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斗已挂满夜空,时间快接近午夜,王尘绿等人正在排练室里面针对一个灯光细节吵架。

  钟仪阙祖烟云累了一晚上,端着啤酒走到走廊上休息片刻。

  “你喝酒了晚上怎么回去?”祖烟云问。

  “打车呗。”钟仪阙百无聊赖地随口说。她平时晚上12点准时上床睡觉,所以现在已经开始犯困,灌两口酒是为了清醒一点,但好像效果不大,她只能闭着眼打哈欠。

  “天台有躺椅。”祖烟云说,“你睡一会儿吧,开始排练了我叫你。”

  他们的排练室在顶楼,距离天台很近——天台也算是排练楼一景了,墙上画满了涂鸦,摆着一些躺椅和画架,白天可以俯瞰整个小区,夜晚灯光暗沉优雅,是观星的好地方。

  祖烟云曾经在天台上睡过一晚,感觉非常浪漫——唯一惹人不快的是蚊子。

  钟仪阙闻言没有拒绝,说了声谢谢,然后就躲去天台睡觉了。

  祖烟云在外面静静看了一会儿月光,然后走进排练室,王尘绿和谢炽的争吵已经基本上偃旗息鼓。谢炽凭借自己的坚持获得了最终顺利,愉快地在本子上记下了这一设计。王尘绿身受重创,正反复看着这束灯光发出叹息。

  石黛仪在她们旁边啃着棒棒糖看戏,听见声音之后望过来:“安琪,莫斯特尔呢?”

  “她太困了,去天台稍微休息一下。”祖烟云说。

  “嗯,那我们先休息十五分钟吧!”王尘绿说,“回来之后一鼓作气一点之前把今天的工作搞完!”

  祖烟云对此没什么意见,反正她平时也不会在凌晨两点之前上床睡觉。但钟仪阙的确很困,她皱了皱眉,不由问道:“以后可以尽量11点之前解决吗,我不想叫醒宿管阿姨。”

  “啊这……”大概是因为祖烟云虽然冷淡但是脾气很好,王尘绿第一次面对她的不满,瞬间就有点无措。

  “不用担心小祖。”谢炽轻声说,“以后不会了。”

  祖烟云闻言看了谢炽一眼,然后点点头转身打开门出去了。

  钟仪阙在天台上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她的睡眠质量相当一般,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可能睡熟。她依稀听见脚步声和交谈的声响,并逐渐在声响之中慢慢清醒,但人还是有些倦怠,便没拿下来脸上盖着的剧本,依旧安然地继续休息。

  祖烟云正趴在天台边在和谢炽说话:“这么说你决定了。”

  “我当时就决定了,完全没有犹豫。”谢炽的语调非常坚定,“我很清楚自己应该参加这次研修。”

  “……的确。”祖烟云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祝你顺利。”

  “其实也犹豫了一会儿,毕竟我感觉到你很焦虑。”

  “不用犹豫,你在这儿也改变不了什么。”祖烟云说,“我很不习惯你们戏剧排练,明明上一次通过了,这次王导又会摇头。”

  “或许你该有意识地记住每次演戏时的那种感觉。”谢炽温和地提出切实的意见。

  但祖烟云摇了摇头:“不,我太习惯遗忘了。”她的记性明明不错,但生活中的事情忘得相当快。工作的时候则会提前做很多准备,分镜脚本比任何人磨得都细致。但是话剧毕竟不是电影,演戏的感觉不可能用纸笔记住。

  钟仪阙正无甚意识地听着二人讲话,她其实想安慰祖烟云说没关系。狂飙计划时她天天排剧,比这困难离谱的处境遇到过很多次。因为排剧周期很短,有的时候剧到了舞台上反而出现问题,但即便如此她也从未焦虑过,穿着黑色长裙踩着高跟鞋在后台、灯光音响室等地方之间狂奔。

  只要狂奔就带走焦虑,带来希望。

  但她又突然想起,是自己主动退出了狂奔计划。那个下午燥热难忍,她从办公楼走出来之后焦躁无奈,去学校的游泳池里面游泳让眼泪和汗水都有处可去。她从泳池里探出头来,往后看是印城此起彼伏的山脉,往前看是印艺钢筋水泥筑成了排练楼。

  她如此想要狂奔,但山脉太长,楼又太高,她不知道要跑多远才好。

  或许多远都不够。钟仪阙心想,她换了一座城市,换了一群人,依旧觉得山脉和高楼都没有尽头。

  祖烟云和谢炽二人一同站在天台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谢炽终于再次开口:“我倒是觉得,你可以更放开手脚一点。”

  祖烟云微微一愣,然后摇摇头:“我现在像是个在喜欢的老师面前无比紧张的初中生。”

  谢炽闻言倒是一笑:“我看是小学生。疯一点,不越界,就没有趣。”她拍拍祖烟云的肩膀,“走之前,我会送你们一套非常越界的灯光设计。”

  钟仪阙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她暗叹:朋友之间的交流果然就像是加密通话,让她听了感觉云里雾里。不过她本来就不该听,所以还是迷迷瞪瞪扒拉下脸上的剧本,假装自己刚刚睡醒。

  “小钟导。”谢炽更早发现她的动作,温和地对她点了点头,“你醒啦。”

  祖烟云也转过身来,平静又沉默地看着她。

  “嗯。”钟仪阙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今晚的月亮可真亮。”

  “是啊。”谢炽点点头,“适合变成狼人、豹人。”

  学艺术的可真够跳脱的,钟仪阙一边吐槽一边一本正经地说:“自然主义价值观里大概会让人性、欲亢奋。”

  祖烟云面无表情:“我只能想到千里共婵娟。”

  钟仪阙笑:“没关系,你的最浪漫。”

  谢炽也笑笑,转身看向校园。

  韶戏是全国最好的戏剧学院之一,记载了很多话剧史上颇有盛名的人物,也承载了很多人正在飞行的梦想。

  学校中到处竖立着雕像,一群杰出的话剧人看着他们成长。她一眼望去,便知道那一座雕塑是自己的偶像,是自己的向往。

  她走进学校的第一天,在学校里兜兜转转找到莱因哈特的雕塑,然后爬上去,在她手心里放了一枚纸星星,上面写着:“在我知道舞美的那一天,我国的舞美界就该准备好因为我而掀起的一场巨大变革了!你看着吧,莱因哈特。”

  如今她依旧坚定如此,并且要为这个梦想去往更广阔的天地去进一步学习了。

  钟仪阙也走过来,和她们一起趴在墙头往下看。

  “首席剧院的旗子还没落,今天的演出还没结束吗?”韶戏的首席剧院采取了环球剧院的“广告”方式,当天有演出的话就会升上旗子,演出结束之后就会撤下。

  谢炽点点头:“嗯,他们今天演《悲悼三部曲》,改编了,但依旧非常长。”

  “哦。”钟仪阙面带怜悯地点点头,而且韶戏演戏的时候喜欢锁门,众人只能在剧院里面把戏看完。

  “熟悉楼外面的那个雕塑是奥尼尔和契诃夫吧。”钟仪阙感慨,“不愧是契诃夫啊,雕塑底座上都是鲜花。”

  “你这眼神也太好了。”谢炽不由说。

  “那当然啦。”钟仪阙左右梭巡一番,“加缪在哪呢?”

  “在南国楼那边。”祖烟云指给她看,“和萨特在一起。”

  “萨特实在不用我送花。”钟仪阙笑,“回头我带一朵送给加缪。”

  “我记得加缪的雕塑旁也常常有花。”谢炽说,“大概是因为太帅了吧。”

  “英俊潇洒,又没来得及老去。”钟仪阙轻声说,“幸好他的文字永恒。”

  “钟仪阙。”祖烟云忽然轻声叫她。

  夜风太温和,祖烟云那雾般的轻音才不至于被吹散。

  她很少这样叫她,所以钟仪阙不由微微一愣:“怎么了?”

  “你家里的钟。”祖烟云问,“有一个是因为加缪吗。”

  有一位艺术家名叫冈萨雷斯·托雷斯,他为了自己身患HIV的同性|爱人,创作了一个通常被叫做“完美爱人”的艺术作品,作品是两个挂在墙上的时间一致的时钟。

  祖烟云有一段时间沉迷于辗转于不同的艺术展,她曾经在一个展中看见过这个作品的复刻,同时还有托雷斯被公开的私人信件:“……时间已经对我们过于慷慨了。我们用胜利的甜美给时间刻上印记。我们用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和空间相遇征服了命运……我们是同步的,现在直至永远……我爱你。”

  这个作品的感染力很强,艺术展里总会有人盯着落泪,而看过的人也总会有所印象。所以当她走进钟仪阙的卧室,在看见那并排的三个时钟的第一眼便知道,这是“完美爱人”。

  钟仪阙闻言微微一愣,随后沉默半刻,直到祖烟云认为自己这无礼的问题要随风飘散。钟仪阙才坦然回复:“不是的,有人为其立像之人,不必我为之延续时间。”

  祖烟云顷刻之间非常痛苦,尽管钟仪阙是如此云淡风轻。

  她之前一直认为:如果这世界上有谁是快乐的,那一定是钟仪阙,那一定要是钟仪阙。但就在她不知不觉的某段时光里,这个人可能险些被痛苦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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