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并刀如水>第162章 江山旷劫争160

  叶听雪吹了吹自己的手掌,消去几分火辣灼热般的痛楚。这四周昏暗无光,看不清掌上伤痕有多么狰狞恐怖,于是痛苦又多减了几分。

  虽伤在皮肉,但满手的血触在石壁上难免发滑,连布帛都不管用。叶听雪一次次地把血抹净吹干,然后又重新磨出满掌鲜血。

  柳催半拖着他,使他能够稳住身形。绑着金丝的小刀从石壁上拔了出来,叶听雪凝神敛息,指上一推把刀掷了出去。蕴含内力的飞刀紧紧嵌入石壁,金丝的另一端缠在叶听雪手上,他扯了扯感觉牢固了,便示意柳催松手。

  金丝是从陶思尘处得来的,能做杀人利器,也能在此刻用来救人性命。

  那人拖着叶听雪的脚面往上用力一推,叫他能借力飞身而起。叶听雪在借金丝指引攀住石壁往上,站定后迅速把那刀拔出来换给柳催。他们爬了许久,所有动作都极具默契。叶听雪闭眼等了片刻,手上金丝勒得很紧,再重一分就能完全割破他的手掌。

  但柳催不会让他痛上太久,叶听雪很快感觉到小腿被人轻拍了下,他动手一勾,金丝就扯着小刀收回到掌中。

  如此相互搀扶一路,叶听雪终于感到眼里刺痛,缓了片刻才反映过来那是光亮。倒不是天光,他们仍处在山腹密道中。那些微弱的光亮出自一种怪异的石头,静静地发散出一种银色的光芒。

  他们还没回到地面,只从石隙中爬出来就叶听雪如获新生,他扯着那道坚韧的金丝把柳催也拖了出来。

  顾不得满手伤痛,顾不得凝了一层冰霜的身体,柳催方石隙里上来就将叶听雪摁倒在地上。叶听雪骤然被人推倒还有些恍惚,不等他说话,柳催就托着他的脸吻了上去。

  禁锢在人身体里,像恶鬼或是野兽一样的魂魄让爱和恶念生在一起,又在此刻占据了柳催的一整颗心。

  这些汹涌的情感被压抑在死亡的恐惧下,被一丝微弱的理智紧紧束缚住,终于在脱离险境时崩溃决堤。柳催已念想太久,在绝境里就想吻他,欲望之迫切,让柳催甚至觉得同坠万丈深渊,一道粉身碎骨也没什么不好。

  叶听雪被动承受这个毫不温柔的吻,他看到柳催眉上沾染冰霜,紧紧闭着眼,那双眼流出的泪也冷得几乎像冰。他有些失神,伸手把那点泪抹了。柳催轻易打开他的口齿,想将自己全部挤进那个温热的口腔,和叶听雪的声息融成一块。

  柳催的手指探到他脖颈处,反复按着叶听雪的喉结,让他气息、内息全部都在柳催的手下失去控制,变得急促又混乱,连带着那颗伤势未愈的心也跟着急促和混乱。

  眼前白光纷乱,叶听雪被吻得难以呼吸,精神都开始恍惚。在他彻底要沉进那片白光时,柳催又渡了一口气给他,使他不能真正溺死在这片危险的情沼中。

  叶听雪用剩下的一点力气将柳催摁在自己身上,他们额头相抵,唇稍稍分离。两个人的气息都同样激烈,这叫叶听雪模模糊糊地生起了个怪念头,同死生竟然是这么的近。

  “阿雪……”柳催整个人都在发抖,说话时两唇抖抖索索,无意识地抵在叶听雪嘴角,又变成了某种细碎又轻柔的吻。

  他对叶听雪说:“我很冷。”

  叶听雪立刻起身去看他,和惨白皮肤对比强烈的是他脸上红艳如血的毒蛊纹络。柳催紧闭着眼,寒噤蛊在他身体里叫嚣正欢,吞噬着身体的血肉,已经蔓延到了头颅。身上的所有伤痕都不见血,不是因为结痂,而是寒气攒在体内,让他经脉中的血都冷凝迟滞。

  红色的冰霜在伤口上覆盖一层,知觉麻木,痛感也变得模糊不真。

  他们在石隙中困得太久,想要活命,柳催就不得不用那天杀的阎王令。这邪功要邪物才能镇住,他身里养着的那条虫子不止吃他血肉,更贪婪地往柳催的身体里吸收山间所有阴寒。

  叶听雪握住他冰冷的手,瞬间心痛如绞,他尝试用内力来化解柳催体内的寒气,却终是徒劳。他像是个力气微弱的人,凿不开万丈坚冰。

  寒气淤积体内,很快就能冻坏他的脏器,山中太冷,这里不能久留。叶听雪深深吸了口气,背着柳催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阿雪……”柳催虽不能动,但仍留有丁点意识。他不敢昏睡,因为一旦睡过去了,想要苏醒就会变得尤其艰难。何况那些鬼影交叠的噩梦,总令他感到恐惧和恶心,身陷其中是更痛苦的折磨。

  叶听雪一面留心密道中的机关,一面分神听他讲话。柳催不敢睡,只能说话让自己强行清醒。他对上叶听雪的时候,总有无数的话想要说给那个人听。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想讲。但他自己不敢将那颗丑陋的真心完全展露,所以脱口而出的话里掺着真真假假。

  于是当现在真心想和叶听雪说些什么时,他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因为他骗了很多回叶听雪,连带着也将自己骗得团团转转。

  柳催头脑混乱,他想了想,那便说恨吧。恨最长久,这么多年来他没有一刻不恨。

  “恨……皇帝。”恨他的生身父亲。

  柳催小时候不得圣眷,见过皇帝的面数不够五个手指。他原以为那个人的脸会是他一生所见最模糊的,但显然不是。柳催身上有他的血,有他的骨,每每从镜上、水间,一切可以映照的东西看到自己的脸时,就能想起那个人的面貌。

  这张脸,这身血,这副骨骼,都是紧紧纠缠他的恶毒诅咒,将他自大楚皇室中出生,也要他心甘情愿地为了大楚而死。

  “恨……萧攸。”

  这是他的亲弟弟,跟他留着同样的血。不同的是萧攸是被皇帝亲自选中的人,而他则是反臣选中的一枚棋子。柳催不想在意自己背负了多少,细究那些毫无意义,只会显得自己荒唐可笑。他只能和自己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能活下去。

  活着分明痛苦,那辛苦活下来的目的是什么?柳催对这个问题有十分执拗。

  在皇宫里时是他为了一个女人活着,母妃告诉他,要活着。那个女人不像其他人一样对他怀有希望,她说活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后来柳催才知道,那个无所谓已经是最好的希冀了,因为他们在这里从来都不能有自己的选择。

  “我恨阳捷春,恨云蕤宾和叶棠衣,也恨苏情君……恨霍郢。”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但柳催,当年的萧长宁仍然去祈求那些人的拯救。谢辉和他说这些人很强,本事极高,是世间难得的人。也是因为他们不凡,所以他们能有选择。谢辉告诉他,这些人的选择会改变许多事情,或许是这江山的名姓,又或许是很多人的命运。

  这样的人比刀剑还要危险。他曾经问过谢辉,这么危险的人为什么能留在京都上阳。谢辉笑了笑说:“虽然最危险,但这也是最好用的剑,握剑的那个人舍不得……只能我逼他舍得,因为那些剑对准的是我们啊。”

  柳催曾直面过云蕤宾的剑锋,那确实是无比锋利,绝顶恐怖的剑。握住那把剑的时候,他心中一半是恐惧,一半是算计。

  谢辉也告诉过他:“就算再危险的剑,也会有收敛锋芒的剑鞘。那种叫做仁义良善的剑鞘啊,最坚硬,最好拿捏,也最好利用。”

  这样的剑鞘果真让柳催活着从深宫里被解救出来,代价不轻,但当时的他完全不在意这些。他只有一个念头,能活下去就够了,至于活下去的意义,可以往后再找。

  “阿雪,我也好恨你。”柳催声音微弱,口中吐露的字句都显得十分模糊,不过叶听雪仍将他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柳催恨他什么?叶听雪眼中酸涩,好像有了答案:“对不起,是我当初没能把你带走,没能把你救出来。”柳催对他有深重的执念,他一定跟柳催许诺过最好的东西,给他编排了一个让人心生向往的未来,但那些都没法实现。柳催没有走进他设想过的未来里,无奈身坠无间炼狱,被迫成了一只恶鬼。

  肩膀被人轻轻地咬了一下,叶听雪感觉到那点细微的动静,脚步更快。他以为柳催昏睡过去了,很久都没有回话。叶听雪紧紧捏着垂在胸前的那只手,快了,山中的气息已经发生了改变,很快就能出去了。

  过了半晌柳催才说:“不是恨这些,阿雪……你为什么不肯到我梦中?是不是也怕我成了只鬼?”

  “不是,一定不是。”机关又发生变动,叶听雪看着前头去路正慢慢移动封死,他咬紧牙关,脚下步子更快,险险擦着那机关出去。

  叶听雪嘴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他心脉受损又强行运功提气,一时间内伤痛苦更甚。他咽下那口血沫,又疾行一刻钟,终于从这山中地底的密道中逃了出去。

  外头正下小雪,和山中的阴暗寒冷比起也没暖和许多。

  他背着柳催定定站了一会儿,不知现在身处什么地方。叶听雪心口发闷,远方生了变故,他看着那边被机关摧毁的假山,认出了那是剑庐的方向。剑庐正冒出滚滚黑烟,倒塌成废墟的剑庐被火舌逐渐吞没

  叶听雪快步朝剑庐去,鹤近山的一切都变得无比混乱。陶忘真十数年来精心布置的方寸天地,轻易就能被人毁掉。那些死去的袒菩教人的尸体横陈在地上,被飘落的雪浅浅遮盖,这景象看起来十分萧索凄凉。

  而这片混乱凄凉的天地,站着一个狼狈的紫衫人。陶忘真漠然看着剑庐被火焰吞噬,直到听见身后有人走来。他拿着玄晖剑慢慢回身,看见一个没比他好上多少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满身血污,头发散乱,看起来狼狈不堪。可他眼神清明,那张脸纵是沾染泥灰血色也难掩昳丽。眉心一点殷红不像血迹,它比起血更艳上十分。这点红落在眉间,减去几分清冷,使他显出一种宛若神性的柔和。

  陶忘真看着这张脸,和故人很相似,但那些故人已离开人间太久。

  “你认得阳捷春吗?”陶忘真问道,他举起手中的玄晖剑,“这把剑的主人,你和他长得很像。”

  叶听雪抿了抿唇,他没见过这个人,但常常听人提起过。叶听雪道:“他是我父亲。”

  陶忘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除去玄晖,他面前还摆了四把剑,那些剑残损不堪,都是曾经的名剑。这些名剑都由陶家打造,陶忘真当年也负责修缮过这些剑,后来,后来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机会看到这些剑了。

  “把剑带来,拿到玉玺了吧。那个不争气的小子不懂,匣子里放的宝贝他碰不得。”他口中说的小子显然是陶思尘,“玉玺对我无用,你想拿走就拿走吧,不过你也要清楚拿着这个东西,会发生什么。”

  叶听雪沉默地没有接话,这里只有陶忘真,没有陶思尘。陶忘真摆脱了因歇心丹生起的迷惘,他心口有个和叶听雪一模一样的伤口。陶思尘所说的歇心丹那蛊的解法十分凶险恐怖,要破开人的心口引出蛊虫,这还不够,还要叫相思那条古怪的蛇窝在心口。

  解开这蛊时心跳会骤然止歇,人会立即陷入尸厥的状态,捱不过去会真的死去。

  “那小子又放了一把火,我也不知道他活没活着。”陶忘真叹了口气,也不在意被毁成这样的剑庐。他仔细看了一会儿叶听雪,旧日的记忆又纷纷浮现了。这是阳捷春的孩子,也是叶棠衣带走的孩子,原来都长成这么大了,和故人一模一样。

  陶忘真避世二十载,隐居在鹤近山中当他的山水仙人,不问世事。如今又起尘缘,让他忍不住去问:“你师父还好吗?”

  “我师父不在了。”叶听雪声音苦涩,陶忘真愣了愣,原来叶棠衣也不在了。

  剑庐大半是钢铁浇筑,那场火很快在熄灭在细雪中,留了个更丑陋的残骸。叶听雪跟着陶思尘回到那间写着“微妙玄通”的楼阁,这里同样一片狼藉。

  陶忘真多年修道,有不少养生的药材。见柳催气息微弱,给了他一片古参吊住生气。叶听雪很感激,抱着柳催靠在炭火边,又运功想驱走他一身的寒气。

  “阎王令是求死的功法,他活不了多久。”

  那人生死不知,着实可怜。陶忘真跟着祖辈修缮过死人岭大牢的机关,自然知道这门邪功的出处。练这功法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早已被当初禁书封在死人岭地宫最深处,他没想到如今还有练。

  叶听雪询问解法,陶忘真无奈地摇了摇头。若是有《药典》,或许还有转机,可他们当年从承天府中撤离的时候并没有带走那部书,机关匣子里藏着的从来都是玉玺。这个答案虽在叶听雪的意料之中,但也难免让人失落。他垂眸看着昏迷不醒的柳催,一刻也不敢松开这个人的手。

  “对了,先生您方才说还要给我什么?”重回楼阁,不仅是为了处理柳催一身重伤,也是陶忘真想起来他还被人托付过一样东西。

  陶忘真道:“是一把剑,你师父在二十年间请我铸过两把剑。”

  一把是叶听雪十岁那年收到的生辰礼物“凌霜”,另一把叶棠衣约定了十年后来取,但叶棠衣失约了,他并没有前来取剑。

  那是一把叫做“快雪时晴”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