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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水清苑。

  霍佳瑛今晚让家里的阿姨提前先回去了,紧接着又给自己倒了杯红酒,而后神情烦躁地靠在沙发椅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

  刚才朝文斌给她打了通电话,让她今晚去医院陪床,霍佳瑛想也没想,直接一口回绝了。

  挂完电话,霍佳瑛就把手机往茶几上一摔:“妈的……”

  “老的小的,没一个省心。”她恨恨地低语,谁家做小三的还得去医院陪床,她霍佳瑛又不是护工!

  就在这时,玄关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开门的响动。

  霍佳瑛脸色一沉,把手里那只高脚杯“当”一声放到桌面上,看着那个身影趿着拖鞋走进来,她不阴不阳地讥讽:“你还有脸回来啊?”

  朝弋没说话。

  “我把你养到这么大,是让你去和那种不清不楚的男人搞在一起的吗?我霍佳瑛怎么能生出你这种……”

  她憋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因此只好忿忿地骂:“还好今天我约的是谭静和她女儿,要是别人,你妈我丢得起这个人吗?这要是传出去,你自己不要脸就算了,他们那些人连带着也要来戳你妈的脊梁骨。”

  说到这里,她又皱起了眉:“妈的也不知道谭静她女儿会不会出去跟人乱说……”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喜欢男人?”霍佳瑛压根就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喜欢男人就算了,你他妈还不清不楚地和他郁琰搞在一起,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玩得过他?连你那个短命鬼大哥都被那个贱|货耍得团团转!”

  朝弋的眼神一黯,他不乐意听见别人说郁琰的不好,哪怕这个人是他亲妈。

  可霍佳瑛却对他的反应分毫未察,口中仍在滔滔不绝:“你他妈简直有病,一个二手货,也就你这种傻逼才拿来当宝。”

  “马上给我断干净了,听见没有?!”

  朝弋终于开了口:“断不了。除非我死了。”

  “断不了?”说着她冷笑一声,站起身径直走到朝弋面前,拿那杯红酒泼了他一脸,“清醒一点吧朝弋,你觉得他勾你是因为看上你了?还是喜欢你?他只不过是因为男人没了,眼看着本来也会有他一半的集团就要落到你手上,不甘心而已。”

  “你什么时候让哪个婊|子卖了你都不知道!”

  那一杯半满的红酒几乎将朝弋整张脸都泼湿了,领口处一大片濡湿的暗粉色痕迹,连浓密的睫羽上都挂着水,看起来狼狈极了。

  从前那个朝弋在面对她的巴掌、她毫无理由的批评责骂、歇斯底里的怒火时,他的表现几乎从来是不回应,也不抵抗。

  在这段亲子关系里,他从母亲身上得到的从来只有不分青红皂白的打骂,所习得的解决矛盾的方式,就是乖乖地当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手的出气筒。

  要么做施暴的一方,要么就做乖乖承受的一方。

  他从前一直觉得霍佳瑛是错的,因为书里说爱是需要温柔来滋养的,而不是用冷漠和暴力,所以前世他一直选择用那些正向的、真诚的爱,小心翼翼地去靠近郁琰,以期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回应的目光。

  可直到这一世朝弋才发现原来霍佳瑛其实是对的,如果那个人不愿意听话,那就不要再听他的声音,不要再心存顾忌和怜悯,那种高傲的人,就应该踩碎他的尊严,直到将他完全驯养。

  把他浑身的刺都摘光了,也就再也扎不伤人了。

  大概是朝弋的沉默让霍佳瑛感觉再度回到了母子俩从前的关系里,她的气势越来越盛,下意识伸手在朝弋湿润的脸颊上拍了拍:“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好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忍了这么多年,总算要熬出头了,你非得和你爸闹什么?!”

  “等你继承了朝阳,以后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一个爸爸和别人分着用,现在连男人都要捡人家睡剩下的,我和你说朝弋,你这就是犯贱!”

  她话音刚落,却猝不及防地被眼前这个任辱任骂的儿子拽住了衣领,旋即整个人离地腾空,还没来得及尖叫出声,就被他狠狠地丢在了沙发上。

  霍佳瑛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朝弋!”

  “你敢对我动手?”她歇斯底里地喊,“为了那个贱|人你要动手打我?你要打你妈,你疯了你……”

  不等她喊完,朝弋忽然又毫无预兆地上前给了她一巴掌,他这一巴掌没留余力,直接将女人的上半身掼下了沙发。

  霍佳瑛看上去大概是被他打蒙了,客厅里徒然安静下来。

  “你怎么话这么多,”朝弋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表情看上去有些癫乱,“好吵!”

  霍佳瑛缓过来,有些狼狈地爬回到沙发上,正欲开口说话,却见那个人紧接着一拳又砸在了身后的玻璃展柜上,那片被擦得透亮的玻璃应声碎了一地。

  她终于被吓住了,捂着嘴不敢再吭声。

  平心而论,霍佳瑛从没对这个儿子的成长上过什么心,她自认为只有自己的时间宝贵,分神去哄朝文斌开心已经够累了,她凭什么还得为这个来讨债的儿子而活?

  她本来就不想要这个孩子,全是朝文斌哄着骗着让她留下了朝弋。

  因为生产她甚至停掉了一整年的工作,产后的身材修复也需要时间和精力,可复工之后的名气和资源却完全不比从前。

  虽然后来又慢慢好起来了,但因为小朝弋非得在孟兰淳那个女人面前丢人现眼,朝文斌轻描淡写的一句她没当好“一位合格的母亲”,便就将她一把从那个热爱的事业里拉了出来。

  凭什么?

  霍佳瑛自认为自己为朝弋付出的已经够多了,她已经为他放弃了整个事业,完全成为了一个男人的附庸,她不认为自己还亏欠朝弋什么。

  “我要告诉你爸,”霍佳瑛捂着那半张渐渐肿起的脸,咬牙切齿地说,“我是管不了你了,你自己想想到时候该怎么和朝文斌和那个老不死的解释!”

  说罢她就伸手要去拿桌上的手机,不料却被朝弋先一步弯身抢走。

  “妈,”他慢缓缓地说,“你非要把事情捅到那两个人面前的话,那我可能也有些话要跟爸和爷爷说。”

  他眉眼半弯起来,语气却异常阴冷,那种吊诡的神态看得霍佳瑛后脊背阵阵发凉,连手心里都在冒着冷汗。

  直到此刻她才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就不认识这个儿子。

  “贺通茂,”他说的是朝冶那场事故中肇事司机的名字,“是叫这个名字吧?”

  他明知故问。

  霍佳瑛的脸色有些难看:“你没事提他干什么?”

  朝弋趿着拖鞋从那满地的碎玻璃上踩过,指骨上淌着血,他却毫不在意:“听说老舅上中学的时候曾经谈过一个女朋友,但没过多久两人就分手了,当时他们两个人年龄都还小,父母学校又都管得严,所以几乎没人知道他们俩谈过。”

  “你听谁说的?”霍佳瑛忽然紧张起来,再顾不上火辣辣的那半边脸颊,“你舅那个花花肠子,谈过的对象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那种没根没底的事……再说你忽然提这些干什么?”

  朝弋忽然又不说话了,兀自到吧台酒柜边上拿了盏酒杯,而后给自己也倒了杯酒。

  他盯着杯中那深红色的液体微微笑,仰起脖子喝了几口,然后才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那个女人叫詹沛渝,很巧的是,她的丈夫也叫贺通茂……”

  霍佳瑛急躁地打断他:“你什么意思?我弟是你亲舅舅,你别在外边听风就是雨的,是不是郁琰那个贱|货和你说了什么?是他让你和我这么说的?”

  “妈,”朝弋说,“这事儿要是他先查到的,你觉得现在你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吗?”

  霍佳瑛一时哑然,但很快她又叫嚷起来:“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朝弋慢条斯理地把着酒杯,和霍佳瑛放在桌上的那盏空酒杯轻轻一碰,清脆的一声响:“我没什么意思。”

  “你也说了,他是我亲舅舅,你是我亲妈,我能干什么呢?”

  当年詹沛渝在和霍胜分手之后,就中规中矩地读了个专科,毕业后到了适婚年龄,和贺通茂两人经媒人介绍认识。

  贺通茂父子俩都是货车司机,家里条件也还算可以。

  两人试着处了一段,各自瞅着都还挺顺眼,于是双方父母就挑了个喜庆日子给两人办了婚礼。可直到婚后詹沛渝才发现,这个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什么都好,可私底下却滥赌成性。

  每次被她发现后,他都狠命地往自己脸上摔巴掌,要么就跪下来哭着说这是最后一回,结果安分一段时间后,他就又去赌了。

  后来贺通茂不仅输光了父母的棺材本,就连他们一家五口人唯一的安身之所都抵了债,就这样家里还是欠下了一屁股的烂债。

  被雇来讨债的混子三不五时地上门来要钱,要不到钱就是一顿毒打,贺通茂挨不住,丢下老婆孩子就跑了。

  詹沛渝对这个丈夫失望透顶,婆婆抹着眼泪,从厚袜子里摸出了一卷香烟似的钞票,点了点,不多不少五百块,然后全塞到了她手里,让她先带着孩子回娘家去避一避。

  那五百块她没拿,偷偷放在了老人枕头底下,然后收拾东西带着小孩回到了娘家,给孩子洗澡的时候,才发现婆婆又把这五百块悄悄塞进孩子兜里了。

  詹沛渝背过身去抹了把眼泪,心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谁知那群讨债的找不到贺通茂,又辗转打听到了她娘家,连连上门来骚扰不说,还堵在小孩学校门口,说要“接他回家”,有回干脆直接就把小孩给带走了。

  詹沛渝急得直哭,给贺通茂拨了几十通电话过去,这人才终于怯怯地接起来,开口就是:“我这正烦着呢,没事别老给我打电话……”

  他话音未落,詹沛渝就红着眼睛骂道:“你儿子都让他们带走了贺通茂,你个王八蛋!如果你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也别想好过!”

  贺通茂虽然好赌,可心里到底还是有妻儿的,于是一咬牙,又跑了回来。

  可那些人要钱,连本带利的要八十来万,贺通茂连利息都拿不出来,只好用一根小指去换了儿子回来。

  劝詹沛渝给儿子办理了休学手续后,老丈人又悄悄联系了外地的大儿子,让母子两人暂时躲到了远在J市的大舅子家里去。

  这之后贺通茂就又开始了东躲西藏的生活。

  正当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忽然有个年轻的男人找到了他,他自称是他妻子的老同学,并且拿出一个手提箱,里面是整整一百万。

  他说他可以帮他们还清那笔债务,还能帮他把老婆儿子送出国去,以后一辈子都吃穿不愁。

  贺通茂原本还不敢相信,可想了想,自己现在烂命一条,连家都不敢回,老婆孩子都不敢见,双亲二人老了老了,还得在村里被人戳脊梁骨。

  他一个烂人,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被骗的。

  于是他病急乱投医,第一次决定为亲人们做件“好事”,咬着牙收下了这一箱子的买命钱。

  后来他听说妻子改嫁了,带着孩子去了国外,半年后詹沛渝不知道怎么联系上他的,给他发了条彩信,是他儿子和一群洋人小孩一起在沙滩上玩的照片。

  小孩长得快,才半年不见,就跟笋子一般窜高了,他紧紧捏着那台屏幕碎得跟蛛网似的手机,忽然就怕死了。

  他想看他的小孩长大,也成为一位父亲,只是千万不要像他一样。

  可没过几天他就从门缝旁捡到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他老婆和孩子的样子,是近照,因为他的小孩看起来胖乎乎的,总是愁眉不展的妻子脸上也有了红光。

  他知道,那个人在用他的老婆和小孩威胁他。

  那天晚上拿着车钥匙出门前,贺通茂把那张相片烧了,又把所有可能暴露的信息都处理得一干二净。

  接下来的事就不再是秘密了。

  “那段时间贺通茂东躲西藏,身边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所有的证据又都被他处理得干干净净,所以他们才查不到老舅身上。”

  他说的轻描淡写,好像他口中的“老舅”于他而言不过只是个陌生人。

  前世郁琰处心积虑地让他把一个与詹沛渝年轻时长得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孩子送到了霍胜手上,过了外甥的手,霍胜自然不疑有他。

  有次喝醉了,被女孩激了三两句,又大概是把她认作成是詹沛渝,硬是要拉着她分享自己的“杀人心得”,朝弋还记得那段录音的开口,霍胜大着舌头炫耀道:“我和你说那些条子都是蠢蛋,都快三年了吧,他们还是一丁点证据都没找到……”

  紧接着郁琰就把詹沛渝和她的第二任丈夫都带回了国,女人向警方承认了自己曾在第二任丈夫手机里看到过那个熟悉的名字,但她不敢多想,于是只好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世朝弋先郁琰一步,找到了当初那个代替霍胜“办事”的年轻男人,事成之后霍胜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去外地散散心、避避风头。

  朝弋却故意带着一批人追到他,二话不说把人绑起来就是一顿毒打,这人知道他是霍胜的侄子,还以为他是霍胜找来的,要杀他灭口。

  朝弋再略套几句话,他就什么都说了。

  当着霍佳瑛的面,朝弋点开了那段音频,里面是一个男人哆哆嗦嗦的声音:“是他让你们来的?”

  “敢情所有‘脏活累活’都让我干了,他霍胜现在把手洗干净,就打算卸磨杀驴了是吗?”男人挣扎起来,紧接着那边又响起了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伴随着男人的哀嚎,“我们是‘结拜’过的,他霍胜怎么能言而无信!”

  可眼见挣脱不开,他又哭将起来,“大哥、朝哥,你是霍哥的亲外甥,我以前还去你妈家抱过你呢,我这么多年,对霍哥真是没话说的,真是忠心耿耿!”

  “我死也不会把那些事抖出去的。”

  “是不是贺通茂那事让条子发现了?我去自首,我回去自首好吗?只要我咬死了不说,他们不会查到霍哥身上的……”

  “……”

  听完那段录音,霍佳瑛整个人几乎瘫坐在了沙发上:“你想害死我和你舅,朝弋……你这个白眼狼,你难道要帮着他们害死你自己最亲的人吗?”

  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眼眶红着:“阿胜做这些事到底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

  “只要朝冶活着一天,你爸就永远不会多看你一眼,我们母子俩一辈子都得去捡别人指缝里漏下来的三瓜两枣过日子,你甘心吗朝弋?我十八岁就和你爸在一起了,要不是那个女人和朝宪半路出来横插一道,原本你才该是被你爸和你爷爷寄予厚望的长男长孙。”

  霍佳瑛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哭腔:“明明是我先来的,凭什么要我做小?都是他朝文斌的骨肉,为什么你就不能当朝阳的继承人?”

  朝弋并没有反驳她,他半蹲下来,仰头盯着霍佳瑛,语气出乎意料得柔和:“我并没有怪你们,相反,我其实很感激你和老舅,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我也不会有机会接近郁琰。”

  霍佳瑛怔了怔。

  “我也不想害‘死’你们,”他状若温情地反问,“你也说了,妈和老舅是我最亲的人,你们进去了,我又能落得到什么好呢?”

  他顿了顿,忽然又笑了:“但是你要是非得把我和他的事捅到爸面前的话,他肯定会生气的,生气了,我就得拿那段视频去哄,到时候我们都会很麻烦,是不是?”

  霍佳瑛感觉自己忽然就说不了话了,喉口像是被一股莫名的阴寒牢牢地堵住了。

  良久,她才哑着嗓子问:“那你到底想怎样?”

  “很简单的妈,”他耐心地说,“你帮帮我,我也帮帮你,那样我们就都不会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