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菲罗斯曾见过不少人在他面前哭泣。

  他们大多跪伏或者瘫软在地,犹如面对带来瘟疫与死亡的天启骑士,向他悲切祈求,或是用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语言咒骂他的冷血残忍。在那种情况下流淌的泪水,被太多负面情绪污染,浑浊而苦咸。

  也曾有人为他温柔哭泣过。发生在很久以前,就在这个房间里。

  在基地里工作的人很多,也不尽然如宝条那般泯灭人性。曾有一些女性研究员出于对年幼男孩漂亮容貌的好感,以及因为高压工作难以照顾子女的愧疚,将母性关怀投射于他。

  不过那泪水太过短暂,就像是蕨叶上的露珠,被阳光一蒸便消失不见。

  萨菲罗斯端详着克劳德的眼睛,专注得像是在解读谜团。

  那双眼睛总是覆压在微蹙的浅色眉毛下,野猫似的浑圆,令他能够清晰看到虹膜里的纤毫丝屡,以及在那令人心惊的海蓝之间,泪腺是怎样缓慢而细腻地分泌出液体,打湿睫毛,于眼眶角落里蓄积。

  他在替我伤心……所以呢?这有何意义?

  萨菲罗斯用拇指捻去对方眼角湿痕时,这样漫不经心地想着,十足是个冷血混蛋。

  他对于哭泣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正面的,或者负面的。毕竟,他自己从不流泪。

  但克劳德在为他流泪这一事实却着实打动了他。

  无论是那湿漉漉的眼眸,还是发红的鼻头都令他感受到愉快。

  是的,愉快。

  一个多么普通、温柔的中性词。

  没有占有与侵略,不掺杂欲望与斗争,摒弃想要将人扼住咽喉、嵌入肋骨的控制或强权。

  就像是在两人紧密耦合的精神连结间擦燃了一小簇火苗,脆弱而顽强,就如眼前这个男人,缄默无声间逐渐占据了能够令萨菲罗斯感到舒适的全部感官。

  克劳德却感觉尴尬。他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去同情萨菲罗斯,事实上萨菲罗斯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同时他错辨了1st那热烈眼神的含义,认为放任自己继续“软弱”下去必将遭到对方的戏弄。于是用力挣开对方,背过身去以躲避目光。他用力拍打了几下脸颊,发出几句对自己表示恼火的嘀咕。

  片刻后,萨菲罗斯抱着手肘,有些好笑地瞧着克劳德表情严肃地顶着两片被拍打得发红的脸颊,瓮声瓮气地试图拉回正题。

  “看看这里严密的布防与监控,我们私自进入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到宝条耳朵里。他不会乐见神罗的绝密研究外泄给别人,特别是我这样身份不明的外来者。”

  “那是你的事情,克劳德。”萨菲罗斯懒洋洋地后倚着一张办公桌,“我带你来这里,仅仅是为了告知你我所谓的‘秘密’而已。免得某只眼睛湿漉漉的没有安全感的小狗,成天盯着我东想西猜。”

  他摊开双手,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克劳德想做什么随自己的意。

  克劳德微微发怔,所以现在神罗机密要地的处置权归他了?这也太随便了吧。佣兵习惯性地皱起眉头。说真的,他永远适应不了银发1st这种跳跃突变的节奏。

  虽然克劳德是这么抱怨的。

  但是当他看了一会儿眼前抽取血髓的狰狞机器,再抬头环顾周围浸泡在玻璃后的无数苍白、扭曲的肉体。

  他想到自己是如何从一个拿钱做事的佣兵变成甘冒风险免费加入炸毁魔晄炉计划的冒险者。他还想到了他的朋友们。

  他们有的是试图掀起雪崩埋葬旧时代的理想家,有的是从神罗点燃的罪业之火里复活过来的复仇之魂。

  他们拥有坚定的信念,高尚的理想,凭着一股子蛮劲与热血急吼吼地想要打破神罗对于命运的垄断,用自己的双手去开拓未来。

  但就是这样一群可爱又努力的人,因为神罗愚弄世人的宣传,被生活在其统治辐射范围内的普通人视为恐怖分子、动乱与灾祸的源头。

  然而事实是,他们的眼睛被神罗遮住,耳朵被神罗堵塞。用虚假的繁华去粉饰太平,以致于对那些就发生在他们身边、就发生在昼夜闪烁霓虹灯下的犯罪视而不见!

  就这样,克劳德脑袋里逐渐萌生了一个想法。大胆、出格,哗众取宠,博人眼球。与他二十多年来内敛稳健的禀性背道而驰。

  但他又不可抑制地反复衡量起那个念头的可操作性。甚至有些惋惜自己当初在现实世界里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如果能够成功,他将在这里为神罗提前敲响丧钟!

  克劳德是个果决的行动派。打定主意后,他立刻抽身走向研究所里的主控电脑。并没头没尾地冲萨菲罗斯来了一句:“想要玩点儿刺激的么,英雄阁下?”

  但萨菲罗斯瞬间理解了他。因为当那个疯狂念头成型的一瞬间,便被克劳德推送给银发1st。就像是那一小簇火苗,被人浇上干柴与汽油,轰地一下顺风高涨,随着两人的连结一路燃烧至萨菲罗斯的精神深处。1st眼底流露惊奇。他感觉眼前这个男人就像是个惊喜盒子,让人永远猜不透能从里面开出什么。

  “你那样做,就是在向神罗递送生死擂台的战书,然而你在此之前没有任何准备与计划。”萨菲罗斯客观评价道,“你是在发疯,克劳德。”

  虽然他如此表示,但依旧走到克劳德身边,帮他启动那台机器。密码是宝条编写在萨菲罗斯第十三号基因片段里的一组编码,以拉丁文编译过来就是——“Ultimum iudicium”(最终审判)。

  当那台庞然大物被启动,整座研究所仿佛活了过来,兆亿数据通过如血管般纠缠的缆线汇聚于主脑,无数主机与散热风扇的嗡鸣是它的呼吸。

  克劳德手速飞快地敲击键盘,聚精会神地搜索需要的数据与情报。

  他调出“吊桥计划”与“驯化实验”的研究资料,尽可能多地拷贝走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和骇人听闻研究记录。

  “你可没有资格这样教训我。假如你与我交换位置,你只会做得比我更过分。”

  萨菲罗斯对于他的说辞不置可否,就那样冷酷地抱着臂肘,微一耸肩:“那是因为我有这个实力,金发小鸟。”

  “实力代表你所拥有的选择权力与自由限度……别冲我哼哼,你得承认,我能一刀斩断神罗大夏,令那座米德加的地标建筑在一瞬间坍塌成废墟。”

  “而你呢,我亲爱的?面对超过6名2nd围攻,你就只能狼狈逃跑。”

  “别自恋了,你这绿眼睛混蛋。”克劳德并不服气,却微微勾着嘴角,这可能是他两人间最轻松的一次争执,“我们伟大的、无所不能的英雄阁下或许忘记了,没有连结者的帮助,他只是架漏油的超跑。”

  克劳德将他搜罗到的数据成功传输入U盘后,丢开披在身上的属于萨菲罗斯的皮衣,从旁边墙壁挂钩上拔下一件作战服往身上套。并抽空回头冲人扬了扬眉毛。

  “事实是,你得有我的帮助,才能做到那种地步。”

  那件作战服应该属于一位身高在1米9以上的魁梧大汉,穿在克劳德身上并不服帖,令人不得不将袖口与腿脚往上挽了几折。

  克劳德拿了一把匕首塞进靴掖,挑出两柄枪械别在腰间,一把微冲反扣在后背的皮质革带上,还顺手摸走几颗魔石。

  当他为不让裤子垮掉,将腰间皮带收紧时,忽然被人搂住,环住腰部。

  萨菲罗斯从他手中接管了那条皮带,轻巧地将之扣至最里侧的那一个孔洞。

  他抽出挎在腰间的正宗,手指覆于克劳德手背插入指缝,牵引着对方握住刀柄,垂头用嘴唇碰了碰佣兵的耳尖。

  “既然你还记得你是我的连结者,克劳德。你的计划里,怎么能够没有我的位置?”

  刀光瞬闪,整个房间四分五裂。探针的机械触手断裂在地,暂时留存的电流令他们像是被切断的肢体般抽搐扭动。能源装置破碎,浓缩燃料泄露出来,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这时候,研究所的主人获得了警报,房间内、走廊里所有摄像头齐刷刷调转看向两人所在的位置。

  克劳德挑着一根眉毛,举起U盘按在嘴边亲吻一下,并冲镜头竖起中指。想象着镜头那端的人是如何气到发抖,他放肆大笑着,招呼萨菲罗斯撤离。

  但萨菲罗斯让他等等。这个男人打算做一个告别。

  不多一会儿,燃料淌遍房间,蔓延向走廊。银发的高大身影站在门边,凝视它们流至皮靴前。燃料被昏暗光线照出幽幽的蓝绿色,与灌满他血管的液体如出一辙。

  他抬手打了个响指,把指尖燃起的一簇火焰扔了下去。微弱的,温暖的,带着驱散寒冷的温暖橘调,飘向地面……轰隆!焰浪形成巨大的龙卷吞没一切。

  萨菲罗斯任凭火星溅射上皮靴,热浪拍打着脸颊,银发在焦灼的气流中凌乱。

  他没有后退,而是看着房间里的一切。幼时的衣服、陆行鸟玩偶,他被锁在房间里于墙壁上刻数的日期,少得可怜的回忆,以及资料柜上一张美丽女性抚摸着隆起腹部坐在躺椅上小憩的照片,逐渐变得焦黄、发黑,最终化为灰烬。

  萨菲罗斯抬手抚上后颈,扣进皮肉,将宝条埋在里面用以存储他记忆数据的芯片挖出,丢进火焰里。

  萨菲罗斯干脆利落地完成告别,转身去与克劳德回合。

  他望着等在通道尽头的身影,外面的光线从人背后照入,将金发佣兵落在地上的影子拉长,延伸至他脚边,就像是罗盘上的指针,指引着他的方向。

  再见,摇篮、母亲、神罗……那曾塑造他又扭曲他的一切。或者,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