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昌死,秦国公震怒,西南军挥师北上。

  祈泠并不担心秦国公知道真相后会反扑,除掉了秦昌,秦国公要么依靠她要么就只能起兵造反,在谢氏和祈宸仍在的情况下,他只能站在自己这边,对于这个老谋深算的男人来说,什么外甥儿子都比不上至高无上的权力。

  几日后,北狄大军踏出济州,声称拒绝和亲只要土地,伴随着秦昌身死的消息传播,京城的压力越来越大。

  对于一个大一统的中原王朝来说,和亲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而且明眼人都看得出北狄只是趁着大启内乱之时来打劫的,祈宸不管是出于政治意味还是私人恩怨,不战而降送人和亲都十分耻辱,更别提北狄还拒绝了。

  当然,祈泠的名声也不好听,一个北狄蛮夷都不想娶的女人,其人可想而知,连带着从前貌若好女的美名都变成了不可言喻的揶揄。

  眼看着北狄铁骑离京城越来越近,祈宸终于扛不住命谢子觉北上抗敌,同时理直气壮地要求祈泠派兵支援。

  祈泠表示自己爱莫能助,唯有皮肉一张随时准备为国献身,甚至可以回京待嫁。

  有了秦昌的前车之鉴,祈宸根本不敢让她靠近,中北七州依旧如铁桶一般,禁军不分日夜地守卫着京城。

  好在,谢子觉十分尽忠职守,甫一北上就击退了北狄的前锋军,可北狄以战养战,战场越是靠近中北,就越是没有关隘阻隔,西北军就越发束手束脚。

  腊月中,西南军借道靖州。

  几个月过去,西南军中一半的步兵已用上了火器,大规模火炮也有十几门,据公输始说,这多亏了南蛮一战。

  “所以舅舅打算怎么打?”祈泠笑问。

  秦国公睨她一眼,神色冷漠,“自然是先攘外,没有把剑先对准自己人的道理。”

  “舅舅高义。”祈泠赞了一句,随即又道,“可若谢氏执意挑衅,又当如何?”

  秦国公凉凉地看着她,嗓音冷硬,“殿下,别再耍你那小聪明,家国大义在前,夺嫡晚些也不迟。”

  祈泠唇角微勾,“那看来祈宸不忠不义呢。”

  “这天下不是你们祈氏一家的!”秦国公怒目而视,愤恨地指责她,“罔顾天下百姓,你和祈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祈泠笑意褪下,“舅舅,谢氏愚忠,您若不想和谢氏开战,只能先换掉皇位上的人,而现下这个时候,就是最好的时机。”

  “你是要全天下戳我脊梁骨!”

  祈泠沉声,“比起天下百姓,名声算什么?”

  说来也是可笑,最是搜刮民脂民膏的世家,居然是最在乎所谓声名的,世家之所谓风骨,亦大致来于此。

  秦国公双目充血,祈泠直直和他对视,“孤都安置好了,西南军入中北之时,会被偷袭,没有谢氏阻拦,西南军在中北如入无人之地。”

  “你哪来的人?”

  祈泠扯了扯嘴角,“当然是姬家,姬国公虽然被囚,但其余姬氏子弟还散落在中北,姬世子指使他们并不难。”

  秦国公五指收紧,几乎想掐死她。

  “孤跟您一起去,我们可以在京城过个年。”祈泠笑容灿烂,“说起来,孤也好久没回家了。”

  秦国公缓了口气,拂袖而去。

  .

  谢氏被北狄绊住,西南军畅通无阻地入了中北,祈宸下令死守的那些城池但凡见到火器之威皆迅速投降,姬家水师亦从东海上岸包围中北。

  最后,只余京城。

  一切阴谋诡谲在绝对的力量之下都是蝼蚁,大雪纷飞之下,整个禁军都弥漫着颓靡的气息。

  孟溢之亲临城楼,传闻中病重的姬国公被五花大绑按在城墙上,周围还有姬国公夫人和宋起元以及顾家秦家的一干人等。

  他只有一个诉求,“退兵。”

  祈泠避而不见,秦国公眯着眼看到城楼上的秦国公夫人,半老徐娘的女人并没有看他,神色也很平静。

  姬国公同样很安静,眸中死水一潭。

  孟溢之把刀架在姬国公脖子上,脸色沉得能滴出水,“叫太子出来!今日你见死不救,他日无人随你奋战!”

  秦国公冷笑一声,“难怪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孟溢之你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是想整个京城给昏君陪葬不成!”

  孟溢之漠然,“本相只和能做主的人谈,若太子殿下做不了主,那本相无话可说。”

  他挑拨离间有一手,秦国公简直怀疑祈泠是跟着孟溢之学来的一身惹人厌的书生酸腐气。

  “孟相想怎么谈?”

  清亮的嗓音自车帘下传出,孟溢之握紧刀柄,缓缓吐出几个字,“划江而治。”

  祈泠满是讥诮,“孟相打的好算盘。”

  孟溢之这该死的老贼,临门一脚还想划江而治,大启局势瞬息万变,错过这次机会,祈宸得到了喘息的余地,她却是难上加难了。

  孟溢之拧眉,“答不答应?”

  祈泠还没应声,城楼上的姬国公猛地拱起后背,孟溢之下意识地后退,男人自城楼探出半边身子。

  四下禁军连忙按住他,姬国公几乎是从肺里怒吼,“滚开!孟贼你有本事就一刀砍了老子!”

  孟溢之被他震了一下,旋即阴恻恻地看着他,“想死是吗?睁开眼看看吧!你死了,你们姬家就是被吃绝户的料!”

  “比不上你们孟家断子绝孙!”姬国公用力甩开几个禁军,居高临下地冲着城下吼,“姓祈的!还等什么!攻城!”

  宋起元也挣脱开来,高喊:“诛奸佞!清君侧!殿下千秋万岁!臣死而无憾!”

  姬国公夫人洒泪当场,“眷眷,爹娘走了,你往后自个顾好自个,凡事跟怀远广白商量……”

  孟溢之恼羞成怒,一向握笔的手举起长刀。

  砰!

  子窠擦着姬国公肩膀过去,长刀落地,鲜血迸溅,孟溢之跪倒在城楼上,远远看去像在告罪。

  祈泠下车,姬以期从阴影中走出。

  千里铳黑黢黢的,姬以期抬头望着城楼,不禁想,这是为了祈泠还是为了父母呢?

  砰!

  姬以期放下千里铳,“降者,不杀。”

  .

  踏入久违的京城,祈泠竟有些近乡情怯之意,姬以期和姬国公夫人抱头痛哭,暂时没空理她。

  大部分禁军没有护卫京城,而是守在皇城附近,祈泠到时,还未拔剑,就已经看到了尸山血海。

  无数身着绫罗绸缎的男男女女倒在血泊里,在无情的刀剑之下,再尊贵的人也成了一团烂肉。

  祈泠入了皇城,她所到之处,禁军都缴械投降,城内比城外还要惨烈得多,禁卫军这把直属皇帝的剑尽职尽责地屠尽了皇宫。

  途径东宫之时,祈泠只是顿了一瞬,她已无意再去那座坟堆里寻求过往的回忆,这个容留她二十年的四方宫墙已经面目全非了。

  祈泠脚下步子越来越快,浓郁的血腥气几乎要把她淹没,可她只是盯着前方,盯着那个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位子,那是一切的源头。

  年轻的天子披头散发,脚下是一具具尸身,祈泠步子放慢,目光倏地定住。

  祈宸丢下长剑,“皇兄,你终于来了。”

  祈泠抿紧唇,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臣弟等你等得好辛苦。”祈宸笑意盈盈,看她的眼神真的像在看敬爱的兄长一般。

  祈泠半蹲下去,合上两个妹妹的眼皮。

  祈宸咯咯地笑起来,“皇兄,你总是这副样子,好像自己是什么悲天悯人的神佛。”

  “我从未信过神佛。”

  祈宸摇摇晃晃地坐到了地上,“当然了,因为你是个伪君子,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并没有那么清风霁月。”

  祈泠冷眼瞧他,祈宸从尸体下扒拉出一封沾满鲜血的圣旨,“皇兄你看,看我找到了什么!”

  “是父皇的遗诏!”祈宸自问自答,眸光悲凉,“他什么都要留两份,连皇位都是。”

  祈泠站起身,居高临下。

  “一出生就是最最尊贵的皇太子,哪怕生母身死,哪怕你是个女人,父皇看你的时候,眼里也只有你。”祈宸眸中燃起妒火,捏着圣旨的五指发颤,“皇兄,你何德何能?”

  祈泠对上他的目光,“在我出生的那一刻,你猜他是在为第一个孩子而雀跃不已还是在为能扳倒秦氏而欣喜若狂?”

  祈宸握紧拳头,“他从未薄待过你!不管是祈望还是我,都比不上你一根手指头!他看我的时候,眼里只有舅舅和寒门!”

  “他眼里只有皇位。”祈泠面色沉静,事到如今,她已经不会再为先帝的任何所作所为而动摇了,在先帝心中,皇位占了九分,勉强分出的那一分仍是在为了稳固皇位。

  “那你就是皇位之下第一人。”

  祈泠挑眉,“你想证明什么?证明你兵败是因为父皇对我的偏爱?偏爱在他不惜把我赶出京城不惜赔上我一辈子打击秦氏?”

  祈宸固执道:“他是你一个人的父皇。”

  “我们都是他手中棋子。”祈泠长叹一口气,目带怜悯,“五弟,黄泉路上,别再碰见他。”

  祈宸松开圣旨,扬起了脸,忽然又笑起来,“那在皇兄心里,皇位又占了几分呢?”

  鲜血自他唇角流出,祈泠默默无言。

  不知是不是感知到什么,至高皇位上一直被忽视的襁褓中发出一声哭叫。

  “哇……”

  祈泠抬眼,拾阶而上。

  襁褓上溅满了血,里面除了一个婴孩,还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只写了一个字——亨。

  祈泠怔住。

  一道影子投入殿中,姬以期慢慢走到她身旁,嗓音低低的,“宗室尽死,先帝姊妹姑姐都没逃过。”

  祈泠把襁褓扒开,是个男婴。

  姬以期跟着看过去,又看了看地上的祈宸,蹙眉,“这个孩子……是他的吗?”

  祈泠久久地看着襁褓里的婴孩,半晌,居然去问姬以期,“怎么办?”

  姬以期轻轻摇头,“可惜,是个女孩就好了。”

  斩草应除根,这个道理,祈泠当然明白。

  “幼时,我并不觉得自己和寻常男子有何不同,因我不知男女为何为男女,那时候,我只知道自己是父皇最宠爱的孩子,弟弟妹妹大多见不到父皇,而我住在父皇宫里,我是他的太子。”

  姬以期安静地看着她,祈泠低下头,“稍长些,二妹妹发现了我的‘秘密’,她那时比我懂事得多,居然让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没听她的,我告诉了父皇。”

  “父皇说,我和二妹妹不一样,他说我是大启最完美的太子,是整个天下除他之外最尊贵的人,我不需要听任何人的任何话,我只需要做他的太子。”

  “我原本是个很好的太子,也是个很好的皇兄,可我不可能一辈子无知无觉,少年时,我终于知道了自己和寻常男子不同,知道自己和二妹妹才是一样的,也知道了这世间对男女不同的约束,我喜欢自己和二妹妹的不一样,但我也害怕。”

  “父皇越来越像个影子,五弟越来越频繁地出现,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太子的位子上待多久,直到那次逐鹿围猎,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后来,我越来越不像个太子,也越来越像个太子了。”祈泠拢住襁褓,轻轻戳了一下男婴的脸,“也许父皇喜欢我,只是因为他看到了自己吧。”

  姬以期捏起那张字条,“万事亨通吗?”

  “对,亨儿。”祈泠笨拙地抱起祈亨,透过这个被遗弃的男婴,她窥见了自己的过往,也窥见了他的未来。

  看来,祈宸早已看透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