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还是牛奶, 或者给您沏杯茶?”

  “谢谢,不用了。”

  卡琳娜将大衣脱下,重新坐回了她几个小时前坐的位置。

  她摘下自己头上斜戴的那顶深色蕾丝网纱帽, 露出盘起如绸缎的柔顺金发。

  她并不过多寒暄,直截了当道:“抱歉这么晚来打扰您, 但是玛丽小姐,我希望您能告诉我一些关于卓尔的事情, 还有, 您和她之间的关系是——”

  玛丽笑了起来,她给自己肩上披了一条大围巾,倒了一满杯茶来到她对面坐下。

  “侯爵阁下,您不用斟酌语言。

  就像您查到的那样,我曾是底城最下等的街头流莺, 从事着皮肉生意, 那是我永远也抹不掉的污糟过去。

  至于我和卓尔大法师之间,其实也没有什么太亲近特殊的联系。我年长她近二十岁, 是她幼年时的街邻,现在算偶尔能说说话的半个朋友。

  那时我们的生活虽然并没有交集, 但我曾亲眼见证过她在底层的成长轨迹。”

  这个时间点, 玛丽早都卸掉妆容准备上床睡觉了。

  没有浓妆遮掩,这位年近半百, 曾为生计出卖自己且被生活狠狠磋磨过的妇人再也维持不住风韵。

  昏黄的灯光下,她皮肤松松垮垮布满斑点, 眼尾与鼻翼两侧的纹路完全显露出来。

  再加上玛丽头上一直戴着的帽子也拿了下来,头顶交错的白发越发显出她几分佝偻老态来。

  “您想知道的事情我大概猜到了。

  我十几年前随手在街边买了一件干净的衣服送给她, 她的回报是替我还清债务, 助我摆脱不见天日的颓丧过去, 在这里体面的生活。

  大法师没和您说的是,她在狮心城的每一年,冬天结束的时候都会来看我一次。”

  没有什么不掺杂真心的纯粹回报与交换会维持这么久,这么长情且温柔。

  “那她为什么——”

  “因为她喜欢您,侯爵阁下。”

  卡琳娜不明白。

  “您应该知道卓尔大法师是孤儿吧!”

  玛丽捧着茶杯,将目光投向正在燃烧的壁炉,火光映照投射在她略显浑浊的眸子里。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是在一个寒冷的冬日,和许多下城的乞儿一样,被人包裹在襁褓里丢到了圣托里奥修道院的门口。”

  在修道院倒闭荒废之前,那里会有好心的修女嬷嬷帮忙照顾底城被抛弃后无处可去的孩子们。

  “而在卓尔离开修道院,展现出自己惊人的魔法天赋之前,她被其他的孩子们称作怪物。”

  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圣托里奥修道院坐落在底城贫民窟,一向都是入不敷出,谁也不知道哪天教会就会停止拨款,放弃掉这里。

  为此,好心的修女嬷嬷除了会尽心照顾孩子们,还会替他们留意寻找愿意收养这些孤儿的家庭。

  下城这种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孤儿性格大多都会有些缺陷。

  他们要么突逢大变,乖张孤僻如恶犬一般不讨喜,要么性格张扬吵闹引人注意,还有的唯唯诺诺惹人怜惜,惧怕却又渴望亲近大人,养成了卑微的讨好型人格……

  卓尔好像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她似乎早早就接受了自己的身世,一直都是个让修女嬷嬷们省心的安静孩子。

  虽然也同样渴望被好心人收养,但在一群性格各异努力于人前表现的孤儿中间,她一点也不起眼。

  幸运的是,一位偶然来圣托里奥修道院做祷告的夫人看中了她。

  才六七岁的卓尔很喜欢这位温柔的女士,而夫人也会经常带礼物过来探望她。

  于是小小的卓尔平生第一次对他人忐忑地提出了一个请求。

  她问那位夫人愿不愿意收养她,她会努力帮忙做家务,学着为家里赚钱,做一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

  这番天真又小心翼翼的童稚问话叫那位善良的夫人听了以后,简直心都要碎了,她抱住卓尔温言抚慰,当晚就回去跟丈夫商量,第二天夫妻俩就带着女儿过来了。

  那对夫妇性格都很好,家境也不错,在帝都外城和底城的交界处共同经营着一家古董商铺。

  古董商对这个与自己娇养的独女同龄却安静懂事的孩子既怜惜又喜爱,墨瞳黑发的小女孩与他们一家三口的相处也很是融洽。

  一切都很美好,美好到卓尔前所未有地喜欢上一个家庭,她如此渴望融入进去,和他们成为一家人。

  古董商的女儿虽有些被惯坏的骄纵脾气,却也没什么别的大毛病,她对自己即将拥有一个同龄的姐姐表现得懵懂却也是欢迎的。

  确定了双方的意愿过后,夫妻俩跟着嬷嬷去走收养流程签署文件,卓尔就带着妹妹在修道院里参观玩耍。

  可只一扭头的功夫,古董商的女儿就被修道院里几个心存妒忌且饱含恶意的大孩子团团围住。

  他们将卓尔挤开,给那个女孩灌输了不知从哪里听来杜撰的下流话。

  等卓尔奋力将她从那群孩子中间拉出来以后,娇气的小姐在角落里将卓尔推倒在地,看着她好像在看什么脏东西,嘴里天真无邪地吐出恶毒的话语。

  “我已经知道了,你是娼妓生的孩子,肮脏又下贱,我爸爸妈妈说了,来这里是为了给我找个玩伴,我才不要你这种被诅咒的下等人做我姐姐!”

  卡琳娜美丽的蓝眼睛里溢满怒火,她呼吸不复平稳,眼眶晶莹含泪,握着拳头哑声问:“然后呢?”

  玛丽抬手轻轻擦了擦桌椅扶手上沾染的一点灰尘,“然后圣托里奥修道院就起火了。”

  “那场前所未有的可怕大火烧死了三个没来得及逃出来的孩子,那位小姐也惊吓过度,一个劲儿哭喊着说卓尔是个怪物,要父母叫来巡官将她扔进监狱关起来。

  其他的孩子们即便当时根本不在场,也有好多都跑过来应声附和讨好古董商的女儿,说亲眼看见火是卓尔放的……”

  孩子的恶意与示好一样,单纯又明显。

  好在外城专门派来的巡官调查后发现,着火点和那两个孩子的直线距离足有近两百英尺,且火势蔓延迅速,若是卓尔放的火,她和古董商的女儿根本不可能逃出来。

  “专业人士的调查结果出来,又有嬷嬷们维护,古董商夫妇也没有过多追究。但他们带着自己的女儿径直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经此一事,修道院的建筑大半都毁在了那场大火里,教会不愿意出钱维护修复,底城唯一的修道院自此便遗弃荒废了。

  “卓尔与其他的孩子们流落街头成为乞儿,我在晚上见过她几次,她被排挤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总是沉默站在蜂拥围堵路人乞讨的孩子们后面,十分显眼。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但是再后来,她就从夜晚的街头消失了。”

  “我那时落在皮条客手里不得脱身,每天赚到的钱上缴后再交房租就不剩什么了,这样的生活暗无天日,我成了一滩烂泥,每天睡到下午才起来。

  那个孩子是每天黄昏准时出现的一道风景,她会在那个时候匆匆穿过街道,赶赴下一个地方打零工,她的眼里有光。

  我听人说,那孩子每天早上六点不到就起来了,直到临近午夜才回租住的屋子。

  即便展现了自己的魔法天赋靠自学成为一名初级法师后,她也总是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四处奔走。

  现在想想也是,学习魔法的开销花费太大,她那时生存已是艰难,哪还有钱去顾及体面或其他呢?”

  玛丽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咙。

  “这样一个孩子,即便是底层的流氓混混也不忍心去为难她。

  其实只要她停下脚步开口,哪怕在贫民窟里,也多的是人愿意对她伸出援手,但她却再也没有对别人提出过请求。

  而她去魔法学院的那天,我也只是站在街头没揽到客人,抬眼看见瘦弱小小的她垂着头沮丧走过,不知怎地就开口叫住了,在路边小店随手为她买了一件合身的便宜衣服。”

  说着,玛丽笑了起来,脸上皱纹舒展开。

  “那时我们谁也不知道,就是那个普普通通的一天,会是那个孩子离开这里,走向光明而又远大前程的开始。”

  玛丽把手里的茶杯放下,看向卡琳娜。

  “当然,侯爵阁下,您查不到这些具体的事情,只能知道卓尔大法师出身底城。”

  当年见证卓尔长大的那些人大部分都已经死了。

  这里是混乱的贫民窟,打架、械斗、争抢以及脏病,角落里悄无声息死去的人一轮接着一轮,就好像每一年春天都会重新长出的青葱野草。

  底层的人永远都有那么多。

  有人走出去,更多的人埋葬在了这里。

  “卓尔在狮心城,每年都会回来一次。去年,她出钱为老光棍伊桑举办了葬礼,骨灰被她带走葬入了外城陵园。

  而老伊桑所做的,也仅仅是在十多年前出言维护过她几次,收保护费的时候少收一点,偶尔赌赢了钱手头宽裕,还会打包买点吃的放她门口……

  卓尔答应过我,老玛丽如果有一天死了,她也会为我料理后事。”

  这样的法师,怎么可能是她黄昏时表现出来的那种冰冷无情的样子?

  玛丽看向对面听得入神含泪的美丽侯爵,“卡琳娜小姐,我能称呼您卡琳娜小姐吗?”

  “当然可以。”

  “卓尔向您告白过吗?”

  卡琳娜脸骤然红了,她抿了抿唇,神色羞赧中却又带了一点不好意思的欢喜,玛丽一看就明白了。

  她笑道:“我还以为经历了那些,卓尔如果爱上一个人,永远也不会主动开口了。”

  卡琳娜摩挲着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神情温柔:“是啊,她真的很勇敢。”

  “那您就该知道她为什么要将您推开了。

  她曾经有珍视的人和感情,但争取后的结果就是失去一切,一无所有,那位夫人抱着女儿头也不回地离开,再也没有回来看过她。”

  有些事情,就算内丽夫人也不知道。

  卓尔的一切克制、冷静与却步,都是小心翼翼与害怕失去。

  从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卓尔该有多敏感啊。

  法师为什么开始的时候在曼森堡会以为她和伯爵情投意合、心照不宣?

  那不是自作多情,而是卓尔本能察觉到了卡琳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对她的依赖和迷恋。

  如果摒弃掉一切自我认知上的不平等,或许最先在爱情与友情边界上游移的人是卡琳娜,她无意识地将卓尔拉了进来,又懵懂将爱恋归于密友之间的情谊。

  最后为了维系这段瞧上去岌岌可危即将变质的危险“友情”,她选择亲手将法师推开。

  而她们昨天刚重逢的时候,卓尔就看清了她的来意。

  对卓尔的感情,卡琳娜从来都毫不遮掩。

  无论侯爵来帝都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先前的信与礼物,斥巨资买下奢华昂贵的海鸥角庄园,这都足以让卓尔知道,胜负欲与占有欲都极强的卡琳娜小姐,来狮心城至少一半的目的是为了她。

  妮娜想和她在一起。

  可在一起不代表就是爱,也可能是妥协。

  卓尔觉得,侯爵的回心转意或许是依恋、是不舍,可能只是习惯,再往冷酷的一面想,也许也是利益驱使,但唯独不是因为爱情。

  卡琳娜的拒绝与后知后觉的爱,早就将法师又一次打入了自厌的深渊,卓尔却步了。她不信妮娜是真的爱她。

  她宁愿将她气走,也要堵住卡琳娜没说出口的话。

  她不想和小时候一样,得到后又失去,最后打碎一切,什么也没有留下。

  卓尔的心底一直都藏着一道巨大的风洞,这迫使她超脱于世,自持、冷静、沉稳且优秀,又令她将自己的情绪牢牢桎梏住,与所有人都保持着安全距离。

  只有老玛丽知道,包括她的老师,包括玛丽自己,卓尔从没有对任何人敞开过心扉,连内丽夫人也隐隐察觉到了这点。

  卓尔黄昏时对侯爵说的那些伤人的话,何尝不是在伤她自己的心?

  泪水一瞬滚出眼眶,卡琳娜低下头取出巾帕,声音略有些沙哑,“抱歉,我失态了,请您继续说吧。”

  在底城的玛丽帽子工坊足足待了两个多小时,直到深夜快十二点了卡琳娜才离开。

  今天哭过太多次,侯爵的眼睛已然有些红肿。好在帽子前面的黑色网纱在夜里遮挡了面容,掩去了她在扈从面前的失态。

  她披上大衣,在寒冷的夜风里扶着杰西的手正要登上马车,一瞬间又好似想到什么,回头看向玛丽,“玛丽小姐,请问您知道卓尔小时候住的地方在哪儿吗?我想抽空去看看。”

  卓尔今天答应要带她去的,却兜兜转转来到了玛丽这里。

  玛丽今晚招待了一名大贵族,还成功做了一笔包下余生的大买卖,虽然现在困乏得厉害,但心情还不错。

  “她租住的那条街道破败不堪,早就已经翻建改造,现在什么过往痕迹都看不见了,您如果还是想去,从塔楼东边绕行往北走,路口有一家洗衣房的街道就是。”

  卡琳娜突然意识到什么,她嘴角漫开笑意,“那条街是不是还有一家蛋糕房?店主是一位体型魁梧的壮汉?”

  “对,那是鲁斯蒂,卓尔以前租住的旧房子原址就在他店面的楼上。”

  卡琳娜登上了马车,心头微微生出甜蜜,她抬起右手,浅浅亲吻了一下银色储戒。

  卓尔答应过她的事情,从来都没有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