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疏的担心成了真。
以音律操纵人心是天心宗的上乘术法, 有妖族血统者于此道上更加杰出。
那罗烟姑娘想必有天心狐族血统，才能将音律之术使得如此纯熟，但同时操纵这么多人，换做是于斯年来, 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她想必是动用了什么禁术, 为攻击李无疏一行人, 而抽干了命魂。
然而这点手段根本对李无疏造不成威胁，直到小二喊出那句“杀人啦”，李无疏才明白, 这原来是个圈套。
事情开始离谱。
现场所有人都看到离死者最近的分明是钟无煜，茶楼伙计和管事的却拦住李无疏嚷嚷着要告官，意图昭然若揭。
李刻霜挤过人群, 对管事的道：“不必了。先把客人疏散, 将你们掌柜的还有这女子的东家叫来问话。”
一个伙计道：“你算什么东西！太微宗的地界轮得到你说话？”
“？”
李刻霜瞧了眼身上的道袍，心想，才五年而已，已经有人不认得太微宗门人的装束了吗？
李无疏默不作声，但看李刻霜如何解决此事。
“你不是说要告官？告哪个官？”李刻霜道。
“自然是告仙门的仙长！”
李刻霜道：“邺城目前是药宗接管政务吧？负责治安的是哪位道长？是否派人去报了？”
管事的见他也穿道袍, 心知他是道门中人，便道：“小仙长, 我劝你不要插手。对凡人出手是重罪，你还年轻, 莫与歹人结交, 耽误了前程。”
李刻霜笑了：“你们说要报仙门, 却不派人通报, 将人拦在此地, 引众人围观, 一味谴责造势，是想动用私刑吗？”
李无疏心想李刻霜倒不算太笨。
那管事的却道证据确凿，便是动私刑也不为过，便与李刻霜言语纠缠起来，既不让他们走，也不让他们查看尸体。
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李无疏与钟无煜寻了个空桌坐下了。
“荒诞不经。”李无疏道。
“怎么？”
“道俗无界，才致世道如此。人世动荡，仙道不昌。放到五百年前，道门问俗事，是求仙大忌，而今是非曲直，竟都由出家人断了。”
让修炼打坐的道士去做父母官，和让理政治世的读书人去悟自然道法，简直说不上哪个更荒唐。然而五百年来，没人质疑过这一法则。
钟无煜隔着纱帘深深瞧了他一眼：“所以你一直以来想做的，便是拨乱反正，端本澄源。”
李无疏意味深长道：“李某如此行事，与钟兄之道相悖否？”
钟无煜沉默片刻，正待回答，人群中忽然有人认出了李刻霜。
“那少年是李刻霜。”
“李刻霜？那不是太微宗现任宗主吗？”
“哇，我第一次见活的宗主。好年轻啊……不对，太微宗想要包庇犯人！”
“什么犯人？打死人的是李无疏，那可是李刻霜的师叔。”
“李无疏与太微宗有灭门之仇，李刻霜为何要包庇他？”
“太微宗之案是否李无疏所为，尚无定论。”
“凶手还没抓到不是？我看李无疏姿容不俗，怎可能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人群远远地围观，大声地议论。李无疏不禁感慨，现在普通民众已经没人害怕自己了。
茶楼管事仿佛这才看到李刻霜袖沿上绣的青羽：“你……你是李刻霜？”
李刻霜气得嘴角一抽。
江问雪极合时宜地喝道：“大胆！竟敢直呼我师父名讳！”
先前说话的那个伙计反应极快，脱口便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冒充我太微宗宗主。”
白术也上前助威：“你眼里还有太微宗宗主？”
药宗弟子常在民间行医走动，白术衣领上绣的素心兰大家是认得的。
那管事的一时无措，拉着伙计跪下道：“仙长饶命！宗主饶命！”
李刻霜很看不惯这种欺软怕硬的，好像多瞧半刻都要脏了自己的眼：“你们掌柜何在？这女子什么身份来历？邺城何人掌事？”
管事的含糊道：“我们掌柜的……”
他还未说出所以然来，门口忽然涌入十来个人，一水儿的杏色衫，个个相貌周正，气势昂扬，秩序井然地进入茶楼，颇有道门威仪。
围观的人还未反应过来，这些人已将李刻霜和茶楼管事等人围住，严阵以待。
最末进来的一名瘦高青年显然是其中头领，他一迈进门槛，便用全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封店。清场。”
围观者纷纷被那些杏衣人清了。
李无疏发觉自己见过那青年，扬起了眉毛：“太素宗？”
那青年正是随泽兰君同往剑宗的其中一名弟子。跟随泽兰君擅离“齐物之境”时，他也一并昏睡了过去。
他一脸肃然，朝他和李刻霜分别施了一礼：“弟子蔚然，泽兰君门下。师尊知道你们会在此遇上危险，令弟子速速赶来相救。”
李无疏心说，这还叫“速速赶来”，等你们来救，人都入土了。
这泽兰君忒不靠谱。
茶楼管事的和几个伙计人都傻眼了，乖乖配合太素宗弟子的调查。
李刻霜虽是宗主，但光杆儿一个，太微宗辖内治安尚且靠外宗维持，现下连亲自在宗内办一桩案子，都要借旁宗弟子的势。
见识了太素宗人多势众的好处，江问雪暗下决心，以后出师了，定要广收弟子，光大师门，重振太微宗。
蔚然与李无疏寒暄了一番，并说明了泽兰君近况。
泽兰君最早着了江卿白的道，却是唯一完全没受伤的一个。他回到太素宗后，修养了几日便闭关了。
这些太素宗弟子效率倒高，不但迅速清了场，还将茶楼上下人等都看管起来，并开始侦查现场、勘验尸体。李无疏这边还没谈两句，就有人在罗烟姑娘的尸身上有了发现。
“蔚然师兄，你看！”
那弟子撩起罗烟姑娘的长发，蔚然蹲下身，只见后颈上有个一寸来宽的图案。
李刻霜摸着下巴道：“这画的是个什么？”
江问雪道：“我看着像纸和笔。”
白术道：“哪有笔毫比笔杆还长的？”
最早发现线索的那名弟子道：“依我看，这画的是拂尘。”
蔚然与李刻霜皆面色凝重。
杀手身上有标记，意味着她归属于某一组织，而任何组织的存在都意味着对道门的威胁。
这组织如今出现在太微宗，并对他们一行人出手，其背后的动机绝对不容忽视。
李无疏也看到了那标记，他来回把弄手里的折扇，陷入了沉思——拂尘与卷轴，这样的标志他是见过的，在玄武坛，不知代表什么的第十二块石碑。
“蔚然师弟，泽兰君如何得知我们会遇上危险？”
蔚然道：“我正要提及此事。师尊说，若李公子问起，便将公子请来，此事关系重大，师尊当面与你解释。”
李无疏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现在便可。这女子的身份我会派人追查，公子大可放心！”
李刻霜立刻起身：“我与你一同去。”
江问雪道：“我也去！”
白术自然也一道。
李无疏想，拖油瓶怎么又平白多了俩。幸好颍川百草生一找到逃生机会就跑没影了，不然他一个人顶三个拖油瓶。
蔚然看向钟无煜，问道：“这位公子也同行吗？”
李无疏也望了过去，见他往自己这边转了转，好像在隔着幕篱看自己。
“我与李公子萍水相逢，又不是道门中人，不便过问道门之事，便就此别过了。”
李刻霜不禁眉头一皱。
连江问雪都在想，这人怎么这样？他真是阮道长吗？
李无疏笑了笑：“后会有期。”语气低缓，嗓音难掩沙哑。
钟无煜朝众人一拱手，拎着剑掉头走了。
他那素梅剑袋不知什么时候又完好如初了，转过身时，帽沿下长长的绢纱在腰后一荡，空落落地离去。
太素宗路途遥远。
因怕天打雷劈，李无疏照旧无法御剑赶路。
几个人都拿出了剑，一齐看向李无疏，却见李无疏摇着扇子，悠悠道：“你们谁愿意带带我？”
谁也不想挨劈。
白术推说自己御剑之术还十分生疏。
李刻霜把江问雪拉到身后，意思很明显。
蔚然沉吟片刻，道：“我有一法，可日行千里，纵使是‘止战之印’，也通行无阻。可能比飞过去还快。”
李无疏面露诧色。
任何传送阵法都不能跨越“止战之印”，它限制所有修士与凡人的通行，是所谓万世太平的第一层保障。
对于当今道门来说，它是无法突破的境界，它的存在就是天道。
而现在居然有人说，有方法能够通行无阻。
蔚然苦笑道：“虽然不合规矩，但也别无他法。诸位切勿外传。”
李无疏道：“究竟是什么方法？”
“不知李公子可曾听闻，无相宫黑市？”
何止听闻？无相宫依据悬赏金额向悬赏犯放贷，李无疏在无相宫身价八千两金！无相宫黑市馈赠的东西，还揣在李无疏怀里呢。
李刻霜与白术对无相宫都有所耳闻，只有江问雪感到新鲜，随口问道：“无相宫黑市？比起其他黑市有什么特别的吗？”
蔚然解释道：“在一宗辖地内，不论身处何地都能进入无相宫黑市的结界，离开结界则回归原处。宗内各处之人都可以聚在黑市当中，进行交易。”
李无疏道：“你的意思是，进入黑市结界后，有办法可以从另一地点出来，甚至跨越‘止战之印’？”
“正是如此！”
知道这事的人应当不多。如果宗门都已了解此事，断不会纵容无相宫的存在。
无相宫的结界存在如此漏洞，意味着“止战之印”形同虚设，也意味着黑市规模的无限扩大。一则危害了所谓万世太平的存续，二则损害了宗门通货往来的税入。两者对道门来说，都关乎切实的利益。
白术叹道：“这无相宫幕后之人究竟是什么来历？竟如此神通广大！”
蔚然道：“这我也不清楚。无相宫之人与黑市商客都称那人为，林师傅。”
林师傅。
李无疏一个月前于竞宝会上缘悭一面的林师傅。
“那要如何操作？”白术道。
“得到无相宫守卫令牌即可。”
李刻霜有些急躁道：“那就这么着吧！见你师父一面挺难。”
蔚然顿了一顿，道：“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我并没有无相宫黑市的准入券。”
“……”
李无疏合扇，两指一转，变戏法似的夹出一张卡片：“你看这个行吗？”
*
进黑市要等到入夜，戌时左右。
蔚然与李无疏等一大票人，太过引人注目。他们决定一进黑市就当街干掉一名守卫，然后立刻抢到令牌离开。
蔚然有过这方面经验，由他负责传送，李无疏则负责干掉守卫，其他人则负责戒备。
实际操作下来，一整套行云流水，畅通无阻，只除了打晕守卫的时候，将一名买符纸的龙钟老人吓得摔倒。
出了结界后，李无疏犹在惦记：“那老丈一摔，非骨折不可。”
江问雪惊叹道：“我们现在已身处太素宗了吗？”
她没来过太素宗，但见周围黄沙漫漫，草木稀疏，漫天星斗仿佛倾泻而下的河流。
李无疏道：“是太素宗错不了。”
蔚然道：“我们快些离开此地！无相宫发现之后，想必有办法追踪到此。”
几人一边行路，一边说话。
江问雪道：“钟道长怎的说走就走？”
李刻霜沉默不语。
白术道：“许是有要事在身。”
“可是……”江问雪有些替李无疏委屈，又问，“你们说，那盘瓜子是他亲手剥的吗？”
白术道：“凭他的修为境界，手一捏就能捏出一把瓜子仁来。”
江问雪问道：“那我以后也能吗？”
“恐怕难。我师父说代行者实力高深莫测，当今鲜有人能望其项背，当年太素宗全宗并各宗高手合力都拦他不下……”
李无疏知道白术说的是步虚判官杀魏清风后突围而出的事，但他不由想起泽兰君梦境中，阮柒当着十宗宗主的面将自己救出太素宗刑堂的情形。
可巧不巧，这都发生在太素宗。
想到现场还有一名太素宗弟子，白术不由尴尬地停住。
江问雪还想问细节，听到李刻霜冷哼了一声，便住了嘴。
蔚然倒不甚介意。走到一片稀疏的榆树林时，他对李无疏道：“向西再行十几里，大约就到了。”
李无疏这时速度反倒慢了下来：“难为你了。邺城归药宗代管，药宗的人没赶过来，倒劳烦泽兰君不远万里操这份心。”
蔚然道：“公子有恩于师尊。这点支援，算不上什么。”他生来嘴角下垂，面容严肃，说话时看去十分诚恳。
李无疏微笑道：“我只不明白。那名罗烟姑娘动手的时候你没到，我等被店家为难时，你也没到。为何轮到问罪店家时，你们才正好及时赶到？”
蔚然疑惑道：“公子此话何意？”
“我的意思是，你是来救我的，还是来救那店家的？”
“当然是为救公子你。”蔚然笑了笑，但以他生而肃穆的面容，笑得十分勉强，“待会儿见到师尊，一切便都明了，公子怎停下不走了？”
李刻霜等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也都停了下来。
李无疏道：“你作为太素宗高徒，竟然知道无相宫的秘密。你能利用无相宫结界的漏洞日行千里，却没有无相宫的准入券。你带的人能一语道出那杀手身上的图案，显然早便识得那标志。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人是假冒的？”白术脸色大变。他在剑宗与蔚然有过一面之缘，相处这半日竟没看出丁点破绽。
李刻霜按着剑，隐隐将白术和江问雪两人护在身后。
蔚然极力弯起嘴角，笑容变得有些森然：“公子在此逗留。无相宫的人可要追上来了。”
“前边有什么，让你这么着急？提前布下的陷阱吗？”
蔚然冷哼一声，林间窜出十几名黑衣人。
李无疏对他们朗声道：“诸位，在茶楼已见过面，何须遮遮掩掩？”
那人顶着蔚然的面容，道：“你是何时发现端倪？”
“你们一出现，就可疑得很。”
“李公子果然心细如发。却为何现在才肯揭穿？”
“想看你们玩什么把戏，还有……”李无疏手中冯虚啸然化剑，“出了城，方可放开手脚。”
两人对了一招，“蔚然”整个人被李无疏击退三丈之远。
这群杀手早知道江问雪等人是软肋，纷纷袭向他们。幸有李刻霜抵挡，凭一己之力扫翻了数人。
“蔚然”那张假脸上挂起僵硬的笑：“你就没有想过，你们早已步入我提前布下的陷阱？”
话音刚落，榆树林中骤然亮起一道巨大无比的莲形阵法。
千钧阵！
李无疏身处其中，感到身体一沉。
江问雪与白术则一齐倒地，李刻霜勉力支撑片刻，也跪倒下去。
“蔚然”道：“如何？纵使是你李无疏，也没察觉到整片树林都布下了陷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