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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两人是一起到的医院,但为了避嫌,郁琰还是先朝弋一步登上了住院部的电梯,等电梯门一开,便有负责接待的年轻护士迎上来,询问他的来意。

  紧接着郁琰便被带到了位于七楼的C区,一间vip私人病房之前。

  来开门的人是孟兰淳,看见郁琰,她眼睛一亮,面上有了几分浅淡的笑意,随即又回头和丈夫说:“是琰琰来了。”

  “孟阿姨,”郁琰说着也看向了病床上的那个中年男人,“朝叔叔。”

  专属病房内的陈设雅致,入目便是一整片竖条的通透落地窗,正对着医院中心的绿化带,那片惬意悠然的绿颜色。

  朝文斌半靠在病床上,微笑着同他点了点头:“不是不让你孟阿姨通知你吗?就是一点不痛不痒的小毛病,明天就能出院了,还让你跑一趟。”

  “杨姨给我打了电话,是我自己非要过来的。”

  见郁琰手里还提着一只花果篮,孟兰淳忙把床边柜上满堆着的花束果篮撤开了让他放,她笑着嗔怪道:“人孩子愿意来探望,也是一番心意,你这话说的。”

  说完她又上下打量了郁琰一番,然后有些心疼地皱起眉:“回去一趟,怎么瘦了这么多?这都要瘦脱相了。”

  他本就清瘦,人又高挑,因此消瘦下去就显得格外明显,整个人看起来比几月前离开朝家时显得更加单薄了。

  不过那句“瘦脱相了”,纯粹只是孟兰淳个人主观的判断,实在很没有道理。

  郁琰回家的这些日子里三餐照旧,朝弋还格外喜欢往家里搬零食,自己吃一口就得往他嘴里也塞上一口,不过是最近夜里让那牲口折腾狠了,醒来又要接着应付他,又是缺觉又是心烦,这才清减了些。

  于是他便和以前一样安慰她:“没瘦。只是最近天气热起来,衣服穿得少了而已。”

  可孟兰淳却不信,越看越觉得心疼,轻声絮叨着:“在那个家里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肯定饭也不好好吃了,你们这些年轻孩子,要是没人看顾着,饮食起居上的事就总喜欢糊弄自己……”

  她话音未落,却听门外又传来了一道敲门声,郁琰离门近些,下意识走过去开了门。

  门开时两人目光短暂相接,朝弋冲他一笑,不冷不热地寒暄道:“我来的挺巧,琰哥也来看我爸?”

  郁琰淡漠地点了点头:“刚来。”

  朝弋手上什么都没拿,刚进门就到床边柜的果篮里掰走一根香蕉,旋即大大咧咧地坐到床边的单人椅上,全然没有来探病的自觉。

  等他慢条斯理地剥好了香蕉,抬眼却见朝文斌正冷着眼盯着自己,于是他笑着把那根香蕉递送到他嘴边:“尝尝?”

  朝文斌瞪他一眼:“流里流气的,像什么样子?”

  他一出现在这儿,孟兰淳面上便浮起几分隐约的不自在,可她婉顺惯了,只是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却并未发作。

  而后便当朝弋不存在似的,招呼着郁琰去窗边的沙发椅上坐。

  “在那边也住了有月余了,还是搬回来吧,”说着她又看向病床上的丈夫,“乐彤每次回来也老问我们说,琰琰舅舅去哪儿了,都是一家人,你在外边自己一个人,饭也不好好吃,阿冶他知道了也会伤心的……”

  朝弋闻言,默不作声地看了郁琰一眼,那人倒是反应平平,只说:“过段时间就回。”

  朝文斌顺势也看向他道:“你和朝弋前后脚走,钰薇……最近也很少回,家里一下子冷清了不少。你也知道你孟阿姨爱热闹,回来也没个人陪她说话,人都要闷出病来了。”

  紧接着他顿了顿,又说:“小郁,你和朝弋两个人,看着这两天就搬回来住吧。那两间房杨姨他们平时都有在打扫,你们都不在,家里也用不上那么些人,可我说辞退几个算了,兰淳又舍不得。”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郁琰哪里还找得到拒绝的借口?

  自从父母去世以后,郁琰几乎都住在朝家,只有高三那年他回家住了一整年,孟兰淳劝说无果,实在拗不过他,便只好每天让杨姨做好了三餐送过去,时不时的还亲自过去给郁琰添置些东西。

  郁琰倒不是因为想家,只是因为高三开学后,孟兰淳就改掉了饭后看电视的习惯,只要他在家里,他们就总是小心翼翼地不敢大声说话,怕影响他学习。

  孟兰淳大概是觉得少失怙恃的他比一般的孩子要脆弱敏感得多,所以从他搬来他们家的第一天起,就被翼翼小心地“呵护”了起来。

  他知道她只是关心自己,但那种过度的眷注让郁琰莫名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给这个家里的人都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朝文斌说着又挪回了目光,严肃地看向朝弋,郁琰向来“懂事”,不会叫人操什么心,家里也就只有这个小儿子反叛难驯、无可救药:“最近都上哪去野了?半片影子都不见,好端端的朝副不做,非得去做那些不三不四的兼职。”

  “托您的福,”朝弋懒洋洋地说,“除了那些‘不三不四’的兼职,A市也没其他人敢用我。”

  他愿意来“探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算是主动服软了,朝文斌如今病情骤然加重,也没心情再和他争个输赢高下。

  他冷哼一声,难得没训他:“这段时间都住哪了?难为你兜里剩下那三瓜两枣还够用,倒是挺能忍的。”

  听见朝文斌的话,郁琰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但那点情绪转瞬即逝,并未被任何人捕捉到。

  “还能住哪儿啊,”朝弋面不改色的说,“除了宋栖沅还有谁会收留我?”

  回朝家收拾行李之前,他就打电话问宋栖沅要了公寓密码,那套公寓是宋栖沅念大学的时候,宋父送给他的,就在他们学校附近,不过大学毕业后这套单身公寓就空置了下来。

  朝弋虽然向他要了密码,可人却压根没去住过。

  只有几次隐约察觉到被人跟着,才故意去那套公寓里坐了坐。

  果不其然,朝文斌面上露出一副早有所知的样子:“你和那个宋家的小儿子,就是一丘之貉。”

  他想了想,又说:“以后少和那些人玩,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也多学学你大哥,尽量多和那些束身律己的人交往,别到时候一个正经朋友也找不着。”

  周家那事他也略有耳闻,那男孩还是个没毕业的大学生,被周禹溪那种情场老手三两招勾得魂都给丢了,被甩了之后就在家里闹自杀,最后得知事情真相的一家人怒气冲冲地带着孩子找上了周家名下的公司。

  据说来了足足二十来个亲戚,拉着横幅把这事闹得人尽皆知,朝文斌都替周廷感到丢人。

  好在他听自己派去跟朝弋的人说,这小子最近倒也还算老实,也不和那些狐朋狗友出去瞎玩了,兼职完了就老老实实回去,乖得离谱。

  朝弋闻言不徐不疾地笑:“我大哥?爸说得对,我是得好好和他‘学学’。”

  他笑得颇有几分玩味,余光不易察觉地从郁琰身上扫过。

  朝文斌没发现小儿子那隐晦的目光,转头给了孟兰淳那边一个眼神:“我和小弋有些话要说。”

  孟兰淳很快会意,她本就不愿意和朝弋待在一间屋里,于是故意叫上郁琰:“琰琰,陪我去楼下绿地花园散散步吧?”

  等两人离开后,朝文斌让朝弋去锁上门。

  然后起身缓步走到窗台边上的藤椅上坐下,又招呼朝弋道:“你也过来坐。”

  朝弋在他对面落座,只听他又说:“你那几张卡我让老徐去联系行长处理了,快的话今晚就能解冻。”

  “以前的事我就不和你计较了,”朝文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和顺,“到底都是一家人,非得闹出个天翻地覆的动静来,也是平白让别人家看笑话。”

  朝弋没说话。

  “你姐那事……”朝文斌说着轻声叹了口气,“她也是一时糊涂,钰薇再怎么说,也是你亲姐姐,眼下她也受了罚了,你就别太和她计较了,回来后你还当你的朝副,朝钰薇原本手里的项目也都交给你去跟。”

  朝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反问道:“一时糊涂?”

  他早知道朝文斌会和他说这些,几周以前当初那个因为失手弄倒侧板而被开除的鼎先前员工忽然跳起来反咬了朝钰薇一口,开始拿这件事勒索她。

  第二次他再向朝钰薇要钱的时候,她就开始不耐烦了,让下面的人设计了一场“小事故”,想让他本本分分地“闭上嘴”。

  谁知这人竟先她一步去了派出所自首,警察带着辅警直接找到朝阳,也不知是谁在暗地里鼓动,这件事顿时就在集团里传得沸沸扬扬,闹得人尽皆知。

  作为当事人的朝弋和郁琰当然也被警方找去问过话,在警方面前,他先是震惊,然后开始质疑:“这不可能,她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姐姐,怎么可能会想杀我?”

  可他为朝钰薇“辩解”得越多,却越发将这场人造事故往“谋|杀”和“买|凶|杀|人”的方向上引。

  从警局出来时,他照例往副驾驶上一坐,就听身旁那人忽然问他:“你教的?”

  那个男人没上过几年学,在鼎先做了四五年了,唯一的不良嗜好就是没事喜欢和厂友们在一起打打牌,赌点小钱。

  “我能教他什么?”朝弋似笑非笑地,“不过是让人给他推荐了一个‘更好玩’的地方。”

  “等钱不够花了,人的胆子自然也就大了,”他不徐不疾地说,“郁总又以为自己做的多隐蔽?你背着我姐把冷凝器换成侧板,她知道吗?还是至今都以为那是那个厂工的失误?”

  “我都没向警察叔叔揭发你这个坏人,”朝弋又说,“郁总没有奖励么?”

  郁琰面无表情地启动车子:“撺掇那人勒索朝钰薇,你又能摘得多干净?”

  他知道朝弋手上没有证据,否则依照这个人的劣性,必定会将这个筹码也换成绑住他的枷锁之一。

  朝弋慢慢笑起来,眼中露出了和现在如出一辙的玩味情绪:“我怎么敢回去呀爸?我多怕死啊,下雨天打雷我都绕着树走,万一刚进集团大门,一楼大厅里的吊灯再砸我脑袋上了,我找谁说理去?”

  朝文斌闻言皱了皱眉:“我知道你心里对她有气,但那种重量的材料本来也砸不死人,你姐从小被我和她妈妈宠坏了,眼看着我把你叫回到家里,心里难免要耍些小脾气。”

  “再说那些侧板本来也不是往你身上砸的,是你非要逞能……郁琰那边都表示不追究了,你这个当弟弟的,就更没理由再纠缠下去了。”

  他只以为郁琰是被无辜牵连了,那天和那位主管站在一起的本该是朝弋才对,只是这小子犯了懒,故意把活儿都丢给了郁琰去做。

  收了钱的那个厂工只知道要砸的人是他们主管陪笑着应付的那位“领导”,故意把那一角的货物摆得松动,然后就没再管了,因此这才害得郁琰被误伤。

  眼见朝弋迟迟不肯表态,朝文斌又说:“你姐我也训过了,至于集团那边,我也暂且停罢了她的工作,让她回去‘休息’一段时间,我保证这种事不会再有下回了,你明后天就安安心心地回集团继续上班。”

  “但你那不敬尊长的脾气,也该改一改了,抽空去老宅那边和你爷爷道个歉,听到没有?”

  朝弋偏头看向楼下绿地花园里稀疏的人影,他视力很好,轻而易举地就捕捉到了那藏在枝叶中隐现的冷白色的身影。

  那件薄开衫是出门前他给他搭的,月光一样的冷色调,太纯太冷的白色,朝弋没见过几个人穿着能好看,可这个人穿着却很合适。

  朝文斌只以为他是看着那一片绿色发呆出神,正要开口喊他,却听他悠悠然道:“就算我愿意去道歉,爷爷他愿意开门让我进么?”

  他说得倒也没错,朝宪如今听见朝弋这个名字就要气得直瞪眼,这小子但凡不去现眼,老人家也能多活几年。

  朝文斌没再强求,只说:“既然回来了,就别再和以前一样没规矩,挺大一个人了,别让我和你妈妈再操心了。”

  朝弋笑了笑:“我会听话的,爸。”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将那个人完全掌控在手心里了,到时候他的情与欲、爱与恨,就只会来自于自己。

  他要这个人和从前那个自己一样,巴巴地向他祈求自己的爱和怜悯。

  等到他彻底接手朝阳,谁也救不了这个不听话的小|婊|子,朝弋快乐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