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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十天，韩智宇自那天晕倒在现场，心脏骤停，被送进抢救室后，再没清醒。
姜书俊最终还是错过了教授审核的最后一场会议。韩智宇没脱离危险，他一步都不可能离开。姜父恨铁不成钢，气得脸色发绿，摔下一句“糊涂”，愤愤离去，姜母则将他抱在怀里，把那三十几岁的人当做十几岁的小孩，任他嚎啕大哭，又拧了干净的毛巾，帮他一点点擦干净脸。
“妈……怎么办啊……”
他上一次这样无助，已经是很多年前了。洗不掉的血腥味充斥在周遭，仿佛他的身体也跟着漏了一个洞，止不住地冷。
噩梦一般。
又十分戏剧，像个玩笑，诡异至极。
姜书俊不喜欢离别，韩智宇厌恶生日。
而惠姨，最讨厌下雨天。
一切都像是安排好的，人注定不会在恰当的时机获得幸福。
所有人都沉浸在悲伤里面无法自拔，只有韩智宇，倒是睡得安稳。
或者就像李成彬说的，他不愿意面对，才不想醒来。
“智宇啊，起来吧，睁眼看看我，好不好？”
姜书俊守在他床边，日日催促。
惠姨同样陪着，和姜书俊一起熬夜，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可大抵是年纪到了，加上忧伤过度，几乎是看一眼韩智宇就要落泪的程度，熬了几天，终是撑不住，倒下了。
姜书俊好说歹说，才把人劝回家去，保证韩智宇若是醒来了，必定第一时间通知她，在这里熬着也没用。
他规劝别人规劝得十分顺口，哄着大家都回去了，只剩他独自一人。那些话对其他人有用，对他没用，他得看着韩智宇醒来，否则连觉都睡不好，每每半夜都会惊醒，短短几天，人都瘦脱了形。
姜书俊请了五天假，加上周末一共七天，结果七天后韩智宇还没醒，他没办法，顾忌着惠姨的身体，不敢麻烦她，还要留成彬在家里帮忙照顾，便另外聘了护工看着韩智宇，走之前，不知道怎么想的，随便在小区的玩具店买了副手铐，把韩智宇和床拷在了一起。
虽然只是玩具，做工却十分逼真，金属质量很好，几乎可以和真的一较高下，他测试了几次，确定用蛮力无法打开，这才放心下来。
做完这一切，他避开护工诧异的眼光，平静地把钥匙放进自己口袋，“他要是醒来了，就说是我做的，让他好好地等我回来就行。”
“别和他说任何事，等我回来。”姜书俊第三次嘱咐。
护工点点头，内心一阵惶恐，有点后悔接这个活，总感觉这人皮笑肉不笑，阴险得很，她要是说错一句话，定会被杀人灭口。
出去时，碰到了坐着轮椅的郑成伊，腿上石膏未拆，长发剪成了短发。
她每天固定时间过来看两眼，脸上无甚悲喜。
姜书俊没关门，绕过她，走了。
“再见。”
郑成伊轻声道别。
他充耳不闻，脚步未停，连电梯都等不及，拉开楼梯间的门就消失了。
自那之后，姜书俊再没见过这个女人，连带着金亨起，也没有了音讯。
第十天，好消息和坏消息同时到来。
韩智宇醒了，但护工说她只是打了个盹，人就不见了，手铐孤零零地挂在床边，她也不知道是谁解开的。
姜书俊扔下一句“帮我代课”，头也不回地跑了。
留下办公室里的孙老师临危受命，一脸懵逼，认真思索如何在十分钟内让一位建筑系老师合理地代国文专业课。
等到他赶回医院，那人居然还在病房，慢条斯理地打着电话，姜书俊气不打一处来，把书包摔在地上，吼道，“你到底干什么吃的？！”
他从未对一个女子这般无礼，对方同样被吓到，整个人抖了一下，踉跄两步，艰难地吞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说，“……那个……警卫处查了监控，说他往康复中心那边去了，我刚要下去……”
姜书俊气都没喘匀，又跑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着急什么，在慌张什么。
病房的窗户是开着的。
他嘱咐了所有人，不要打开窗户，但刚才，窗户是开着的。
只有韩智宇会打开它。
姜书俊在胡思乱想，他脑袋里一团乱麻，脚下的步子也磕磕绊绊，甚至有人主动上前来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这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康复中心在哪里，只是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失魂落魄。
索性好心的护士指路，看他着急忙慌的，状态不对，也顺便跟了过去，跑着送他到了目的地，于是，风光正好地亲眼看着这位男人跑到另一个男人轮椅前，不由分说地亲了上去。
“咳……咳……咳……这位家属……那个……您不能在这里这样的……”
她脸上发烧，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想要劝阻，却发现言语不管用，又不能上去直接拉人，只好疯狂提醒，顺便臊了个外焦里嫩。
众目睽睽，周围人投射来惊异的目光，窃窃私语。
“咳……咳……”
轮椅上的人的咳嗽显然更有用，只轻微两声，就让姜书俊停了下来。
他着急地蹲下来，抓住韩智宇的手，“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事，有点喘不上气。”
韩智宇说话很慢，脸上带着些不正常的白，但毕竟也是一觉睡了十天的人，行为举止都看不出有丝毫疲惫。
抬手擦了下嘴角，突然岔开话题，“还好我刷了牙。”
姜书俊却笑不出来。
他愣愣地，从低处望着他，眼角慢慢转红，又狠狠咬牙，看起来像只被抢了骨头的小狗，没那本事抢回来，只能委屈巴巴地发狠。
韩智宇想拉他起来，手上却没有力气，拽了两把拽不动，倒是牵扯着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疤，疼得直打颤，索性也放弃了。
和往常一样，他像是单纯多睡了几天而已，老实巴交地道歉，“对不起啊，姜老师，我是不是又睡过头了？”
他嘴角带着笑意，见他不应，又弯腰，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姜老师看起来下巴都尖了，眼底青色明显，想来也是为他操心太多，没睡过几个好觉，他也曾在姜书俊的病房外等他醒来，知道个中滋味。
姜书俊突然想起来什么，伸手去摸他耳朵，发现助听器好好地带着，才浅浅松了口气，随后，带了几分犹豫开口。
“你……还记得……车祸吗？”
“车祸？”
韩智宇用疑问的语气重复这个词的时候，姜书俊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下来。他望着他思考半响，摇了摇头，“只有碎片，凑不出完整的……”
医生早就告知过，车祸冲击太大，韩智宇头骨直接凹了一块进去，能撑到救护车赶到还短暂清醒半分钟，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脑部手术的后遗症本就多样，谁都无法预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郑成伊带着韩智宇的私人医生团队过来，联合会诊后，得出的结论只比之前更糟，他从前遭遇过太多次脑震荡，很有可能造成严重的失忆或者行为障碍，昏迷的时间越长，结果会越糟糕。
“还有什么想不起来的吗？”
姜书俊急切地抓住他的手，“你记得我，那记得惠姨吗？家呢？你背一遍家里地址，还有车牌号什么的……你干什么！别乱动！”
拉扯之间，韩智宇已经站起来了，他反手拉住姜书俊，趁人慌乱之际轻轻一推，就把人推倒在了轮椅上，俯下身抱住他。
身后的护士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韩智宇没那厚脸皮，立刻分开了，笑着和她说，“不好意思，我们这就走了。”
回去的路，姜书俊坐在轮椅上，韩智宇一身病号服，在旁边慢慢悠悠地走着，场面十分滑稽。
好在电动轮椅不需要人推，坐在上面的人单手便可操纵。
“你这样，弄得我像是虐待患者。”姜书俊进了门，立刻站起来，无奈地抱怨。
十分钟前，在楼下，他们拉拉扯扯好一阵，韩智宇只皱眉说了句头疼，就让姜书俊败下阵来。
“手铐呢？谁给你打开的？”
“我自己打开的。”
“你怎么会……？”
“我以前帮人偷酒，只要是用钥匙开的锁，我都能开。”
一问一答间，两人来到床边，韩智宇拿出床头抽屉里一个短小发夹，黑色的，和抽屉的内里融为一体，大概是之前哪位患者落在里面的，随后，当着他的面展示了一下，不过短短几秒，拷在床架上另一头的部分就被灵巧地解开了。
姜书俊苦笑，“真是……”
韩智宇俯身，将他后半句话堵在嘴里，再没说出来。
姜书俊闭眼，不再像刚才那失而复得的吻一般热烈，而是轻轻柔柔地，配合着韩智宇，舌尖打转，缠绕不休，水声连连。
韩智宇的手抚上他腰间，带着他坐在床上，短暂分开，脱掉两人鞋子，又重新吻上，粗重的鼻息扑打在对方脸上，连体温都在升高。
他还是没太多力气，除了头上的纱布，身上好几处也还没有拆绷带，最严重的当属后背的烧伤，这导致他连肩膀抬起都有困难，于是主动了一会儿，又变成了被动承受。
气氛正好，门却突然被人打开，熟悉的女声来自护工，大着嗓门，颇为激动，“姜先生，我听……啊！对不起！”
从进来到离开，不过三秒时间，室内又恢复了平静，留下床上两人，甚至都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剩下面面相觑，对视几秒，无奈地笑了。
笑着笑着，姜书俊又冷了下来。
他想了很多种可能，做了很多种准备，就是没料到韩智宇现在这样。
冷静，平淡，甚至明媚许多。
他的目光始终看向他，温柔地道歉，适当地微笑，安抚他的情绪，像是满心满眼都是他，可姜书俊只觉得悚然。
不该是这样。
韩柳夏死了，那个小女孩只过了短短十二年的人生，就这样丧生在了一场车祸中。她是韩智宇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血脉联系的人，是姜书俊出现之前，韩智宇在这人间唯一的牵挂。
就在十天前，她还带着生日帽，拉着韩智宇的手，喊他爸爸，把最喜欢的炸鸡塞进韩智宇嘴里，冲他大笑。
连惠姨一个保姆都哭到差点晕厥，做父亲的，又如何会这般淡定？
哪里出了问题。
哪里……出了问题？
“头还疼吗？”
姜书俊问道，看见那人微微摇头，这才放心下来，然后抿着嘴，犹豫几下，试探性道，“你有话想问我吗？比如，车祸的前因后果，或者……你想见谁吗？”
韩智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瞳孔放大，看起来略显着急，“惠姨和成彬还好吗？受伤了吗？”
姜书俊心沉了下去，皱眉，“他们根本不在那辆车里，没事。”
“那……成伊呢？成伊还好吗？”
成伊？
自姜书俊认识韩智宇以来，就没听见过韩智宇如此亲昵的称呼。
事态愈发诡异，姜书俊神色复杂地看着韩智宇，久久说不出话。
在郑成伊清醒之前，警察第一时间跟到医院，小车里四个人，两个重度昏迷，两个当场死亡，因为姜书俊出现在现场，所以他是第一个做笔录的人。
仇杀。
哪怕郑成伊没有给他解释，从警察不小心在他面前透露出的只言片语中，他也可以判断出来，韩智宇和韩柳夏不过是倒霉，刚好赶上了。
几十吨的卡车从侧面撞击，时速上百公里，无刹车痕迹，车厢内还装着易燃易爆物质，引发了两次大爆炸，任谁看，都不可能有人存活。
陈述之后，他提出要看车祸发生时的录像，在警察局熬了一天一夜，找遍了关系，这才如愿。
监视画面中，轿车在撞击的瞬间被掀翻，上下颠倒地在地上摩擦十几米，堪堪停下来后又被惯性冲过来的卡车二次撞击，无数的碎片散落，下一刻，大车车尾率先开始燃烧，几分钟后，车厢里爬出来一个浑身是血，看不清面孔的人，身上甚至有东西在闪闪反光，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些碎片带来的疼痛。
“呜……”
一阵哀嚎从身后传来，惠姨喊着韩智宇的名字，无助地嘶吼，掩面哭泣。
姜书俊头也没回，紧紧盯着屏幕，一刻都不敢松懈。
只见里面的人脚步虚浮，神智都不甚清楚，晃晃悠悠地绕到车的另一边，扑通跪了下去。角度不凑巧，车身严严实实地挡住了那里发生的事情，任姜书俊再怎么仔细，都无法推断出当时的情景。
短短五六分钟，像是过了一个世纪，终于，韩智宇抱着一个人出来，跌跌撞撞地朝外走去，连一分钟都不到，燃烧的火苗顺着漏了一地的汽油，蹿入黑色车内，引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
那两人还未离开，就被来不及躲闪的气流甩出画面，再不见身影。
后来姜书俊赶到现场，目睹了第二次爆炸。
人早就救不回来了。
那些在现场撬车门的，根本救不出下一个活人。
姜书俊按下暂停键，才发现自己抖得厉害，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满屏的火光扎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半响，他突然察觉身后安静得很诡异，回头，看见惠姨呆愣在原地，抹了一把眼泪，像是疑问，又像是无意识地喃喃道，“他为什么……不救柳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