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印城之后的事情就发生得很快了。

  钟仪阙偶尔和隋星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会回忆一下那天, 好像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如同《琼斯皇》一样的黑暗丛林。

  他们先去了建在山上的墓地,钟仪阙在得知文晓来被配了冥婚之后相当不爽。那时天色已晚,但钟仪阙气得害怕都忘了, 许久未见地发了一通脾气。

  等到下山时夜色已晚,村庄灯火都熹微,他们举着手电筒, 只要沿着村庄小路走上一段时间就能到他们车子的停放地。因为钟仪阙隋星在来的时候特意记了路线——并且其实山地里只有一条马路可以走。所以联系人就先回家了。

  钟仪阙和隋星迈着沮丧的步伐往村外走,直到钟仪阙吸吸鼻子, 在清新淳朴的乡土气息之中闻到了一股昂贵的香水味。

  “娇兰花草水语……”钟仪阙吸了吸鼻子,“好像还是已停产的铃兰百合, 上次闻到还是在我妈工作室的年会上。”

  他们已经观察了一天这个闭塞的村庄,本能都已经在提醒他们这个味道的不同寻常。但是二人却对视了一眼, 悄然调小手电筒亮度并放低音量, 开始寻找这个味道的源头。

  寻找的结局是他们救下了被拴在铁门里的昏睡的余赟——那瓶香水正是她在挣扎过程中弄碎的, 她当时闻起来像个密度很高的花圃。

  救人的决定是两个人一起决定的,钟仪阙往外递人的时候无法借力,被本来在下面观察不到的生锈钉子弄伤了腿, 偏偏又惊动了看门的狗。

  隋星作为野外生存中辨别方向的一把好手, 看着屋内亮起的灯光立刻决定从森林之中穿行。他背着余赟,钟仪阙背着两个人的包,关了手电筒,全靠钟仪阙的夜行能力和运气在可能存在危机的森林之中穿行。

  隋星上车后的第一句话是:“还好他们的林子里面没放什么捕兽夹子或者陷阱。”

  “或许是我的运气加成呢?”钟仪阙还是没有隋星体力那么强, 她喘得剧烈咳嗽起来, 微微平息时车子已经开上了马路,“靠, 这趟旅行让我对《琼斯皇》有了更深的理解, 我的心跳得就像鼓一样……”她凑上前去拍拍隋星, “医药箱在前面么?”

  “在。”隋星一边开车一边把药箱递给她,“她受伤了吗?”

  “还没看。”肾上腺素让人忽略痛感,但是剧烈运动却让失血更严重了。钟仪阙脸色泛白,但那些钉子铁定并不干净说不定还生了锈,“我要清洗和消毒,再来瓶水。”

  “没事吧。”隋星拧着眉把瓶子递给她。

  “没事。”钟仪阙翻了翻药箱,“怎么没有碘伏。”

  “前天处理的伤口的时候洒了。”隋星说,“箱子里面还有双氧水和酒精吧。”

  “嗯。”双氧水和酒精都是消毒起来比较疼痛的物品,但这种处境下也没有办法,她疼得在后排打滚。

  隋星当即连续开车三四个小时,直接把钟仪阙送到印城市里的医院门口。钟仪阙自己进去打了针破伤风。

  当时年纪太小,两个小孩都有一种对世界的强烈不信任——何况刚遇到了这样的事。于是隋星又连夜开车,直接将余赟送到了韶城——余赟醒后打电话给了父母,他们刚进韶城两拨人就对上了。

  这一系列事让钟仪阙隋星两人身体精神上都元气大伤,干脆在韶城自闭了两天,然后坐飞机回了酽城,车都是托运回去的。

  好在还在韶城待了几天,回去之后两个人就被罚麻了。

  “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晓来姐是为什么去世了。”钟仪阙带着祖烟云在小区里面转了两圈,这时才回到家,一边开门一边说,“或许是生病,或许是事故,或许是一些更糟糕的原因。”

  钟仪阙匆匆去见证了一个女孩糟糕的人生结局,好在让另一个女孩能获得新生。仔细说来文晓来和余赟年龄相仿,二十几岁前的人生截然不同,或许也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延续。

  家里陈晨已经出门去工作室了,房间温暖寂静,钟仪阙一边脱外套一边继续说道:“我们匆匆去见证了这个女孩的绝望结局——她其实是喜欢女生的,她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同性恋者——比潮歌飞光要早。而且我觉得她更珍贵,很多人是出于更自由的生存环境甚至是好玩,才想要自由选择自己的爱人。但是晓来姐不是,她贫穷无知,但正因如此,她心中的爱可能比我们更明晰。”她停顿了一下,然后问:“烟云,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女生的?”

  祖烟云也换好衣服,和钟仪阙一起分拣买回来的东西。她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十五六岁的时候吧,我一直比较害怕男生,很自然就能确认自己对男生不感兴趣,至于女生……我喜欢女孩的性格。”

  这句话当然是骗人的,她对于女生男生的性格实在没什么偏好,十几岁时钟仪阙就牢牢占据了她的整个秘密之地,她从未对其他人有过暧昧的心思。

  钟仪阙闻言点了点头:“我也更喜欢女生的性格。”她继续说道,“总而言之,的确是我和隋星干过最荒唐的事。你要是仔细看我的腿,上面还有小小的疤痕,我是个不容易留下的疤痕的人,但当时钉子扎得太深了。”

  “但是你救了余赟。”祖烟云认真说道,“所以我相信你们的这个荒谬旅行是有意义的。”她从袋子里拿出了一包软糖,“奖励给你。”

  钟仪阙闻言愣了下,她从小到大总是出于一时冲动帮助一些人——很多事情在她眼中是经不起琢磨的,而事后她总是被骂,好像注定要面对禁闭室的安静和陈晨痛苦的脸。

  她知道那是因为这群人是自己的亲人,他们希望自己的亲人是安全的那一个,哪怕趋利避害做一个懦弱的小人也没有关系。

  可惜禁闭室是没有用的,当钟仪阙坐在桌前看书,对面墙上贴着钟家的家训:“以赤子之心,行不愧无悔之事。”其甚至巩固了钟仪阙的信念,下一次遇到事时,她还是会出于坦诚的善意做出那些“冲动”的事情。

  她并不期待奖励,她早已学会从事件本身中自洽,待在禁闭室之中亦心态平和,如同复盘一样寻找比自己做得很好的最优解,以便自己下一次冲动中能选择更好的解决方式。

  但是乍然得到一句夸奖,一包软糖,她好像被一个完全不期待的彩票大奖砸中了一样,陷入了一种滚烫的茫然中。

  祖烟云看她没有动作,收回了捧着软糖的手,低头说道:“大一上编剧课的时候,我有次被老师批评人物写得太不真实。”她低着头,拆开软糖的袋子,“老师说这个人物也太好了,她帮助人物的动机是什么呢?我回答说:或许的确有这么一种人,不忍于人们的痛苦,会因人物的痛苦减轻而获得宽宥。”

  钟仪阙坐在桌子对面踢着腿问:“这种人物放在舞台上不好看的。戏剧中可以写好人,但最好是有弱点的好人,这样就可以卡塔西斯……呃,就是引起同情,宣泄净化。”

  其实祖烟云喜欢钟仪阙一说起戏剧就心无旁骛的样子,非常有趣,像个不知道自己正在开花的木头。所以她不由笑了笑,然后接着说道:“是,老师说这种人物能够成戏要靠运气不好,就像是俄狄浦斯王一样被命运无情捉弄。但我最后没有那样写……”

  “为什么?”钟仪阙疑惑地抬头。

  “因为那样的人……我希望她有全天下最好的运气,过最好的人生。”祖烟云把糖纸也拨开,“其实阿姨暗示过我让你不要总去做危险的事,但是我知道自己无法说服你。”她将小熊形状的软糖放在钟仪阙的手心里,“我希望你的‘自我’永远‘滋滋’地响,翻腾不休,就像火炭上一滴糖。”

  “王小波?”钟仪阙在其点头后接过糖,小时候其实他们家也是把糖作为奖励的,但她得到的机会太少了。久而久之,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爱吃糖,还是某种因为爱而不得而产生的愤恨。

  软糖是葡萄味的,甜得像蜜,有些发腻。

  钟仪阙掏出手机,发现班级群里面正在发起投票,是他们之前在讨论雕像背面刻什么诗句,大家都很有主见。于是最后每个人都匿名提交了一首诗,然后统一发起了群投票。

  钟仪阙扫过一段段诗句,问同样坐在对面看手机的祖烟云:“你提交的是哪首诗?”

  钟仪阙投的是托马斯的《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原文,这首诗具有一种战斗精神,可以鼓舞总是抑郁的艺术人们继续战斗,本身又通俗易懂,投的人还挺多的。

  “我提交的是拜伦的诗。”祖烟云轻声回答,“《我从未爱过这世界》。”

  钟仪阙闻言微微一愣,她低下头去找,终于找到了祖烟云所提交的诗句,投这首诗的人竟然也不少。钟仪阙点进去才发现,祖烟云投的是后面的几句话。

  “虽然我自己不曾看到,

  在这世上我相信或许会有不骗人的希望,

  真实的语言,

  也许还有些美德,

  并不给失败的人安排陷阱;

  我还这样想:

  当人们伤心的时候,

  有些人真的在伤心,

  有那么一两个,

  几乎就是所表现的那样——

  我还认为:

  善不只是空话,幸福并不只是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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