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月中,边境破,北狄在济州烧杀抢掠,没了西北军的严防死守,济州守军压根不是北狄铁骑的对手。

  整装待发想要回击秦昌的谢氏再一次陷入众矢之的,但这回两方相互攻讦,都指对方为北狄入境之罪魁祸首。

  一道道圣旨从皇宫发出,谢氏继续南下,中北七州则大肆征兵,天子自明堂拾阶而下,欲御驾亲征以御外敌,北狄却停滞在济州边界。

  月末,一封告天下书自悬州昭之于众,太子祈泠主动称臣,言安内必先攘外,其愿发兵支援北境,望天子放下芥蒂先讨外贼。

  告天下书顺应了民心,面对压境的北狄大军,百官不断上书,可端坐龙椅的天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不得已,二相亲自登门。

  宋起元带来了祈泠的亲笔信,但祈宸只看了一眼就把信撕了个粉碎,几乎是指着宋起元的鼻子骂,“你是想让祈氏江山血脉混淆断子绝孙不成!”

  宋起元不卑不亢,“先帝曾亲口言,任何人不得质太子血脉,陛下虽是陛下,先帝也是先帝。”

  年轻的天子握紧拳头,阴恻恻地俯视他,“既然你这么忠君,不如下去陪先帝,顺便为朕那好姐姐探探路,日后丹青史册上也能有你一笔!”

  “来人……”

  “不可!”

  祈宸甩袖,面目阴沉,“孟相,你也成了她的说客不成?真可笑!”

  “陛下稍安勿躁。”孟溢之面色沉静,把扔了一地的碎片拾起来,又重新拼好,“现下还远未到死局之时。”

  祈宸闻言,坐回金座,“舅舅有何良计?”

  “废太子告天下书冠冕堂皇,可这亲笔信却极尽挑衅,足见她根本就不想化干戈为玉帛。”孟溢之垂眸,定定地看着一地碎片,“单靠内乱,她不占优,故而臣以为,越是如此,我们越要稳住边境,毕竟,废太子已无后顾之忧,而我们却要抗衡北狄铁骑。”

  祈宸皱了皱眉,“她已平了南蛮,若再灭北狄,以其声势哪还会有朕说话的余地?”

  “那陛下是想看着我们和北狄两败俱伤,然后废太子再坐收渔翁之利吗?”孟溢之抬头,面色微肃,“舆诵不过是纸糊的老虎,不看标只看本,君不见武后终其一生都在平反,皇女也不会好到哪去,因而在内,她绝无必胜之把握。”

  祈宸思忖一会,有点不甘心,“可我们要是就这么答应了,岂不是低她一头?”

  “君子能忍□□之辱。”孟溢之淡淡地扫他一眼,微偏身看向宋起元,“而且,即便我们想答应,恐怕太子殿下也不会那么好说话,你说是吧,宋相?”

  宋起元眼皮耷拉着,“微臣只是个送信的。”

  “宋相这就妄自菲薄了,谁不知道你们宋家是铁打的太子.党,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你追随东宫这么久,东宫可曾向你透露过太子的真实身份吗?”孟溢之抚了抚短须,微眯眼,“恐怕不曾吧?”

  宋起元缓缓抬头,“确实不曾。”

  不仅从未透露过,而且迄今为止,祈泠没有就此跟他有过任何的解释,远居的太子似乎笃定了无论怎样宋氏和他都会一直死心塌地地效忠东宫。

  孟溢之又道:“多年寒窗拜相位,到头来却被一个女子耍得团团转,而且她还放弃了你,不仅是你,还有京城的东宫旧部,她已经把一切都押在秦家军身上了,你们这些弃子可有可无,能做的,也就是传个信了。”

  “太子自幼便秉性如此。”宋起元又垂下眼,嗓音平静,“平心而论,殿下是称职的储君,只是生错了胎。”

  孟溢之目光闪烁,“再称职她也是女儿身,就算夺了江山也守不住,最后只能是给他人做了嫁衣。”

  “守不守得住,跟你我又没什么干系。”宋起元掸了掸衣袖,豁然道,“无论祈氏江山倒不倒,都轮不到我们来坐这个天下。”

  孟溢之微微一笑,“一朝天子一朝臣,祈氏在,你不过是受废太子蛊惑,祈氏不在,你就是前朝余孽,何以仕新朝?”

  “太子殿下应比我这把老骨头活得久。”

  孟溢之面色转冷,“宋氏族灭也甘心?”

  “起落皆因果,非人可改。”宋起元坦然以对。

  孟溢之抚掌朗笑,“宋相高义,真叫人佩服,只可惜识人不清啊,太子能女扮男装二十余年,谁又能知道她其他地方是不是也是装出来的,您为了这样一个人断送整个家族,值得吗?”

  “孟相想做什么不妨直说。”

  宋起元气定神闲,孟溢之负手踱步,“我一直在想,太子敢冒着灭国的风险来谋算,她的底气是什么?总不能真的是个疯子。”

  “那还真说不定,太子脾性一向叫人捉摸不透,反正这天下是她家的,她想怎么折腾我们这些臣子也管不着。”

  孟溢之似笑非笑,“天下是天下人的。”

  “秦国公年少时勉可称一声英杰,但随年岁渐长,他变得比老国公还要多疑谨慎,若那火器无往不利也就罢了,可若一败,他就不得不多加考量太子究竟值不值得他顶着乱臣贼子的名头去扶持了。”

  宋起元波澜不惊,“看来孟相已有良策。”

  “良策算不上,见不得太子年少轻狂罢了。”孟溢之慢吞吞地在他面前停下,嗓音轻柔,“不知宋相听没听说,姬国公身染恶疾,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宋起元瞳孔微缩,孟溢之低笑,“真不知道姬家是怎么想的,即便太子真的好女风,两个女人又不可能生出孩子来,他们想以外戚为介擅权是办不到的。更罔论,乱花迷眼之下,太子妃又能专宠多久?一个无嗣且半老徐娘的女人,哪怕贵为皇后,也不过冷宫独坐罢了,姬家根本得不到任何好处。”

  宋起元缓缓抬头,直直地看着他,“据我所知,先帝遗诏曾言,命姬家长子尚主,孟相刻意隐瞒,想来早就料到了这一层。”

  “太子殿下不是也什么都没说吗?可见她根本不想嫁与姬氏子,哪怕佯装都不愿。”孟溢之笑意渐浓,“其实你不提我都想不起这事了,原先是怕太子殿下忍辱负重真的女婿变儿媳,可如今这节骨眼,哪怕她想这么干其他人也不会准许。”

  宋起元面色微凉,孟溢之偏身看向祈宸,“如此就辛苦陛下御笔亲书了,若废太子真的有心称臣,就断不能辜负了这段金玉良缘。”

  祈宸立刻道:“孟相所言极是,朕这就下诏赐婚,长姐若真肯为国分忧,朕也不会亏待了她。”

  “其实也并非要拘泥于姬氏子,我听说谢子觉有个弟弟,若要下嫁,谢氏远比姬氏更合适。”

  祈宸重重点头,先帝真的对祈泠太仁慈了,连废太子之后都能给她安置一个最佳的去处,若非被他提前知晓,谁又能知道先帝会不会在最后改变主意遗命祈泠继位。

  宋起元满脸漠然,孟溢之击了击掌,一队侍卫闯进殿内,把宋起元按倒在地上。

  “如今国事繁杂,宋相不若就待在宫里以便随时议事。”孟溢之三两句决定了他的去处,“当然,若是宋相回心转意,也可随时告知。”

  宋起元被带走,祈宸则坐定起笔,专心拟旨。

  .

  圣旨到悬州之时,一封密信也到了宋先忧手里,祈泠草草看过,面无表情地撕成碎片。

  “从离京那日起我们就不占先机了。”

  先帝把她这个一国储君扔出去,又急着召祈宸回京,就是打定主意要断她后路,否则,没有哪个君王会轻易动摇国本。

  “那婚事?”

  祈泠冷笑,“这么会做梦,怎么不干脆把孤送去北狄和亲呢,是害怕孤一剑捅死北狄可汗吗?”

  宋先忧默默闭上嘴,祈泠长眉微挑,忽然看向他,“其实,这倒也是个好主意。”

  宋先忧连忙摆手,“殿下三思!”

  “北狄不敢收,就看他祈宸敢不敢送。”祈泠越想越觉是个好办法,“告使臣一声,就说孤自请和亲北狄以解国难,但需西北军一路护送,如此可全皇家颜面,望孟相好好思虑。”

  宋先忧苦笑,“殿下,何必呢?再示弱只怕他们目中无人,也有损您的声誉。”

  “阳谋之下,我早无声誉可言,他们这个时候才提赐婚一说已是出乎意料了。”若她是祈宸,是决不会平白让她顶着废太子的名头招摇这么久,祈宸越是把她当成一个强劲的敌人,就越落入败处,因为人们可能会追随一个无端被废的太子,但绝不会听从一个只有联姻和亲这种价值的公主。

  可他们这时候才想起这一茬,很难不让人觉得是狗急跳墙,毕竟几个月过去,无论是百姓还是各路势力都早已习惯了她的真实身份,也习惯了把她当成废太子而非欺君罔上的女人。

  宋先忧默不作声,祈泠叹口气,“早晚有这一日的,我不可能一直装聋作哑,还是说,你们打算让我一直顶着男子的身份到死?”

  “有何不可?”宋先忧低声道。

  祈泠扯了扯嘴角,“指鹿为马没有好下场。”

  “天下多愚民。”宋先忧抬起头,言辞恳切,“您若以女子身份登位,只会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远的不说,单说太子妃,到时连同姬家如何处置?后嗣又如何解决?您能忍受后宫里塞满居心叵测的各家公子吗?您又如何保证祈氏一姓相传?”

  接二连三的质问砸来,祈泠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太子妃是孤明媒正娶,姬家是国戚,有什么不好处置的?后嗣更无甚难,至于姓氏,孤的孩子当然随孤姓,想要保证,不纳男子入宫即可。”

  “可若是如此……”宋先忧脸色微涨,想说又不知从何开口,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如此不就和男子一样了?”

  祈泠唇角微勾,“你想要什么不一样?只怕说出来自己都害怕吧?男子本有氏无姓,所谓祖宗追溯到最后不过回归母系,可若是孤说让天下人都改姓归宗,只怕你这头次听的要第一个弃孤而去了。”

  “臣绝无此意。”宋先忧连忙拱手致礼,郑重道,“若殿下当真心有沟壑,臣定誓死不贰。”

  祈泠面色沉静,“孤只能说,尽力而为。”

  议定,消息放出去,举众哗然,但未等发酵,身处中州的秦昌先跳了出来,挑衅西北军后被谢子觉生擒,一时间,原本僵持的局势微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