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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再无人能回答。
随着韩智宇的失忆,被永远埋葬在那个漆黑的夜里。
当他迷茫地问柳夏是谁的时候,姜书俊迟钝地反应过来。
韩智宇并不是不悲伤,而是根本不知道该为了谁而悲伤,他拼不出那场车祸的全貌,如同现在他支离破碎的记忆里,拼不出一个完整的韩柳夏。
他记得小时候去偷酒,记得敲门开锁的技巧,却坚持是为了学拳而已。
他还能说出家里的地址,一个一个地清点人名,里面却始终没有出现韩柳夏的名字。
他重新叙述了一遍遇见姜书俊之前的人生,和很久以前在拳馆更衣室告诉姜书俊的不尽相似,师父、父母、黑拳、郑成伊,到后面的合同、纹身,所有的都在,唯独,少了他的女儿。
而关于韩柳夏的部分,不是被跳过,就是模糊到想不起来。
为了补全这部分,他的话也有些颠三倒四,比如聊了半天李成彬的事情,又突然说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比如他还记得和姜书俊的初次见面,却始终说不清楚地点在哪里,他们又因为什么事情相遇。
他的记忆中,像是有一片白布,蒙住了韩柳夏。
“到底怎么了?姜老师。”
韩智宇在姜书俊一次次地追问下逐渐意识到了什么,犹豫地反问道,“我……说得不对吗?”
不对,还差了一个人。
哪怕忘了我,也不该忘记的一个女孩。
她喊你爸爸,说你是全世界最好的人,说她喜欢你,爱你,说她要长大,保护你,再不让你受伤。
你为了她活下来,为了她留恋这世间的一切,你们本该还有无数个日日夜夜,你还没看见她考上大学,穿上婚纱,她还没看见你长出皱纹,满头白发。
怎么能忘记呢?
十天而已,怎么能将那十二年都抹去呢?
这些话堵在姜书俊胸口,他想说,可对上韩智宇清澈的眼神,又说不出口。
韩智宇做错了什么呢?
他没做错,他不过是忘记了而已。
“姜老师……”
韩智宇手足无措地吻上他脸颊,尝过带着咸味的泪水,努力地帮他擦干净脸,“到底怎么了?你别哭,和我说。”
“抱我……”姜书俊泣不成声。
“别哭。”
“再紧一点……再……紧点……”
他们就像两只困兽,在狭窄的床上紧紧拥抱,像是明天就会死亡,日出前,他们需要想尽办法活下来。
第二天,成彬照旧打来电话,问韩智宇醒了没。
“没有。”姜书俊撒了谎。
挂断电话,他没收了韩智宇的手机,嘱咐他在病房里等他,哪儿都不要去。
韩智宇像只被豢养的宠物,连一句为什么都不问,直接点头。
“也不要开窗户,中午我带你出去吃饭,不管多晚,等我回来。”
“好。”
姜书俊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要不把你绑在这里?”
韩智宇仰头看他,笑了,指了指床头柜上那件手铐,主动把两只手腕送上,“你可以拷着我,我不解开了。”
真是疯了……
姜书俊不知道韩智宇在想什么,但他确实已经在发狂的边缘徘徊了。
他还要上课,还有重要的会议,不可能时时刻刻看着韩智宇。
但只要一想到韩智宇会脱离他的视线,不知道去哪儿,会做什么,一想到那天,当他搅和在一堆鸡毛蒜皮的烂事里时,韩智宇被颠倒的车拖行十几米,头上砸了个大窟窿,差点死了,他就控制不住,疯狂地想要打断他的腿,锁在家里,让他哪里都去不了,安安全全地。
就这么……安全地……过一辈子……也好。
姜书俊心里这么想,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落在韩智宇的腿上,若是那个眼力见极好的护工在现场,定能再次被他生吞活剥的眼神吓出好几身冷汗。
良久,隐隐听见少年的呼唤,他才回过神来。
韩智宇走近,弯腰拥抱他,摸摸他后背,“我哪儿也不去,谁都不见,等你回来,放心。”
“嗯。”
姜书俊回应,下巴搁在他肩头,僵直的身体放松下来。
离上午的课还有一段时间,姜书俊没有直接去学校,而是坐电梯去了三楼,敲开了另一扇门。
“诊断结果……并不理想。”
脑科医生换成了精神科医生,拿着病历本,用姜书俊最不想看见的表情如是说道,语气里尽显委婉。
“记忆呢?”他急切地问道。
“无法想起车祸当时的记忆算是正常,很多车祸患者都有类似症状,脑内无法消除的血块压迫神经,等到血块溶解,慢慢就会想起来的。”
旁边挂着韩智宇的脑部CT影像,医生在上面指指点点,也不管姜书俊是不是真的能看懂,停顿一阵,继续道,“但按你所说,特定性地遗忘某个人,大概率是解离性失忆,当患者遭遇重大变故或者面对极大的悲痛时,一种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
后面的解释夹杂着太多的心理学论证,姜书俊没有全部听懂,但大概也明白了七八成。
生理上,和之前的主治医生一样的说法,曾经多次的脑震荡、药物、击打、车祸发生的碰撞、因为爆炸而受到的二次伤害,以及心脏停搏的八分钟,让他有充分的理由失去一段记忆。
心理上,从救护车上醒来到再次晕厥,短短几十秒,足够让韩智宇意识到女儿的死亡已成定性,昏睡的十天内,麻药的作用早早褪下,但面对现实的恐惧让他无法醒来,大脑为了保命,只能把韩柳夏的记忆埋藏,存储在不知名的文件夹中,只有患者本人主动去挖掘,才有可能寻回。
“当然,一辈子想不起来的人也有,不要太乐观。”
医生沉重地解释道,叹了口气,再抬头,却猛地发现姜书俊的神情并不悲伤,眼神飘忽不定,更像是在思考什么。
“一般……怎么判断他能不能想起来呢?”
“这个从表面上看肯定看不出来,只能一点点去引导,不断地刺激……”
“不是,我不是问怎么让他想起来。”
姜书俊打断他,“我是说,如果没人帮助他寻找记忆,他自己也不主动回忆,是不是就……”
医生悄悄拧了拧眉,不明白他的意图,但也顺着话茬解释,“这位患者的情况比较严重,家属要尽量多做引导,不能偷懒,若是一年内还没有康复,那很大的几率余生都想不起来了,不要抱有侥幸心理,很多人……”
“好,谢谢您的时间。”
男人起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昨天的课没上成,今天得补。
姜书俊站在讲台上,整整三个小时,一口水都没喝,也没下课,从头讲到尾,连着昨天的进度一起补了回来,走的时候作业也没布置,像是赶着去投胎。
可来到地下室,坐进车里,他又不动了。
禁止吸烟的牌子挂在正前方的墙上,车顶就是烟雾报警器,姜书俊视若无睹,在密闭的空间内点燃了烟,尼古丁闯进他的肺里,一根接一根,直到狭小的烟灰缸被填满,人才慢慢冷静下来。
他平日里最爱惜车,更别提让这上好的皮料沾染烟味。
一小时后, 黑色起亚缓缓驶出,向着韩智宇的公寓开去。
门一打开,惠姨就从厨房冲出来,看见他,脸上挂不住的欣喜,溢于言表,一边解围裙一边跟在他身后,口中絮絮叨叨,“书俊,是不是智宇醒了?我去收拾一下东西,刚好炖了排骨汤,智宇肯定喜欢,我们……”
姜书俊像是没有听见,外套和鞋子都没脱,随手拿了个纸箱,走入韩柳夏的卧室,把书架上的玩具一股脑全塞进去。
“书俊哥,你在做什么?”
听到动静跑来的李成彬和惠姨一样,被他匪夷所思的举动吓到了,立在门口迟迟不敢进去。
“成彬,你来得刚好,再去拿几个箱子,帮我把东西都打包起来,我预约了遗物处理,等人来了就直接送走。”
他语速极快,手上不停歇,那些花花绿绿的物品像是垃圾一般,叮叮当当地落在箱子里,连被摆正的资格都没有。
“书俊,你……”
惠姨难以置信地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强迫他停下动作,“发生什么事了?智宇醒来了是不是?他要见柳夏是不是?你……你不能这样,这都是柳夏最喜欢的玩具,都摔坏了,智宇会心疼的。”
“不会心疼,他忘记柳夏了。”
姜书俊甩开惠姨。
女人张着嘴,只一瞬间,眼泪就爬满了脸。
“医生嘱咐过了,可能会失忆,但只是暂时的,你不也听见了吗?”
李成彬艰难地消化这个消息,反应过来,同样抓住姜书俊,不让他再装东西,“智宇什么时候醒来的?他去见过柳夏了吗?没……没有……是吗?你是不是没说清楚?我和惠姨现在去医院,或许他看见我们就想起来了,你要是不忍心和他说,我们陪着你。书俊哥,你冷静一点。”
他让姜书俊冷静,实际上,姜书俊看起来比他冷静多了。
“不只是车祸,而是韩柳夏的全部。”
姜书俊深吸一口气,“他记得你,记得惠姨,记得我,连金弼贤和我爸妈都记得,就是想不起来柳夏。”
李成彬如遭雷劈,踉跄着后退几步,将将扶着墙,才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我不会再让他想起来了。”
抹掉一个人的存在痕迹需要几步?
如果有人这么问,那么姜书俊的回答是:两步。
第一步是生命终结,第二步是遗忘。
他不在乎别人,也不在乎自己,他要韩智宇“快乐地”过完下半辈子。
杂乱的声响重新开始,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惠姨。
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姜书俊,夺过纸箱,护在怀里,拼了命地摇头,涕泗横流,不顾形象地大叫着,“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这不是你的东西!你不能扔!”
姜书俊不理睬她,也不争抢什么,只是从外面又拖进来两个箱子,继续装。
惠姨拼了命地去拦,可除去的第一次的爆发力,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又怎么拽得动一个比她年轻二十多岁的男人,拉扯几分钟,无果,箱子已经七七八八地被填满了。
她再忍不住,哭抢着拉过李成彬,让他帮忙拦住姜书俊,自己则急匆匆地拨出韩智宇的手机号,嘴里不住念叨着,“智宇呢?我要告诉智宇,让他喊保安上来,你疯了,智宇不会允许你扔了的,他不可能……”
怨念戛然而止,熟悉的铃声从姜书俊的口袋里传来。
一瞬间,她只觉毛骨悚然、脊背发凉。
姜书俊随手拿起胶带,把塞满的箱子封口,拨开同样怔住的李成彬,一脚踹出门。
他停下动作,凄惨地笑着,“我已经坏事做尽,十恶不赦了,不差这一件。”
“你……你什么意思?”惠姨震惊。
“害死柳夏的,也有我一份。”
“书俊,你胡说什么呢……”
“尸检结果你忘了吗?不合适的安全带强力拉扯,先造成了窒息,她没了意识,才无法爬出来,最后因为爆炸……”
姜书俊垂下眼,幽幽地说,“是我闹脾气,撇下智宇,开走了车,也没有及时回来,柳夏如果没有坐郑成伊的车,就不会遇上那场车祸,她要是有安全座椅,就不会死……”
“是我害死了她。”
惠姨身形一晃,先是消化了很久他的话,随后反应过来,立即斩钉截铁地否认,“不对,不是这样。”
“连智宇那种体格都差点没命,柳夏一个小孩子,哪怕有意识,爬出来的概率也不大。”
她不知道这些天,姜书俊都是这种想法,心里一阵难过,焦急又慌乱地为他辩解,一双粗糙的手在他脸上划过,抖得停不下来,“不是你的错,书俊,你不要这么想。”
“成彬,成彬!你说两句呀!”
惠姨崩溃地拍打着李成彬,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几天前还好好的,他们说好了一起等着韩智宇醒来,陪着他度过这段黑暗时刻,然后,就会慢慢变好的。
活着的人总是要活下去,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过不了的坎呢?
她不信鬼神,拖着一条烂命活到这把年纪,早已看透了,可现在面对姜书俊的所作所为,她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白发人送黑发人。
那些玩具破碎的声音,几乎夺走了她半条命。
“书俊哥,要是智宇……以后想起来了怎么办?”
一直沉默的李成彬终于开口。
姜书俊红了眼眶,声音颤抖地说,“只要他还要我,我陪他一辈子。”
李成彬不再言语,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像是麻木,又像是悲痛万分,抓起旁边的箱子,帮着姜书俊装东西。
“你们不能这么做!”
惠姨癫狂地暴起,扑在两人中间,头发散落,再不讲道理,拎起未封口的箱子,直接倒立,将里面装好的东西一股脑砸在地上,破口大骂,“你们这些丧良心的狗崽子!疯子!都给我滚出去!谁敢动柳夏的东西,我拼了这条老命,也和你们这些狗崽子同归于尽!滚!”
眼看就要打起来了,姜书俊一把扯住李成彬,将人带出房间。
卧室里传来女人尖锐又崩溃的哭声,久久回荡,无法散去。
半响,重归平静。
高压锅噗嗤噗嗤的声音不断从厨房传出,姜书俊让李成彬过去,把灶上的火关掉,自己则走进去,跪在那一地狼藉之中,抱住了惠姨。
女人嗓子嘶哑,依旧难以冷静,硕大又浑浊的泪珠不断往下淌,身心疲惫,但仍在不停地规劝,想让姜书俊回心转意,“智宇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一个亲人,他也不想忘记的,只是撞到脑袋了而已,那么大的车祸,落点毛病也正常,人好好活着就有希望。书俊啊,我们得让他想起来啊,一天不行,那就一年,一年不行,那就十年,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你相信我,惠姨活这么大岁数了,什么都见过,惠姨不骗你。”
“想起来干什么呢?”
姜书俊同样潸然,两只眼睛空洞,没有焦点,“我们让他想起来,然后看着他再承受一次痛苦吗?这是你想要的吗?”
“我不想。”
姜书俊一遍遍地重复,“我太疼了,惠姨。”
“柳夏,你想想柳夏,那可怜的孩子,我看着她长大的,从一个小不点,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智宇是她的天,是她的爸爸啊,她在九泉之下看着我们,你这么做,要遭天谴的啊,书俊!”
惠姨满心悲怆,不断用拳头砸着姜书俊的肩膀,一下一下,说他会遭天谴,损福气,死了要进油锅,投胎转世,下辈子也不得善终。
“那就让我下地狱。”姜书俊冷冷说道。
惠姨放开他,终于不再哭泣。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心里一阵悔恨,连连道歉,“书俊,你是个好孩子,别说傻话。”
“惠姨,我会下地狱的,不过是十层和十八层的区别,但我见不得他难过,不想他痛苦一辈子,你帮帮我,行吗?”
姜书俊低声道,“算我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