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明月照梨花>第4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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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酥梦到了自己七岁时的一个下午。

  那日天气正好,温婉的少妇眉眼含笑,领着豆蔻年华少女坐在树下绣帕子。一身短打的男人坐在一旁的石桌前摆弄着手里的千机匣。他自己正是猫嫌狗厌的岁数,举着一枚雀翎满院子疯跑,一刻也不肯闲。

  “阿爹的孔雀翎快被小酥拆干净了。”少女咬断绣线,撇了撇嘴。

  “拆了就拆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男人笑了笑。

  少女对父亲的反应不太满意,哼了一声,却也没再多抱怨什么。

  “你小时候也是这般。”少妇放下手里的针线,似是想了一下,回忆道:“那时候你爹的孔雀翎都得藏着,但凡是没留神让你给摸到了,不管淬没淬毒,你是抓起来就往嘴里塞,有好几次把我和你阿爹吓得够呛。不让你玩你就要哭,单给你拿雀翎你又不要,每次都是把好好的暗器拆了拿给你玩。那几年也不知拆了多少,才消停没几年,现在又轮到小酥了。”

  “可不是,自从家里添了你们两个我就再也攒不下孔雀翎了,做多少都不够拆给你俩玩的。”男人也跟着笑。

  “哪有!我怎么不记得……”少女红了脸,不肯承认。

  “诶?云儿都是快要说亲的人了怎么还学小儿般耍赖?”少妇伸手在唐云额头点了点,又笑着问男人:“后院的树长成了吗?能做多大的箱子?”

  “阿娘!”唐云更羞了,从脸一直红到脖子。

  男人才舍不得女儿早早出嫁,闻言佯怒道:“什么也装不下!那树离成材还早呢,起码得再长个十年八年的!”

  “阿爹!”

  后院的树是唐云出生那年栽下的,本就预备着等唐云出嫁时打成箱子装嫁妆。眼下被爹娘双双打趣,唐云又羞又臊,简直气得要跺脚。

  这时唐酥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过来,小脸儿红扑扑的,踮着脚把雀翎簪在唐云的发髻上,看看阿爹,又看看阿娘,问道:“后院的树是阿姊的,那我的树在哪儿?”

  三人闻言互相看了看,终究是绷不住一齐笑了。

  唐云将唐酥搂在怀里,捏着他脸上的软肉说:“贪心鬼!什么都得有你一份。给你给你,阿姊的给你!到时候小酥替我嫁人去。”

  “那阿姊怎么办?”唐酥的脸被捏着,说话含含糊糊的。

  小孩子还不是很懂“嫁人”的含义,只知道阿姊把东西给了自己,那阿姊就没有了。

  “阿姊用不上……”少女的声音不复清脆,变得艰涩喑哑:“小酥,你,你要,要好好的……”

  四周陡然一暗,院子、爹娘俱不见了,鼻间笼着淡淡的血腥味。

  唐酥猛地抬头,眼前看到的却是双十年岁的唐云正嘴角溢血、含泪看着他。殷红的血顺着从后心贯穿的出的剑尖往下淌,洇透了前襟。

  “阿姊!”

  唐酥从梦中惊醒,见身边站着一人,下意识便弹身挥拳而上!右手拇指抹过食指上的戒指,细细的银针探出尖来,在阳光下微微泛蓝。

  竟是淬了毒的!

  蕖夫人这日计划带陆蘅进山采药,因为拿不准唐酥会不会醒,便叫了陆卡过来暂时帮忙看顾一下。

  许是蕖夫人已经给唐酥用过了抑制信香的药,屋子里并无早先闻到过的属于他独有的草木香,只有药香。为了避嫌,在打开了门和窗子之后陆卡也没有靠近床榻,支着头坐在桌前打瞌睡。

  回笼觉睡醒了两回,床上的人也没有要动一动的意思。陆卡正想着要不要回自己院子把刀拿来擦一擦,唐酥这边却突然有了动静。

  只见他像是魇着了似的挣扎着,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字节。

  陆卡怕他把伤口挣裂,赶忙起身迎上去。谁知刚绕过桌子还未走到床边,就见唐酥猛地睁开眼大喊了一声“阿姊”!

  没给陆卡任何反应的时间,迎面过来的就是一记沾不得身的老拳。

  陆卡下意识矮身避开,一手攥住唐酥的右腕,一手……另一只手还没来得及有动作,就被人扑了个满怀。

  原来在唐酥回光返照般挥出一拳后,几乎是在被陆卡攥住手腕的同时就又一次失去了意识。整个人凭着惯性一头栽进了陆卡怀里,把他撞了个措手不及,退了两步撞上桌子稳住身形。

  桌子上的茶具成了最大的苦主,稀里哗啦地摔了一地,当场就“岁岁平安”了大半。

  “嘶……”陆卡倒吸一口凉气。

  唐酥的额头磕到了他的下颌不说,这一扑一撞,他的后腰还好巧不巧刚好撞在桌沿上。前后夹击上下受创,陆卡感觉自己浑身都是疼的。

  偏偏罪魁祸首人是伤患,还晕过去了,疼也只能自己咬牙受着。

  陆卡僵躺在桌上伸手上下比划了一番,拿不准唐酥身上哪里能碰哪里不能碰,出于自身安全考虑,先干脆利索地动手把他手上的那枚“凶器”给缴了。

  将戒指暂时掖进袖袋里,陆卡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开口道:“那什么,你醒醒。能听见吗?”

  身上压着的人似乎动了动唇,嘴里呢喃着什么,带出的热气扫过陆卡的脖子,烫得他不自然地偏了偏头。可是偏过头更听不见唐酥说的是什么了,尴尬了一瞬,陆卡又默默把头扭了回来,艰难地侧着脖子把耳朵往唐笙嘴边凑了凑。

  “阿……娘……”

  “……”

  刚刚还是阿姊,现在成阿娘了。

  这便宜真是让人占的心不甘情不愿名不正言不顺。

  从怀中人身上闻到了隐约的血腥味,陆卡疑心是刚刚的一番动作让哪里的伤口又裂了。总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事,他道了声“得罪”,一手揽住唐酥的腰,一手反撑着桌子支起了身子。果不其然看见唐酥背后的衣裳被血洇湿了一块,柔软的衣料贴着蝴蝶骨,拓出一道嶙峋的影来。

  陆卡忍不住头疼,想不明白为什么蕖夫人照料了三四日都安然无恙,交给自己看顾还没半日,人就发起癔症崩了伤口。

  伤药放在不远处的架子上,一伸手就能够着,只是陆卡踌躇了半天也没好意思直接大喇喇地扒人家衣裳。他先是轻手轻脚地把唐酥的衣裳褪到伤口处,小心翼翼地解着裹伤的布条,拿堪比绣花的架势仔细上了药,又重新把布条缠好,这一通动作下来唐酥倚在他颈窝连睫毛都没颤一下,他自己倒是出了一脑门热汗。

  陆卡将人抱回床上放平,见唐酥仍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长发披散,睫毛还湿漉漉的,不知怎么就让他想起了先前那一眼。

  原来他的眸子像大漠里的星星……要是能笑一笑想必更好看吧。

  等等!自己这是想什么呢!

  陆卡回过神时手已经快要触及唐酥的脸了,他猛地收回手,尴尬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地步。连腰疼也顾不上了,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逃也似的跳起来就匆匆朝外走。

  谁知刚跨出门就和一手拎着药篓一手牵着陆蘅的蕖夫人打了个照面。

  “我……那什么,我今日还没喂球球。正好你们回来了,我先走了!”

  未等蕖夫人开口,陆卡就捂着腰跑了。看着陆卡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蕖夫人一头雾水。

  陆蘅好奇道:“阿娘,小叔捂着腰跑什么?”

  “可能是扭着了吧。”

  “怎么扭的?”

  “这你得问你小……”蕖夫人话说到一半,扫见屋内的情况,惊得药篓险些脱手。

  只见屋里桌椅俱不在原处,茶具摔得七零八落,床上的人衣服松松散散地披在身上,露出缠得歪歪扭扭的布条。

  那糙得要命的裹法一看就不是蕖夫人的手笔……再联想到陆卡泛青的下颌和捂着的腰,蕖夫人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这……

  蕖夫人看着满屋狼藉有些不敢置信,即使深知陆卡并不是趁人之危的色胚,也还是忍不住太阳穴突突直跳。

  “阿娘,这屋里是怎么了?”陆蘅也惊了一下,赶忙开口问。

  “问你小叔去。”蕖夫人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头疼。

  这都什么事啊!

  落荒而逃的陆卡和满心无语的蕖夫人发出了相同的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