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 管家和你说什么了?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啊!卓尔大法师!”

  “西明顿小姐。”

  卓尔头微侧,目光从侯爵身上移开,对她平静地点点头, “抱歉,我与这座庄园的前主人是朋友, 知道今天是他们搬走的最后一天,便想着进来参观一下, 没想到打扰你们了。”

  帕翠丝捏着裙摆的手不自觉松开, 猛摇头,“不打扰不打扰,我们刚刚才从皇宫回来……”

  似又想到什么,她连忙道:“啊卓尔法师请继续参观,我、我去叫人给您倒杯茶!”

  “不必麻烦, 我现在便离开了。”

  帕翠丝明明已经听到她的拒绝, 却假装没听到一般加快脚步跑掉了。

  卓尔只好住嘴,喉咙咽了咽, 重新看向卡琳娜,却避开了那双湛蓝的眼睛, “请代我向西明顿小姐道别, 打扰了。”

  卡琳娜看着她只是不说话,卓尔迈步离开, 等擦肩走过她身边时,侯爵突然伸手拉住了她。

  卡琳娜软着嗓子轻声问:“卓尔, 你方才唤我什么?”

  卓尔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

  “妮娜,我不知道你来了。”

  “所以你还没有做好要见我的准备, 或者, 如果我不来, 如果你知道我在这里,你就会一直不收我的信,躲着不愿见我是吗?”

  见卓尔默然不语,卡琳娜眼底伤感,“你是在怪我吗?我那时候不知道你伤得那样重,我该过去陪着你的……”

  “不,与你无关,是我让他们瞒着你的。”

  卓尔圈握住卡琳娜的手腕将她拉住自己的手拂下,“你是曼森堡的领主,有自己的责任,再说,我现在已经没事儿了。”

  她终于愿意抬眸与侯爵对视,从她们重逢开始,卡琳娜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她脸上,卓尔在其中看见了一些叫她感到陌生的东西。

  她将自己杂乱的思绪滴水不漏地隐藏起来,这向来就是她的强项。

  “我没有故意躲着你,只是觉得,或许不联系对你我都好......当然,如果你不这么认为的话,我会与魔法公会打个招呼,我们依然还是朋友。”

  朋友一词在舌尖滑过,卡琳娜从法师平静的神情中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她们彼此之间太熟悉了,卓尔在回避与她进行更深入的交流。

  卓尔看向窗外地平线上火红的夕阳,“即将日落,我该回去了。”

  卡琳娜眨了眨眼,试探性地靠近。

  她从法师身后覆过来轻轻抱住她,手慢慢从前面滑进法袍里在卓尔腰腹上摸索着。

  法师一瞬间身体绷紧退开,平静的神情破碎,脸一瞬有些红,“妮娜!”

  可卡琳娜从不怕她,侯爵重新上前,拇指与食指揪住法师的衣袍前襟滑下,直至落到法袍里衬的腰带上握住。

  她抬眸看着卓尔,越靠越近,蔷薇花香和淡淡的酒气交织在一起,牢牢挤占了法师身周包裹的空气,“给我看看你的伤。”

  卓尔眼神闪躲,又退了一步避开她的触碰,“我真的没事,也没有怪你——”

  “可你不愿收我的礼物。”

  卓尔嘴唇嗫嚅几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近两年的时间没见,看着面前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婀娜美人,她只觉得棘手为难,下意识想逃避躲开。

  在卡琳娜面前,她的情绪总在失控,可她们不应该再纠缠到一起了。

  虽然她们之间好似又多了一层东西,但这也可能与从前一样,都是她的错觉。

  她需要回去好好理清一下思绪。

  卓尔偏头再次望向窗外,遮掩在兜帽中的几缕黑发从肩头滑落出来,“时间不早,我真的该回去了。”

  卡琳娜知道不能将她逼得太紧。

  她了解卓尔,她的法师是个极其富有条理及理智的人。当初卓尔下定决心离开曼森堡的时候,可能会难过伤心,却不会怪她。

  卓尔在曼森堡,曾误以为她们之间的感情是一段情投意合的恋情,她那时甚至提前规划好了一切,将卡琳娜纳入了自己的未来。

  但当法师下决心离开回到自己的世界以后,卡琳娜再想进来,就又一次打乱了她的计划。

  爱情是一种没有规律可循的东西,依赖和一瞬间的吸引大多数时候只会转变成速食的廉价爱情,欲望满足了以后激情便会迅速退却。

  可她们之间的纠葛却远不止于此,无论爱意能不能衍生出来,即便有一天会疏远,她们于彼此而言也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感情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对错之分。

  卓尔一切安全感的来源都来自于自己能掌握可预知的未来,而卡琳娜总在打破她的边界。

  卓尔本能在逃避。

  她向来讨厌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先前那段误以为是两厢情愿的独角戏爱情伤害了她,她不愿意再踏进泥沼之中沉沦。

  但卡琳娜后知后觉陷入了这层她们共同编织的情网里,她想将自己的法师再拉回来,亲密无间地融为一体。

  可法师已经回到自己的舒适圈里,对外竖起了一道抗拒的心墙。

  现在还不是时候,这里不是曼森堡,卓尔是自由的,再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将她绑定在身边。

  卡琳娜收敛了眸中暗光。

  她们才刚重逢,只要卓尔不躲着她就好,至于其他事情,未来还长。

  于是美丽的女侯爵温顺答应:“好,我叫人送你回去。”

  卓尔松了一口气,卡琳娜又道:“只不过现在是冬季,太阳落山以后气温会迅速下降,你穿这么单薄,就算坐我的马车回去也会冻着的。”

  说完,她不容拒绝叫来了女仆,杰西心领神会赶紧将一件精致的焰锦法袍捧过来送到法师面前。

  卡琳娜笑吟吟看着卓尔,似乎在等她发话。

  卓尔心中无奈又柔软。

  以前在曼森堡,妮娜就总爱为她操心准备这些,衣食住行,样样齐备,然后就等着法师拒绝后再施展出自己伶俐的口舌说服她。

  在她们相处的那些日子里,这已经成为卡琳娜逗弄或者说是冲她撒娇解乏的一种方式了。

  她如果拒绝,卡琳娜一定会顺势再提出些别的要求。

  也许是要亲自送她回去,再顺势进门做客,也许会再挽留磨着她今晚留下来......

  卓尔在侯爵遗憾的眼神里抬手接过了精美昂贵的法袍,去一旁的小房间换上了。

  等她出来正准备离开时又被叫住,卡琳娜站在门洞下瞧着她,一只手撩起垂坠拖地的长裙,流畅白皙的长腿若隐若现,眼底有着她看不懂的晦暗情绪,幽蓝若海。

  侯爵对她抿唇微笑,眼眸中倒映着烛台火光,语气出奇般轻柔温驯,“卓尔,海鸥角你随时过来,我永远欢迎你。”

  等法师离开后,帕翠丝从另一个小房间里钻出来,“你怎么就放卓尔小姐离开了?”

  “不然呢。”卡琳娜走到落地窗前凝视着卓尔的背影。那件焰锦叠绸法袍果然十分衬她。

  “这里是狮心城,昨晚的舞会你也见到了,魔法师们在这种时候都谨慎地与贵族保持距离,我现在不能于明面上和她走得过于亲近,以免落入有心人眼里,对她和我都会是麻烦。”

  “那你在尘埃落定前就什么都不做了?

  安德沃斯公爵虽在弥留之际,但据不可靠消息透露,大公的私人医生说漏嘴过,那个老色鬼或许还能撑半年呢!”

  安德沃斯公爵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可他前后却娶了六任妻子,每一位都是二十岁出头嫁给他,二十三岁左右就被他抛弃,情人更是数不胜数。

  虽然这位大公能力卓著,公国也治理得不错,风头最劲的时候几乎在国会一呼百应,那时候还是皇储的奥古斯都三世都得尊称他一句“安德沃斯叔叔”。

  但混乱的私生活摧毁了他的身体,也让贵族小姐们私底下鄙夷颁给他一个老色鬼的称号。

  “怎么会,我和卓尔至少有‘旧情’在,我与她还是朋友不是吗?只要不太过于明目张胆逾越政治的红线,朋友之间偶尔的私下交往,不会引人注意的。

  至于安德沃斯大公,皇帝陛下会希望他多在病床上躺一些日子的,时间越久越好……其余几位侯爵争抢越凶,我的机会就越大。”

  “再说了——”

  “什么?”

  卡琳娜将好友好奇也凑到窗边的脑袋推开,“你不是裙子下摆溅洒了一点朗姆酒么?还不快去洗澡换下来。”

  帕翠丝被她一提醒想起来,顿时有些嫌弃地又将裙摆提起,转身就要往浴房走,一边走还一边嘟囔。

  “你买下海鸥角庄园的行为太高调了,而且这里如此偏僻,跟狮心城中心城区还有些距离,离主路大道也远,多不方便呀,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不过好在卓尔小姐——

  等等,你不会是因为她才买下这座庄园的吧?”

  “噢我的天呐,你从哪儿得到这么灵通的消息的,这真是太浪漫了!”

  帕翠丝兴奋地又跑了回来,“好啊妮娜,你心眼可真多!”

  侯爵抱肩斜睨着她,“你到底还要不要去洗澡了,不然我先去?”

  “去去去!”

  帕翠丝急忙跑掉,见人走远了,卡琳娜前后看了看,悄悄摸进了法师方才换衣的房间。

  卓尔在曼森堡养成的习惯还没有丢掉,更衣时旁边只要立着一个衣帽架,她就会和卡琳娜一样,顺手将换下来的衣服挂上去。

  侯爵将那件灰色的普通法袍拿起捧到心口,熟悉又浅淡的草药芬芳似有若无。

  她勾唇轻笑,卓尔了解她,她何尝不了解卓尔?

  卡琳娜把衣服藏在身后,心情愉悦地走进长廊尽头的主卧房间。

  等贴心的女仆杰西检查过一遍卧房,确定主人今晚能够舒适入住以后放心离开,侯爵便到一旁的壁炉前坐下,将法袍展开披到自己身上,随即侧身缩进躺椅里。

  她今晚一定能睡得很安心。

  等卓尔回到银畔桥宅邸时,老师和内丽夫人也都已经回来了。

  见她换了一身精美的法袍,被挂有黑蔷薇徽章的马车送回,文森特魔导倒也没有多问什么。

  显然他们与黑蔷薇侯爵在宫廷舞会上已经碰过面了,知道卓尔常去的海鸥角庄园被她的朋友、这名财大气粗的新贵侯爵买下。

  内丽夫人倒是多看了她几眼。

  卓尔此时面容看似平静毫无波澜,但眼神却有些失焦恍惚,显然心里并不平静。

  内丽摸了摸睡醒跑下楼抱住她大腿的伯恩的小脑袋,开口问:“卓尔,你明后天有什么打算么?”

  家里很暖和,卓尔将身上精致的焰锦法袍脱下了。

  她抛开心中杂乱的思绪望向老师,文森特抬起双手,背对着妻子给学生使了个眼色。

  “别看我,新年的前三天狮心广场全员放假,我手头可没有需要这种时候通知大家回实验室的紧急工作。”

  卓尔会意,笑着回答:“没有,内丽夫人,您需要我做什么吗?”

  妇人满意点头,“正好,我的小酒馆这几天忙不过来,你要是没事就去给我打打下手,别老闷在家里看书。”

  第二天午后,内丽夫人小酒馆的生意格外火爆。

  当然主要是节日的缘故,少部分才是因为卓尔,认识大法师的人并没有那么多。

  再说了,魔法界与各行各业都有着厚重的壁垒,法师了不起是人们的共识,但这个群体并不算小众。

  身边如果站了一名魔法师,大家顶多也就是感叹议论几句,并不会上前叨扰。

  就连手把手教卓尔如何做好一名合格女招待的汉娜,也并不知道在她眼里寡言少语但斟酒掌控量度出奇精准的大法师,放在自己那还是魔法学徒的弟弟眼中会是何等崇高的地位。

  酒过三巡,酒馆里热闹喧哗的氛围高涨起来,当卓尔快要忙不过来的时候,门口掀帘走进来一位穿深色束腰紧身裙的淑女。

  她金色长发盘起,斜戴着一顶玫红色的网纱帽,红唇鲜艳夺目,上半张脸被挡在朦胧的纱网后面,湛蓝眼眸好奇注视着拥挤的人群。

  她似乎只有一个人,进来后便找了个角落安安静静坐下。

  这样一个明显来自上层阶级的精致美人,跟外城酒馆里的气氛格格不入。

  就算开始时没有人注意到,后来大家也都发现了这位落单的小姐。

  吟游诗人越发卖力唱诵着诗谣,周围的男人们开始大口喝酒续杯,声音豪迈地夸耀着自己过往的英雄光辉事迹,卓尔却似在吵闹中独独开辟出一块静地一般,心无旁骛在吧台后面忙活。

  她体格较常人要弱一些,即便是简单的斟酒动作,做多了也开始喘气出汗。

  但她一向认真,这种机械不用动脑子的活动虽然让身体疲累,可偶尔这么来上一次,却反叫她有一种精神放空般的轻松。

  法师开始从中体会到了一点乐趣,她精准操控着斟酒的角度和动作,魔源悄悄涌出把控着力度,一长列杯子里啤酒上打出的泡沫细腻绵嫩到极致,一切都刚刚好。

  没有人发现法师的小小动作,但相对比吧台另一侧老酒保穆德的生意,大部分客人虽然没注意到区别,却下意识将啤酒杯递到法师这边的动作,已经足够认可了卓尔出色的品控能力。

  法师心底涌上些微幼稚的满足与得意,她揉了揉自己有些酸软的手臂,继续认真投入忙碌中。

  而卡琳娜坐在角落,托腮着迷般注视着卓尔的动作,微微勾起了唇。

  内丽夫人中途从后面出来过一次,巡视走过一遭时注意到了角落里那位精致到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小姐。

  她没有过去打招呼,只是跟侯爵微微点头致意,扫了一眼亢奋的人潮,走到了卓尔身边。

  卓尔此时已经将长发扎束了起来,露出棱角柔和又分明的颌线。

  “今天生意真好啊!”

  “您说什么?”

  内丽夫人笑了起来,掏出巾帕替卓尔擦了擦额前汗水,哼着歌又溜达回后面整理账簿去了。

  等到了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汉娜端着托盘回来,她伸手轻轻拉扯了一下卓尔的袖子,“法师阁下,您认识那位点了‘死亡午后’的小姐吗?她好像已经看您好久了。”

  卓尔抬头望过去,卡琳娜正啜饮着浅绿色的透明酒液,眼睛盯住了汉娜揪住她袖子的手。

  死亡午后,是老穆德拿手的几种鸡尾酒之一,后劲十足。

  她会头疼的。

  卓尔移开了目光,可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另外斟了一杯啤酒给汉娜,“劳烦,去将那位小姐的‘死亡午后’换下来。”

  那可是客人啊……汉娜眨了眨眼,还是听话端过去了。

  像是得到了什么讯号,卡琳娜起身端着那杯啤酒来到了吧台前坐下,喝了一小口后托着下巴看她,指尖点着杯壁,“卓尔,你什么时候下工呀?”

  卓尔避而不答,“李斯特小姐,一位贵族小姐不应该来这种地方。”

  “这种地方是什么地方?我的大法师不也在这里打零工嘛。”

  卓尔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再接话,将擦干净的啤酒杯摆放在杯架上。

  卡琳娜明明知道自己的意思,可她向来说不过她。

  一旁终于有人敢来搭讪了,一名见习骑士在佣兵们的起哄下走到吧台前点单,“小姐,可以请您喝一杯‘玫瑰美人’吗?”

  卓尔看着推到她面前的两枚银币,擦拭台面的动作停住,“客人,调酒请去穆德先生那里下单,我这儿只为您斟倒啤酒。”

  卡琳娜轻笑一声,侧头看向骑士,“先生,谢谢您的好意,可是......”

  她将右手手套摘下,亮出了无名指上魔纹环绕的银亮戒指,卓尔移开了目光。

  卡琳娜笑着取出三枚金币,“酒保先生,一枚金币作为小费,请您替我为这位绅士调一杯您最拿手的鸡尾酒,至于剩下的……”

  卡琳娜看向吧台周围的人,“先生们,下午的酒水我请了,只希望大家留出这位酒保小姐的空闲时间,让她能提前下工陪陪我这个朋友,可以么?”

  朋友一词被她含在齿间,似藏了一个小钩子。

  吧台前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众人举杯,老穆德心领神会,接过金币吹了一口,高兴道:“谢谢您,小姐,就冲这枚金币,接下来吧台的所有活儿都由我包了!”

  汉娜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她分辨不出这位漂亮的小姐到底是在针对大法师还是单纯想让她轻松休息一下。毕竟没有客人,小费自然也就没了不是吗?

  见卓尔面前环簇的客人们一窝蜂涌到穆德那边,她慌忙去后面将老板娘叫了出来。

  卡琳娜笑着打招呼:“内丽夫人。”

  内丽似早预料到这一幕,走到卓尔身边,捏了捏她的小臂问:“怎么样,还能坚持吗?”

  即便没有侯爵跑过来捣乱,法师手臂的酸软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卓尔不是逞强的人,摇头,“顶多再半小时,继续做下去就要伤肌肉了。”

  内丽夫人干脆利落地结算工钱,数了五个银币给卓尔后将她从吧台后轻轻推了出去,“做不了就回去休息,我六点回家做饭。”

  卡琳娜忙起身,跟上前还不忘回头问:“内丽夫人,卓尔可以在外面和我一起用晚餐吗?”

  内丽摆摆手,拿起抹布准备擦吧台,却发现吧台干干净净的,身后酒架上每种品类的酒瓶都标签朝外码得整整齐齐,赏心悦目。

  她无从下手,把抹布又放下了,“她爱去哪儿去哪儿,但十一点之前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