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第二镇破,越蒙签下停战协议,祈泠所占三镇悉数归入大启版图,这进一步激化了南蛮内部的矛盾,旧部头领联合越蒙那些弟弟们意图废黜越蒙世子之位,越获一概不理,眼不见心不烦,直属军则沉默寡言地继续清洗。

  内外高压下,旧部头领集结起来对抗直属军,第四镇第五镇第六镇的兵力也都被几近抽空。

  如火如荼的内斗甫一深陷,西南军就撕毁了刚签没多久的停战协议,大举进攻南蛮,以雷霆之势又连夺三镇。

  南蛮王城彻底暴露在西南军的视野中,越蒙被紧急召回王宫,旧部头领也频繁出入内宫,内争暂歇。

  启是大国,通常来说,为了朝廷名声和自身声誉,没有哪个将领会明目张胆地直接撕毁刚签订的停战协议,从而在世人眼中打下反复无常的烙印。

  可祈泠还是那样做了,反正,她废太子的声誉已经败无可败,而且,对外族的不守信影响不了本族。

  后三镇的兵力被调到前线,集结了整整十万人,遥遥与位于第五镇的西南军将领对峙。

  密密麻麻的人头让人望而却步,十万南蛮军,这几乎是个无法跨越的天堑,虽然,这十万里面不知道混了多少第一次出门的平头百姓,但仅凭不足三万的西南军短时间内绝不可能横推过去,若强攻甚至有可能全军覆没。

  “那就等吧,看看谁会先饿死。”祈泠并不着急,这场战争最开始的起火点本就是南蛮意图抢掠过冬的粮食,如今半斤没抢到就算了,还搭进去六座方镇,粮草更是紧俏了,他们根本等不到过冬。

  姬怀远低声,“北边也有动静了。”

  “北抗狄,南击蛮,真是多事之秋呢。”祈泠不怀好意地勾唇,“小五要是扛住了,孤就不跟他争了。”

  诸将都和声而笑,只有姬以期抱着千里铳坐在一旁闷闷不乐,白皙的肌肤衬得那杆夺人性命的火.铳更加可怖。

  祈泠从盘里捡了颗枣,对准她那杆千里铳砸过去,红艳的小枣顺着管口滑进去,没叫醒姬以期,反倒惊了公输始。

  公输始三步作两步走过去夺过千里铳,管口朝下倒出那颗小枣,“殿下,你干什么!”

  祈泠不明所以,又捡了颗枣咬一口,“叫她而已,你看她跟入魔了一样,天天只知道抱着那东西。”

  “那里面不能塞东西,否则会炸开。”

  祈泠吐出枣核,哦了一声。

  公输始把头转向姬以期,姬以期也抓了一把枣,慢吞吞地看她一眼,“我知道,你跟我说过。”

  眼见公输始脸色越来越难看,姬以期讨好地冲她笑,“我刚才没看见而已,下次会注意的。”

  公输始神色发冷,“你们这般儿戏,就如同把刀架在了脖子上,稍稍不慎就会掉脑袋,而且不单是你一个人的脑袋,是我们所有人!”

  姬以期低下头,专心听训。

  公输始抱住千里铳,失望地摇头,“姬小姐,恐怕您已经不适合保管它了。”

  姬以期猛地抬头,祈泠眸光一亮,“孤赞成。”

  “不可以!”姬以期拦住公输始。

  祈泠亲自下场拦她,“又不是你的东西,再巴着也没用,这回可不是我不让你去。”

  “我就要去!没了千里铳我也要去!”姬以期不管不顾地挣脱她,千里铳也不要了,径直就出了大厅。

  琉璃镜闪着寒光,公输始搁下千里铳,略带困惑地看向祈泠,“怎么回事,她要去哪?”

  “南蛮王城。”祈泠坐回去,理了理微乱的衣襟,无奈道,“她非要现下去找她师尊,我让她等个半月都不肯。”

  姬怀远面色微沉,“胡闹!”

  “她怎么知道明前辈一定在南蛮王城?”姬广白皱眉,“我去问问,你们别老说她,说多了谁都烦。”

  姬怀远苦笑,姬广白追出去,稍稍打听一下,得知她又上了城楼,可没了千里铳,她上城楼能做什么?

  姬广白到时,姬以期正坐在高高的城楼上,呆呆地望着对面的南蛮王城,公输端如影随形般立在一旁,几次把千里镜塞到她手里都又被退回去。

  “你俩跟个连体婴似的,难怪咱们太子殿下不高兴。”姬广白双手一撑,利索地越上城楼,肩膀撞上姬以期的,“当初一直劝你你不听,现下好了吧。”

  姬以期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反驳他,“少说她坏话,跟她没关系,我知道她是为我好。”

  “她又不在这,你骂她她也听不见。”

  姬广白满是怂恿的语气,姬以期睨他眼,眼珠子再转回去时多了些色彩,“你说得对,她就是个混蛋。”

  “嘴上说得再好听,心里还是希望我天天什么都不干就围着她转。”姬以期踢腾两下腿,忿忿不平,“凭什么我干什么都要问过她,她做什么事也没有都问过我。”

  姬广白重重点头,“这就对了,不过……”

  “我也觉得你不该现下去。”

  姬以期一骨碌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瞪着姬广白,“师尊已经失踪很久了,她最后一次来信的目的地就在西南,不在云州,就一定在南蛮!”

  “那也不必急在一时,至多再等一月,南蛮就不攻自破,到那时你再找她也安全些。”姬广白抬头看她,循循善诱,“眷眷,你要听话,太子殿下会不会害你我们不知道,但我和大哥是一定不会害你的,你不能为了一时之气陷自己于危险之地。”

  姬以期气恼,“你在说什么啊!我又没有跟她吵架,也不是因为她才要去南蛮王城,反倒是二哥你,一说话就不离殿下,她是我夫君,又不是你夫君,你天天这么关心她干什么。”

  “我帮你说话你还数落我一大堆,我半句都说不得是吗?”姬广白也站起来,身形盖住姬以期的,瞧上去气势很足。

  公输端伸手横在两人中间,“停,别吵了,眷眷你先下来,站那么高多吓人。”

  “哼。”姬以期抱臂坐下。

  姬广白冷笑,“没良心的东西。”

  “反正我非去不可,平贝等不了了,师尊也等不了了。”姬以期盯着地面看,似乎要直接跳下去。

  姬广白按住她,两手把她拎下去。

  “你怎么去?就这么单枪匹马地穿过十万大军闯进去?那你神了!太子也别招兵买马了,我们都跟着你一统天下!”姬广白气得浑身发抖,原本俊朗的面容都有些扭曲,“姬以期,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姬以期固执道:“总有办法的,你们既然不帮我就别拦我,那些话我都听够了,祈泠说得够多了,你跟她没什么两样。”

  “你……”

  姬以期掰开他的手,凉声,“我就算死在南蛮,也是我自己的事,跟你们跟祈泠都没有关系。”

  “抽干你身上的血,我们就没关系了!”

  姬以期别开头,抬步就要走。

  “站住。”姬广白低吼,脸色黑得像炭。

  姬以期一顿,姬广白几步跨到她身侧,嗓音沉闷,“今夜子时,我送你出去。”

  姬以期停步,“丑时。”

  微颔首,姬广白转身,撞上正在爬梯的祈泠。

  姬广白脸上还带着些许未去的怒色,祈泠踏上城楼,拍拍他肩膀,“二哥莫气,肝火伤身。”

  “哼。”

  姬广白头也不回就跑了,公输端见状也溜了。

  祈泠展臂堵住姬以期,颀长的影子盖过洒落的阳光,像棵郁郁葱葱的树,枝叶伸出骚扰她,“还没想通?”

  姬以期表情怪怪的,眼珠子转了几圈,道:“想没想通你不都要逼我想通,反正你总是对的。”

  “我可没说过这种话。”祈泠倾身,宽大的袖袍拢住她,眸光柔和,“乖,至多半月,我们陪你一起找。”

  姬以期勾头,意外的沉默。

  祈泠垂眼看她,白净的指节自袖口滑出,轻轻捏住她下颚,冷睿的光闯入她闪烁的眸中。

  姬以期挣脱她,扬声,“我知道了。”

  “真的吗?”祈泠轻笑,随手揉了一把她脑袋,颇有些无奈,“眷眷,别让我失望。”

  姬以期后退一步,“都说了不要管我。”

  “我没有管你,我只是跟你讲道理。”祈泠有点委屈地塌了肩,伸手去牵她,“你不爱听就算了,总归我不是你真的夫君,自然是真的管不了你。”

  方才的压力一扫而空,姬以期白她一眼,“你是我夫君是真的,管不了我也是真的。”

  祈泠莞尔,“也许有一日,不用我管你,你也能心甘情愿待在我方寸之内,不必去看任何人。”

  “你个贪心鬼,方寸之内我连你的东宫都走不出去,你干脆把我绑你身上得了。”姬以期气呼呼地丢开她的手。

  祈泠张开双臂,“是我们的东宫,我们的寝殿,我们的床榻,和……我的怀抱。”

  “我也可以抱你。”姬以期扑上去。

  .

  入夜。

  姬以期早早拉祈泠上床睡觉,盼着早点把她哄睡了也能早点偷溜出去,奈何祈泠精神得很,对她这般行径又视作邀请,自然可劲折腾她。

  姬以期做贼心虚不好拒绝她,心里却万般后悔不该轻而易举地跟她和好,而应该继续生气,那样就能理直气壮地跟她分房睡了。

  祈泠还觉奇怪,“你今天好乖啊。”

  “嗯……我哪天不乖了?”五指插进她浓密的发里,姬以期半合着眼,调子拉得绵长,“明明每次都有求必应……”

  祈泠不是特别重欲的人,但也绝不寡淡,属于比刚刚好多那么一点的,日常应对倒也不至于吃力。

  “真的吗?”一根发丝随着脑袋翘起,祈泠黏黏糊糊地贴紧她,“那我们今晚不睡了好不好?”

  姬以期一下就把她头发揉得乱七八糟,随即瞥了眼窗外的天色,“今晚已经过了。”

  子时已过,她可真有先见之明。

  “居然已经这么晚了吗?平常这个时候,你可早就闹着要睡了。”祈泠嗓音散漫,状似疑惑。

  姬以期又看了眼窗户,“听起来你很没节制。”

  “你该不会要趁我睡着之后偷跑吧?”

  祈泠冷不丁冒出一句,姬以期僵了一下,而后迅速拉过薄被拢住她,“想什么呢,睡觉!”

  双肩反被搂住,姬以期完全进入祈泠怀抱,脸颊紧贴她持续跳动的心脏,在平时,祈泠更喜欢钻进她怀里,说是有母亲的感觉。

  虽然,祈泠从未拥有过母亲的怀抱。

  姬以期合上眼,在心里叹了口气,祈泠实在是太了解她了,且身体比话语更诚实,敏感又亢奋的神经早就被察觉了。

  嗅着她胸口淡淡的馨香,疲倦和困意袭来,姬以期掐了掐手心,努力保持清醒。

  一直挨到丑时,祈泠呼吸平缓,双臂的力度也放松了不少,姬以期小心翼翼地收缩身子从她怀里钻进去,空隙露出,微风轻拂她光.裸的肌肤。

  姬以期勾着被子把空隙塞满,又给她掖紧被角,而后赤着脚下榻,捡起丢到角落的衣衫匆忙穿上。

  月亮躲到云层后面,屋里黯淡无光,姬以期拎着鞋履静悄悄地走到门口,伴着一声沉闷的响动,她彻底离开这间爱巢。

  随即,一个直立的身影出现在窗口。

  姬以期浸在黑夜里,在城门口找到了姬广白,守夜的兵士格外多,都丑时了还神采奕奕。

  姬广白递给姬以期一件黑斗篷,又塞给她一把稍长的手铳,上面还嵌着千里镜,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公输端给我的,她说是她姐改进的。”

  姬以期看了看,奇道:“她怎么不直接给我?”

  “我哪知道。”姬广白把她的兜帽扯下来盖住脑袋,没好气地低斥,“拿好了,跟我来。”

  三万西南军并没有折损多少,但守六座城还是很吃力,祈泠干脆没管前三镇,而是在第四镇和第六镇各驻扎了九千兵将,其余则全屯在了第五镇。

  方镇不大,可也不可能一丝缝隙都没有,姬广白带姬以期绕过层层叠叠的守军潜到一堵墙前,姬以期认出这是之前被炸塌过的一处城墙,修补的痕迹尚且留存。

  姬广白从未修补的一侧城墙上拿下来一块砖石,然后一块一块地挖开一个半人高的洞,率先钻了出去。

  “哎……”姬以期连忙去拉他,“二哥你就别去了,我一个人过去就行了。”

  姬广白没搭腔,见她出来了就又把砖石垒回去,显然是打定主意要跟她一起去。

  “哥……”

  姬广白把最后一块砖石放回去,淡淡地瞥她一眼,“不想回去就快走,你没发觉守卫比平时多吗?”

  “发觉了。”换岗时辰都不一样了。

  姬广白扣住她手腕,“防的就是你偷跑,太子又不是傻的,知道你不会安生。”

  “那你还帮我?”姬以期握紧手铳。

  姬广白翻了个白眼,把自己的手铳收到腰间,“你是我妹妹,她又不是我什么人。”

  姬以期吐吐舌头,“真是好感动。”

  姬广白倏地一下松开手,甩掉身上的鸡皮疙瘩,“赶紧走!我们早去早回。”

  兄妹二人沿着墙角离开第五镇,姬广白还在发愁怎么进去的时候,姬以期已经接替了他的位置目的明确地开始寻路。

  姬广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七拐八拐,“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有人给你传信了吗?”

  “我以前来过南蛮。”姬以期停到一个墙根前,嘴里发出一声奇怪短促的鸟叫。

  姬广白戒备地环顾四周,“我怎么不知道?”

  姬以期还未应答,身后矮小的墙上露出一个脑袋,回了一声鸟叫,姬广白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南蛮服饰的年轻女子从矮墙上跳下来,而她那张脸却是完完全全的中原面貌。

  姬广白皱了皱眉,探究的目光扫过,“我是不是见过你?你是……陆家的……”

  “家中行三,单名一个莲字。”年轻女子微微抬头,眼里蕴着笑,“好久不见,姬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