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并刀如水>第161章 江山旷劫争159

  死亡是人生命的尽头,走在这个尽头处,人的呼吸会停止,血液会凝结,身躯冰冷,精神溃散。

  如果这一切都昭示着生机的断绝,那么陶思尘常常徘徊在这个尽头,沉重的死气挟裹着他直往下坠,让他承受无尽的痛苦。

  但死人是不会感受到痛苦的,于是总有一缕生气牵引着陶思尘的魂魄和身躯。在他每每身处死地绝境之时,那缕生气就把他从其间牵引出来,让他不能彻底死去。

  正像现在这样,伤口会愈合,断裂的骨骼也会重新生长完好。这个过程极端漫长和痛苦,比起死亡更像一种酷刑,他挣扎过,也无数次陷入崩溃。

  陶思尘连自戕也无法做到,野兽具有生存的本能,它对危险有天然的警惕。人的生命和蛇交缠在一起,陶思尘连带拥有对了死亡最深重的恐惧。

  相思重新爬回到他身上,陶思尘感应到蛇冰冷的身躯从手上爬到脖颈。他艰难睁开眼,白光让眼前一切景象都变得模糊,但浑身浴血的恶鬼仍分明地占据视线。

  血的颜色和死亡相关,同样使他恐惧,陶思尘艰难地从地上挣扎起身。

  “那你们也别想好过……”陶思尘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砸着墙壁,甚至不顾身上断骨。

  剑庐在十多年前不设机关,当陶思尘看到菩萨轻易出现在这里时,以为现在也没设有机关。但他想错了,从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之后,陶忘真就将剑庐重新布置过一遍。可惜的是陶忘真被歇心丹操控,再无力开启剑庐的机关。

  滔天恨意蒙蔽了柳催的心智,但他天生机敏,仍在一瞬间就捕捉到轻微的机关响动。他猛地看向陶思尘的方向,拂袖将散落地上的几把名剑甩飞出去。

  仓促之间,杀意横生,相思再次紧紧缠上陶思尘的脖颈。

  陶思尘状若疯癫,已然不见半分恐惧。他向后倒去,只有一把断剑扎在腿上。陶思尘大笑不止,身后的墙忽然撤开漏出个黑漆漆的洞口,将他整个人吞没消失。

  脚下巨震,剑庐似乎倒转翻折过来,眼前一切景象都变得混乱失序。动乱之中身形都难保持平稳,柳催将叶听雪严实地护在怀里,觑到一点明光后立刻动身前去。不料机关更快一步,剑庐用的不再是活木,封住门窗的的是铁石浇筑的钢板。

  前路已绝,后路也被封死,还不待他找到别的出路,柳催脚下倏然一空,叫他直直坠了下去。

  叶听雪醒来时眼前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或许他变成了个瞎子,这个念头刚刚生出就让叶听雪忍不住苦笑。不止是眼睛,这具身体好像也不再受他控制,叶听雪抱怨不得,努力许久才堪堪能动手指。

  他在这片漆黑中谨慎摸索,直到头顶传来柳催的声音:“不要动了。”

  叶听雪还未完全清醒,头脑昏昏沉沉,需要好一会儿才能理解柳催那话是什么意思。叶听雪动了动僵硬的身体,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境地,只动一下就重心不稳,整个人将欲倾倒。

  一只手按在他后腰上,柳催屏息将叶听雪整个人往上托了托。叶听雪惊惶间想扶住什么东西,但手臂尚未抻直就触了壁。掌心被磨得火辣生疼,这竟是一堵粗糙的石墙。

  “这是哪?”叶听雪浑身发冷,另一只手在柳催身上摸索,这个人竟在他身下。

  柳催声音沙哑,显然也不好过。整个剑庐都被机关毁了,他和叶听雪摔进了密道之中。那密道错综复杂,两人还没停留片刻机关就又开始变化。柳催打不破铁墙石壁,这里的机关也远比死人岭中的更加复杂。

  “走错路了,摔到了一处裂缝里。”柳催轻声道,他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支撑身体和叶听雪。先前卡在石壁的小刀掉了下去,声音微不可闻。这道缝隙深不可测,愈往下愈窄,似乎还有积水。

  柳催的身体紧紧绷着,一手抵着墙壁,一手紧抱着叶听雪。后者摸索到他心口,感觉到他的胸膛起伏不定,也不知道困在这里坚持了多久。

  “阿雪。”柳催叫了他一声,又忍不住喘了喘才接着道:“别招我了。”

  这声息就在叶听雪耳边,他也是现在才意识到他们离得有多近,几乎是紧紧相依。柳催扣在他腰上的手一刻都不敢松开,要不是带着生死不知的他,凭柳催本事离开这里不会是什么难事。

  叶听雪靠在他身上,也不敢再随意动作,只能小声回应道:“放下我会怎么样?”

  下面是万丈深渊,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叶听雪把那景象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并不觉得害怕,但眼睛生了点微弱的水汽,他闭上了眼睛。柳催忽然用力将他抱得更紧,犹恐叶听雪松手摔下去。

  “不怎么样。”柳催皱了皱眉,仓促用唇在叶听雪头上蹭了下,权做安抚,“如果你摔下去了,我会跟着跳下去……说好纠缠到死,不分开的。”

  “你死了,玉玺怎么办?”叶听雪的手摸到柳催怀里藏着的东西。

  那只手不老实,它的主人毫无邪念,倒是叫满身劣骨的红衣鬼更生出十分难捱。

  柳催很想叫叶听雪抬头,凑唇上来吻他。他贪恋那人的唇齿口舌,对叶听雪的一切都极尽沉迷。若叶听雪上来吻他,他便得寸进尺地咬烂那副唇,将他身上被人勾起来的卑劣秉性全都施加上去。

  这些糊涂的想法让柳催犬齿发痒,但他什么也没有动,叶听雪也没有动。胸口沾染了点温热的水汽,不知叶听雪流出来的是血,还是眼泪。

  柳催说:“我都死了,还管玉玺做什么?”

  他低低呼了口浊气,抱着叶听雪的那只手艰难地动作,改按在了叶听雪脊背上。他也不记得自己困在这里多久了,说度日如年也不为过,能撑到现在只因为叶听雪还有一口气。

  伤在心口的血止住了,护住叶听雪心脉的那股真气温和地运转开来,让柳催能感受到这个尸厥状态的人生起一点微弱心跳。但他奇经八脉以及腑脏丹田都受伤不轻,性命依旧脆弱得像风中烛火。

  柳催无法为他疗伤,且不说长河落日的内功排斥一切强行侵入的外力,就是阎王令的内力如今都不能被自己轻易控制。阎王令最凶煞,出手非要争得不死不休。柳催只能等叶听雪自己苏醒过来,等了很久很久,竟是一生之中最难熬的时刻。

  在紫宸殿、在死人岭的时日和这相比起来,竟都算不得什么了。

  “可你做这么多,不全是为了玉玺吗?”叶听雪埋头在他怀里,声音也显得沉闷。

  菩萨告诉叶听雪自己出现在鹤近山的目的,也知道关于匣子所在消息,叶听雪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一切又是柳催的布局。上山前叶听雪就感觉暗中一直有目光追随,菩萨早已上山必不可能是他,这也不像是和陶思尘有关的势力。撇开这些,只能是柳催黄泉府里头的那一帮小鬼。

  这都是柳催的筹谋,最重要的证据是那把凭空出现在陶思尘马车上的风楼。

  剑者必不能少掉自己的剑,但风楼不单只是叶听雪的配剑,更是打开那个匣子的钥匙。从别院逃出来的那日是里应外合的布置,裴少疾大费周章引开别院里布置的守卫,还要分心多跑一趟把剑过来,理由实在有些牵强。

  剑是柳催派人送出去的,他早就清楚苏梦浮的布置,知道陶思尘的身份,也知道他们会去向哪里。

  叶听雪被关在别院里的时候就知道外头藏了五六个人影,一直盯着后院。起先他以为那些都是柳催布置来看管他的,但后来发现又不尽然。叶听雪曾偶然摆脱过安神散的控制,他出去过别院,可那些人并未阻拦他。

  裴少疾虽然在自己的事上多有筹谋,但到底也还是柳催的人。他常常守在前院,说过自己和那些人不太对付。和他不对付的是什么人,只能是伏东玄、岭南王那边的人。

  这些人监视的不是叶听雪,而是和叶听雪待在一起的柳催。

  在别院最后的那几日,他和柳催打过不少明里暗里的机锋。棋赢了,药喝了,他也成功逃出去了,但这真的是叶听雪胜他一筹吗?现在想来全然不是,柳催最善用骗招,为此不惜先骗过自己。以退为进,叶听雪跑去出后仍在柳催的眼下活动,柳催在他身后紧紧跟着。

  “为了拿这个东西,连我也算计。”叶听雪把手从放着玉玺的地方移开了,改而覆在柳催心口,感受着那个人的心跳,“你的行事都受伏东玄限制,所以要找个疯狂的理由摆脱他们。你最念念不忘的叶听雪逃出去了,愤怒发疯的红衣鬼做出来的事情,伏东玄拦不住,这个理由不差。”

  “还能拿到玉玺,更不差。”叶听雪又补了一句。

  柳催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也被捅了一刀,那刀子不算锋利,可就是这样的软刀子扎人最痛。他感觉自己又往下滑了半分,离深渊更近一步。煎熬至极,又让他忍不住发笑。叶听雪太聪明了,可怜地招他这恶鬼惦记。

  他没有回应叶听雪的话,只是问:“阿雪,喜欢一个低劣下作的小人,喜欢一个满身血债的恶鬼,是什么感觉?”

  柳催心跳剧烈,甚至已经生出许多痛苦。有只手温柔地覆在他心上,柳催把那点温柔当做慰藉。于是十分苦痛减了九分,剩的一分是他的自作孽。

  他又问:“喜欢一个光风霁月、悲悯善良、天上地下最好的人,是什么感觉?”

  叶听雪在他怀里动了动,很轻微地。

  柳催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一双柔软的唇轻轻碰了碰,这吻不带有任何狎昵的意味,不带有欲或者是别的什么更混乱的情感。

  叶听雪纯粹在吻他,不是吻什么小人或者恶鬼,也不是吻那个以柳催或者萧长宁名字作为区分的身份,叶听雪只是在吻喜欢的人。

  一点温热的水汽掉在柳催唇上,柳催尝不出那是什么滋味,但他清楚血的味道。那滴水应该又咸又涩,是叶听雪的眼泪。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因为喜欢上他后,许多情绪都和他相关。喜怒哀乐一直都有,好像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又好像变了很多很多。”叶听雪的心口不再流血,痛只痛在创口上。

  歇心丹的蛊被相思引出来吃掉了,从今往后因心生起的一切情识情欲,都不会再被一种莫名的痛苦扭曲和蒙蔽。他能真正地所行随心,爱也完全发自本心。

  柳催成长到至今,身心都被无常世事变成一副鬼样,最初是什么模样他早就不记得了,但他记得他遇见过一个世间最好的人。有那个人在心里,柳催就知道他走过的路有多肮脏污浊,他变成的人有多卑劣丑陋。

  月光最皎洁,能将一切不净之物照得清清楚楚。柳催被照拂过,总贪恋那一丝温柔,所以就算依靠偷、骗、抢这样不堪的手段,他也想将其留住。叶听雪是他强留住的,如果没有他处心积虑的设计,他还会拥有这个人的爱吗?出在阴谋算计上的情感,能算是爱吗?

  “身心交付,算不算?”叶听雪问他。

  他们有过许多次欢好,阿芙蓉催生最开始的情欲,他们都两个人都渐渐沉溺其中。分不清是谁陷得更深,也分不清是什么时候从情欲中萌发出情愫。但身和心早已经交托给对方,如今想要收回都做不到。

  柳催没有回答。

  “性命相托,算不算?”叶听雪又问。

  用“解药”和“救赎”这样的词形容他们之间纠缠愈紧的关系,看着恰如其分,其实远远不止。相遇的那段缘分叶听雪至今也想不起来,所以不明白自己如何影响了柳催一二十年。不明白柳催明明连梦都梦不到他,却能凭着那个模糊的念想在死人岭中活过这么多年。

  而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彻底放不下柳催,无数次生生死死,叶听雪最难割舍的总有一个柳催。

  但柳催依旧没有回答。

  叶听雪叹了口气,在他心口拍了拍,问最后一遍:“等我们出去了,拜苍天黄土,让日月星辰都来见我真心。天地为证,算不算?”

  柳催仍然没有回答,叶听雪感受到他的心跳,不说话也权当他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