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明月照梨花>第6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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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蕖夫人照常来给唐酥换药,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翻过昨日的事。

  换完药,蕖夫人见唐酥精神尚可,便给自己沏了壶茶、坐在桌前问起唐酥的身世来历。唐酥倚坐在床头说得很慢,却也没有半点隐瞒。

  唐酥原籍蜀中,家里本有四口人,父亲是唐门弟子,母亲出身扬州,此外还有一个长他八岁的姐姐。外有天乾顶门立户,内有地坤操持家务,这样的家世不说大富大贵也定是衣食无忧了。然而在唐酥十岁那年,长姐还未出嫁、母亲却一病不起了,那急症来势汹汹,甚至没能等到在外的父亲带药回转,人就去了。

  后来姐弟二人才知道那药本就是等不到的——原来唐父在半路上遇到了埋伏已久的仇家,与之纠缠数日后力竭而亡。就在离家不过百余里的地方,而唐酥的娘亲在第二日的黄昏阖眼长辞。

  双亲先后离世、唐酥年岁尚幼并未分化,唐云无法,只好忍痛带弟弟奔蜀投亲。幸得族中长辈垂怜,出面收留了姐弟二人。

  待到长姐唐云出嫁,唐父的师兄又接过了教养唐酥的职责。唐酥跟着他学了些轻功与机巧之术防身,眼见着到了十七岁还未分化,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注定是个隐君了,那人这才正式将他收入门下当做关门弟子培养。

  “后来呢?”

  蕖夫人见唐酥止了话头便递了盏温水给他,唐酥接过道了声谢,捧在手里并未沾唇。半晌,垂眸苦笑道:“说出来还怕夫人不肯信,我是在二十一岁那年才突然分化成地坤的。我入门晚,那时候还未出师,和两个师弟一起跟着几个师兄出任务。”

  说起来分化这事并没有准确的岁数,早的人可能十岁上下,晚的也不过是十五六岁,像唐酥这样二十出头才分化的实属罕见。

  “我……突然发起热,信香的气味也,也挡不住。任务失败,连累全队的人暴露行迹……因为我……还折了两个师兄弟。”

  地坤在分化时往往伴随着高热、无力,后颈的腺体会不受控制地散发出能够吸引天乾的异香。寻常有人进入分化期尚且要提前与天乾分隔开,免得天乾受影响失控伤人,在任务过程中突然分化……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一团糟。

  “便是有错也不该将你打成这样,何况这又不是你能控制的。”蕖夫人闻言不由得皱起了眉。

  “不是您想的那样。”唐酥扯了扯嘴角,到底是笑不出来。将茶盏中的水一口饮尽后接着说:“师父他年岁大了,便是有心保我也无能为力。我自是甘愿认罚的,只是没料到他们竟要把我抵给雇主作赔……为奴为仆,生死不究。”

  这话一出蕖夫人便明白了,唐酥也是个命苦的。

  三书六聘明媒正娶的地坤在夫家是什么地位尚且不好说,更何况送人为奴的地坤?再加上又有着那样一层缘由在,赔礼也好补偿也罢,都是息事宁人的幌子,指望对方善待唐酥是不可能的。

  “雇主原本另有要求,偏偏有人说我‘虽是男子之身,好歹也是有几分姿色的地坤,用处多了’……无主的地坤……谁说不是呢。”唐酥自嘲一笑,说不上是讽刺谁的成分多些。

  “要罚,我认,但是这种处置我不接受。见我不肯答应,他们就用阿姊一家的命威胁我。我怎么能不答应……阿姊她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只要阿姊能好好的,我自然是什么都肯答应。”唐酥顿了顿,红了眼眶看向蕖夫人:“……可是明明我已经答应了,阿姊还是死了。”

  蕖夫人心头一跳,脱口问道:“怎会如此?”

  “被我害死的两位同门的家里都是在堡中说得上话的,一家只想要我偿命,一家要我生不如死。他们怕我日后有过得好的可能,便设计让阿姊以为有空子可钻,夜闯地牢来救我,半路上着了道,阿姊替我挡了一剑……三尺长的剑,削金断玉的宝剑……”

  唐酥几乎是咬牙忍着泪意吐出了最后一句话,攥着茶盏的手背上青筋毕露。杯盏不堪受力在手中碎成了几瓣,碎瓷扎进掌心里也不曾察觉,血混着水将他搭在腰间的薄被洇湿了一片。

  蕖夫人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上前托起唐酥鲜血淋漓的手,细细挑着扎进掌心的碎瓷,轻声问:“那你身上的伤又是这么落下的?与这事有关吗?”

  “那时候只是费了些功夫,这些伤不是那时候落下的。”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唐酥将目光瞥向别处,半晌才轻声道:“是我信错了人,我以为他是看我可怜愿意放我一条生路,结果他只是,只是为了把我囚禁起来,当做……”

  “……当做禁脔。”

  话音落地,屋内一片沉静。

  窗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异响,此刻二人却都没心思去深究。

  被囚在暗室的日子里经历的事实在难以启齿,唐酥无意细说,一半是无心卖惨,一半是怕污了人的耳朵。

  他对自己的情况心知肚明,用过太多催情伤身的东西,一些隐疾和亏空常人或许看不出,但必然瞒不过医者。想来蕖夫人先前就已经从自己的脉象里窥到端倪了,没说出来也许是为了给自己留几分颜面。他承蕖夫人的救命之恩,却也不敢多做奢望。

  见蕖夫人拧眉垂目久久不言,唐酥心里七上八下的,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我是把那人杀了才逃出来的,他把我藏得隐蔽,短期之内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您如果不放心我可以明天就……”

  蕖夫人摇了摇头,探过身子将唐酥垂在脸侧的碎发别到耳后,柔声问:“你阿姊如果还活着,兴许和我年岁相仿,是不是?”

  唐酥先是一怔,想要冲蕖夫人笑一笑,嘴角还没提上去眼泪却忍不住先掉了下来。

  “阿姊若是还活着,到今年冬月该是三十有二了。”

  蕖夫人伸手替唐酥擦干眼泪,温声道:“都过去了,往后不想那些。把里里外外的伤养好之前就先在这里住下吧,别让你阿姊到了天上还要担心你。她若是有灵,这些日子只怕都要心疼死了。”

  唐酥闻言,终于忍不住掩面恸哭,不见号啕,只颤着肩、偶尔从指缝中漏出几声近乎绝望的气音。蕖夫人始终陪着,一直等到人哭累了睡下,起身去燃了一卷安神香才离开。

  掩门时细微的动静盖过了叹息声,蕖夫人看着雕花的门,轻声问了句:“都听见了?”

  陆卡正双手抱臂倚墙立着,兜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从蕖夫人的角度只能看清他绷紧的下颌。

  “我先前就觉得他的脉象不对,那皮外伤看着唬人,只是失血多些没道理身子就亏空成那副模样。若不是他自己豁命逃出来,恐怕也难能活过今年了。”

  “该宰了那畜生!”陆卡的手在刀柄上摩挲着,语气丝毫不掩怒气和杀意。

  蕖夫人微怔了一下。陆卡不是暴躁易怒的人,向来很少动真火,她有许久不曾见过陆卡动怒了。上次他这样还是……

  还是陆煜死的时候。

  “不是都听见了?那孩子拼着自己不活也要把人杀了,哪轮得到你去提刀宰人?再说了,难道你就知道那人姓甚名谁身在何方?”

  陆卡沉默了片刻,放缓了语气叮嘱道:“劳蕖姐帮我掩饰一二,别让他知道我都听到了。我怕他……不自在。”

  “你当他不知道外面有人?”蕖夫人无奈。

  唐酥面上不显,实际上仍是惊弓之鸟,只要醒着便不自觉地绷着神经。在她落座时唐酥就曾状似不经意地瞥了眼窗边架子上的兰花盆景,动作很快,却没逃过她的眼。

  与那盆景一墙之隔的,正是屋外倚墙而立的陆卡。

  “至少……至少别让他知道是我。”陆卡好像也发觉自己这话说的没什么意义,没过脑子似的,于是更加不自在地拽了拽兜帽。

  不等蕖夫人开口,他又说:“寨子里的天乾不多,眼下多是在外头,除了一二地坤,留在寨子里的基本都是隐君,不必让他老闷在屋子里,想走动就让他走动走动。得空再给他好好把次脉吧,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暗疾是先前没瞧出来的,温补的药材库房里不缺,有什么不够用的就列个单子让人去买,一应花销从我的账上走。哦对,还有那个药,我记得有个方子是能盖住地坤的味道……怎么了?”

  蕖夫人越听表情越古怪,偏偏陆卡还没察觉出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

  长嫂如母,她虽然不至于真把陆卡当儿子看,这些年来也他是把当做亲弟弟来待的,于是懒得跟他玩迂回委婉那一套,直接挑眉问道:“你看上他了?”

  “没!”

  陆卡答的太快,倒像是心虚。

  蕖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陆卡一眼,看得陆卡背后发毛,生硬地打了个岔,三言两语交代了自己打算跟镖出一趟门就借故跑了。

  这种剃头挑子一头热,不,连一头都还是半热不热的事谁又能说得准?蕖夫人自然不会拿这种没影儿的事去说嘴,她失笑着摇了摇头,末了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唐酥睡下了,陆卡跑了,陆蘅今日也不在,蕖夫人一时无事可做。她倚着廊柱仰头望着天发呆,半晌,喃喃道:“阿煜,蘅儿快满八岁了,若是陆卡成了家,我是不是能把蘅儿托付给他?”

  仰头仰久了难免脖子酸,她撩起头发揉了揉后颈,手移开时露出一道横贯后颈的狰狞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