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并刀如水>第178章 并刀如水176

  叶新阳当日在城外看着岭南败相渐显,大势已去,忽然间感到有些握不住手上的剑。

  新帝登基的消息已经布告天下,新朝改元建徽,天下自这时起换了副崭新模样。

  先前在城门外拦住承天府之人,在大魏是坐实谋反,在大楚则是有功一件。天子仁慈,诏一行人进宫受赏,圣命难为,左右都无法推脱。叶新阳等人进了宫,发现确实是封赏,并未有过多苛责。

  彼时叶新阳跪在殿上聆听圣谕,那些话同流水般从耳朵过去,一遭下去什么都没能记住。圣谕宣读完毕,叶新阳谢过皇恩要走,面前的太监忽然说:“天子请您留下。”

  说罢屏退左右,那太监自己也出到门外。叶新阳倏地心惊,仓促间便失了礼数,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这位新登基的帝王。他目力甚佳,只片刻就透过十二旒看见那位新君,天子的年纪和他相差不多。

  冒犯龙颜是重罪,叶新阳当即跪了下来。萧攸初登帝位,不是很在意这些规矩,轻易赦免了他,只道:“你是不是有个兄长……叫叶听雪?”

  天子要叶新阳去见叶听雪,叶新阳不得不应。

  叶听雪从宫中把柳催带走以后,一连数日都不见人影。他未给任何人留下信息,纵使叶新阳有心寻找也无从下手。不过巧的是,除了叶新阳,还有其他人在找叶听雪。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承天府主人——苏梦浮。

  苏梦浮手下有一个可探寻联络四方的世宝钱庄,世上活人只要还有口气儿,都能把人找出来。

  于是叶新阳跟在了苏梦浮的身后,终于见到了叶听雪。

  叶听雪这几天下来休息不足四个时辰,他不知外头事情如何,心全挂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却偏将他折磨,几度撞进鬼门关中,像是不想留在人间。柳催要走,叶听雪倒要拦住他,非要把这人性命从阎王和无常的手里抢夺回来。

  明明自己也浑身是伤,也疲惫不堪,叶听雪却似陷在迷障之中,紧绷神经不敢松懈,他一遍遍用内力纾解柳催体内暴乱的真气,又反复将寒噤蛊生出的寒气换进自己身里。

  苏梦浮寻过来时见他是这副痴狂模样,脸色瞬间变得不善。

  待叶听雪停住运功,苏梦浮当即劈手将这人扯了过来。

  叶听雪忽抬眸看向来人,见是苏梦浮后方从迷障中醒来。张嘴正欲说话,苏梦浮便点他心脉穴道。叶听雪哑言,心脉上窜的血气弱了几分,最后只在唇角流出点点殷红。

  “死他一个不够,要再多赔一条人命给他殉情?”苏梦浮毫不留情去骂他,恨叶听雪怎会这么情痴愚蠢。

  这痴儿听完这句,一下子便落下眼泪。叶听雪发不出声音,却仍张嘴对她说:“我不要他去死。”

  末了,叶听雪咽下口中血气,出声沙哑难听:“前辈能救他吗?”

  “不能。”苏梦浮说话很干脆,她看一眼叶听雪露出来的勉强笑容,没个好气儿,“我又不是医师,怎会治病?”

  说罢便招了一人进来,是个穿烟紫衣裙,身背药箱的纤弱女子。那箱子末端坠了一个银质铃铛,随她走动间发出轻响。叶听雪听了这声音,一颗心奇异地安定了下来。他去看那位女子,体态纤弱,周身萦绕着一股病气。

  叶听雪觉得这人十分眼熟,他一定在某时某刻见过这位女子。

  “这是翠薇谷的医师,解病仙——伤兰姑娘。”苏梦浮介绍道。

  “好久不见。”伤兰朝叶听雪笑了笑,后者听她名字,很快想起了她究竟是谁。

  叶听雪在死人岭中时被牵扯进了四位鬼主之间的争端,除了给他用推换诀化解摧心掌伤势的毒戮尸清寒,他还和一位鬼主交过手——劫病鬼主贺镜安。

  那时贺镜安有意杀他,用以扰乱柳催心智,叶听雪勉强从他手中逃了出来。

  且说这位劫病鬼主,身边带着一位妻子,两个侍女。这三个女人是如出一辙的容貌,气质却大相径庭。病梅娇蛮狠辣,弱杏冷淡漠然,伤兰温婉柔和。

  当时死人岭中正发巨变,贺镜安死后,这几位失人庇佑又带着重伤的女子,没人在意,不知所踪。

  “我是翠薇谷的人,镜安与我约定山外相见,但我却没有等到他。”伤兰朝叶听雪解释道,她有些神伤,眼中又泛起泪光。

  叶听雪愣愣地看着她,说的却是:“我想请您救他,可杀死你丈夫的也是……”

  伤兰摇摇头,并不带有仇怨:“我知道,死人岭中的恶鬼便是这样的,我曾劝他与我们一道归隐,镜安不听。山中规矩如此,镜安选择也是如此,他败了,我便等不到他了。若总怀着深沉恨怨,折磨的是活下来的那些人。”

  她只通医术,不懂武功,又怎能向红衣鬼去寻仇?现在她被苏梦浮请来医治红衣鬼,既然应了,凭她本心也不会使医术杀人。

  “翠薇谷中有‘三不医’的规矩,不医神、不医鬼、不医妖魔。”这规矩奇怪得很,但柳催显然能够得上第二条。苏梦浮又道:“伤兰姑娘违背规矩出山行医,你知道……”

  叶听雪很直白:“什么要求我都能答应。”

  伤兰看他坚定,不由得浅浅一笑:“我在死人岭也算是鬼了,若换别人我不会救,我只想问他……镜安死前可还留下什么话?有什么愿望?”

  这些都需得红衣鬼醒来才能知道,伤兰便是为此而来。

  她到床榻边解下药箱,又转头望向叶听雪。指上一掸,几缕银光自手上飞出,只消瞬息叶听雪身上就落了几枚银针。银针封脉,让叶听雪浑身紧绷的肌肉放松,体内紊乱的气机也逐渐平息。

  自袖中取了张方子交给叶听雪,伤兰又道:“按着上头抓一剂药,先去熬着。”

  叶听雪看着药方,又看了柳催一眼,他还站定不动。苏梦浮一瞧便知道这痴人放心不下,兀自拿这药方出去了。

  “我在死人岭中时也听说过阎王令。”伤兰迅速解了柳催衣衫,看着他满身新伤旧伤,稳稳在他身上落了几针。“练成这功法的,是会有通天无敌的本事。”

  柳催脸上再显苦痛之色,手上经络绷起,叶听雪唯恐他暴起伤人,迅速到床边按住了他的手。

  “多谢。”有叶听雪摁住他,伤兰施针便轻松许多。

  叶听雪摇头:“真有那样无敌的功法,那人人都抢着去练了。它之所以是禁术邪书,就是这功法根本不会让人活着。”

  身处死牢绝境的大恶人聚在一起,倾毕生所学编纂出这部阴毒功法,绝不是为了求生,而是为了求死。练这功法的人都要和他们一样经受困顿,被折磨至死。

  用这功法,搅乱的不再是内息,而是整个人体的气机。

  伤兰忽然见银针上凝住一点黑血,这血很快被冰霜冻凝成珠。怪相,她去把柳催手上脉搏,发现这人身体竟寒凉无比。叶听雪一看是寒噤蛊发作了,遂和柳催五指相扣,想用推换诀换走柳催体内的寒气。

  “慢着!”伤兰惊呼一声。

  叶听雪神色发僵,掩唇咳出许多鲜血。伤兰再施两枚银针,一枚落在柳催颈侧,一枚点在蛊毒生起的赤色纹络中。她又道:“无需去碰他,不然……”

  不然便是这副样子,柳催身上血色几乎消失干净,身周死气浓重,心跳已然微不可闻。

  叶听雪方停下推换诀时遭了反噬,也顾不得了。他见柳催变成这样,知道是自己弄巧成拙,酿成大祸。

  伤兰见他是因心急发作癔症,医者仁心,救一个是救,救两个也是救。伤兰想直接让叶听雪昏睡过去,她提针已探到叶听雪身前,手却被捉住了。

  “抱歉我……抱歉……”叶听雪垂眸,絮絮念叨不止。

  伤兰按着柳催心口,已经感受不到那被皮肉包裹,肋骨护住的心脏的动静。她撤走柳催胸口的一片银针,差叶听雪仔细按压柳催心脏。叶听雪不敢违背,一下一下按着柳催胸口,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叫这心脏再发出一点动静。

  “古书上说‘物生有两,皆有陪贰’,应照在人体之气上就是阴阳。什么是阴阳? 静动、冷热、死生生杀皆是阴阳。”

  叶听雪似醍醐灌顶,好像瞬间开悟一般。

  阎王令是求死向死的功法,极阴极邪。寒噤蛊这毒物食人血肉,最喜凝聚寒气。而与寒噤蛊同样出自尸清寒之手的推换诀,同样是阴邪歹毒的功法。

  柳催在死人岭中过活,又走在一条布满劫争、非死即活的道上,所修阎王令让他身陷杀戮之中。阳主生,阴主杀。这一切都将他推向阴极,向死境而去。

  “用推换诀是害他么?”叶听雪轻声问,曲指碰在那个人的脸颊上。伤兰没说话,叶听雪自己又摇头否定了,他先前也并非没有用这方法化解柳催体内寒气。

  心念一动,叶听雪那时移走柳催体内寒气,换进去的,是至阳至纯的长河落日真气。

  叶听雪想再用长河落日的真气,可藏在他心脉中的这缕真气是阳捷春留给他的,叶听雪并不懂得掌控。那日和李金陵在城中缠斗时他用过,真气磅礴强悍,但他身上经脉难以承受,叶听雪险些被毁成了废人。

  “再用长河落日……”

  他声音很轻,听在伤兰耳中如一声叹息。叶听雪面色又苍白几分,倒是唇因染过鲜血而变得很殷红。一用长河落日,他浑身经脉又开始剧痛不止,但这些痛苦他视若无睹,叶听雪安静地看着柳催。

  阴盛阳衰的失衡之相使柳催体内气机发生异常,气机阻滞,生机渐弱。叶听雪以至阳至纯的长河落日真气补了进去,很短暂地改变了柳催体内气机,使紊乱气象趋于平和。

  伤兰敏锐地抓到这分机会,再朝柳催身上施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伤兰额上生了些细汗,她本就纤弱,一场针施展下来已耗费许多心力。叶听雪比伤兰更不好过,但他无法松懈,仍紧紧盯着柳催。

  那人唇边忽然溢出血多乌黑浑浊的血液,叶听雪立刻紧张地看向伤兰,这姑娘却说:“不打紧,那是放出来的死气,留在体内也没好处。”

  这时苏梦浮端着药从外头进来,身边跟了一个叶新阳。苏梦浮没想到自己出去的这段时间,叶听雪还有本事把自己折腾得更惨。方欲说他两句,还未动口,那人便把自己手中汤药给夺了。

  叶听雪:“是要喂药么?”

  伤兰摇头:“不是,不必喂他,这是给你的药。”

  苏梦浮在一旁又添几句:“我看你也病得不轻,这是补气血的汤药。”

  话说到这个份上,叶听雪明白这都是她们的好意,便不作忸怩。告谢后把汤药一饮而尽。

  “屋里那人伤势复杂,体内气机混乱、又有阎王令摧折人魂、蛊毒蚕食血肉。施针只能暂时稳住伤势,若不能祛除病灶,怕是难捱。”伤兰声音温和,但那些话落在耳中却不像什么好消息。

  她坐去一边休息,苏梦浮腿脚不便,宁坐不站,于是堂中只剩叶家的两个小辈相对站着。

  阎王令难解,蛊毒也难解,体内气机……叶新阳忽然清楚那些人为什么要带自己来到这里,原是为了要他交出《药典》,要他去救红衣鬼。

  “哥哥……”叶新阳朝他笑了笑,很勉强,他笑不出来。叶新阳仍将叶听雪当做至亲兄长,但对柳催恨怨不轻。红衣鬼掳走了叶听雪,又在潇水山庄闹事,他到今天这般境地,也有红衣鬼的一份功劳。叶新阳问他:“你想让我用《药典》去救他?”

  叶听雪点了点头,面前少年忽然高声道:“如果我不愿呢?”

  伤兰不掺和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情,《药典》出自翠薇谷,她自然知道这部书没有传说中的那样神乎其神。前半部已散佚,后半部收录于《玄问天疏》,通篇都在说养气。

  苏梦浮闭目养神,没有说话。

  “我求你。”叶听雪对叶新阳说,他屈膝跪在地上,又说:“我求你救他。”

  叶新阳不敢置信,自己一直仰慕着的大哥竟会为了红衣鬼下跪。叶新阳睁大眼睛,使泪不能轻易落下,他沉默不语。叶听雪反复求他,跪着还不够,又要向他磕头。

  “我求你……”叶听雪倾身下去,但额头并未磕在地上,而是落进一个人的温凉掌心。

  柳催才醒过来就见他这样,声音很冷:“阿雪求他做什么?”

  这恶鬼披头散发,半身赤裸地出现在外,分明是十分狼狈的模样,叶新阳被他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如坠冰窖,已动弹不得。

  “不是说留着给我拜天地么?天地君亲师,除了我,拜这些就够了,什么时候轮得到这个蠢货?”柳催那张嘴除了叶听雪,一向很难对其他人说出几句好话。

  叶新阳尤其生气,他定定地看着柳催,却发现眼前这恶鬼的面貌,和他今日所见的新君竟有七分相似。叶新阳福至心灵地想到了城中传言——杀进皇宫的并不是天子,那个人是天子的刀。

  便是这恶鬼,叶新阳没料到红衣鬼竟还有这般身份,他又惊又惧,愣愣地看向了叶听雪。

  他哥哥已被人从地上拽起来了,面色很冷,唯眼中是关切,但那双眼看向的是红衣鬼。

  柳催道:“你从萧蕴手上拿到《药典》,那你知道萧蕴是谁么?”

  是大楚的福阳公主,是国姓“萧”,是大楚皇室。

  叶新阳终于听明白话中意味,为什么天子亲自单要他留下,为什么天子要他过来,全是为了要救眼前这个他最憎恨的恶鬼。

  柳催冷眼看着叶新阳,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兄弟,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叶听雪的,这些少年稚嫩固执,总以为自己成熟了,殊不知行事里总透着愚蠢。

  面前一派僵局,叶听雪不好从其中斡旋,于是苏梦浮打了个哈欠,起身走到了叶新阳的身边。她拍了拍这少年的肩膀。

  “《药典》出自我承天府中的一部《玄问天疏》,不归谁独有,便交由我吧。”

  她带着叶新阳走了,走时还不忘说叶听雪两句。后者也好生将她的话都听着,等苏梦浮都说完了,叶听雪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

  手被蓦地被抓住了,柳催与他十指相扣。叶听雪颔首往下瞥了眼,又很快正色道:“我想请前辈帮我找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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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物生有两,有三,有五,有陪贰。《左传》中记载史墨所述。

  明天一定一定一定写完

  无奖竞猜:要找的是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