渍,睫毛微微扇动,在屋内柔和的壁炉火光映照下,瞧上去有些落寞孤寂,“她说过需要一个继承人,想要我做孩子的教母。”

  老玛丽脸皱起来骂了一句脏话,“我就知道,贵族没一个好东西!”

  卡琳娜一边哭一边在底城陌生的脏污街道上漫无目的走着,贫民窟很少有这种一看就出自上流阶级的漂亮女人出现。

  寒夜的黑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冒着绿光,或好奇或贪婪的打量偷看她。

  但她身后十几米外紧跟着的那辆精致的马车,和一看就不好惹的执剑骑士,一下子就打消了暗处升腾起的恶焰。

  杰西与里昂都被领主勒令不许靠近,他们只好担忧地跟在后面。

  卡琳娜越想越委屈,走到街尾时一瞬拐进墙角蹲地上痛哭起来。

  恩情,偿还,负担,一笔勾销……

  在卓尔眼里,她们那六年相伴的时光就是这样的吗?

  那些欢笑、依赖,夜里的互相依偎与谈心拥抱,还有马车里卓尔那个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的吻——不对。

  卡琳娜吸了吸鼻子,若一切都如卓尔所说的那样,在得知自己为她介绍费什的目的之后,她的法师也不会那么生气以至于失控吻她。

  卡琳娜站了起来。

  她们太了解熟悉彼此了,卓尔知道,将她推开并保持距离的最好方式,就是否定掉她们过往的所有情谊。

  “真心是永远遮掩不住的”,这是法师亲口对她说过的话。

  可她还什么都没说,只是表现出了一丝端倪,卓尔为什么就要推开自己?

  不仅如此,法师离开曼森堡以后,直接就跟她断了联系。

  她本来以为卓尔是在生气,但现在看来,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小姐!”杰西慌忙跑到拐角,见到她后连忙将一件大衣披她身上将人一把抱住,女仆带着哭腔道:“小姐,你别再突然不见,吓死我了!”

  “我没事,杰西,我的小镜子呢?”

  等整理好了仪容,卡琳娜将自己的贴身亲卫骑士长叫了过来,“里昂,我需要你帮我去查点东西……”

  晚上九点多钟,底城钟楼旁边帽子工坊的门被敲响了,老玛丽不耐烦打开门:“没看见关门了嘛!有事明天——啊,侯爵阁下。”

  玛丽敷衍行了一个屈膝礼,“卓尔大法师现在不在这里,我也没办法主动联系上她。您如果想找大法师,请去魔法公会递交信函。”

  “我是来找您的,玛丽小姐。”

  已婚的女士被称为夫人,未婚才称作小姐。

  玛丽今年已经快五十岁了,侯爵称呼她为小姐,肯定是已经查到了些什么。

  被人揣摩践踏真心,用那样无情冷酷的话气走,却还能按捺住贵族小姐骄纵的性子回头调查又偷偷找过来......

  看来,卓尔错估了一些东西。

  玛丽心中有了些许猜测,她眼光似不经意往边上橱窗里一扫,卡琳娜立马会意接话:“当然,我过来也是想和玛丽小姐商量些生意,贵铺的商品新颖又好看,我全包下了。”

  “所有的帽子?包括以后的?”

  得到了肯定答复,奸商玛丽狡猾的眯起眼睛,打量了她一眼,亲切笑着让开了路:“快请进来吧,侯爵阁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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