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刻霜颇觉尴尬, 连拽李无疏的袖子。
李无疏纹丝不动,盯着对方看不明晰的面容,哑声开口道:“抱歉,认错人了。”
那人帽檐下的绢纱波纹似地晃动了一下。
李无疏上前道:“太微宗李无疏, 未请教公子名号?”
“原来是李无疏, 久仰。在下钟无煜, 徽州人士。”
钟无煜。
李无疏把这个名字在心里咂摸一遍,笑了:“道友的名字与我重了一个字,当真有缘。不如咱们合为一桌, 一同品茗赏曲。”
钟无煜从善如流:“在下正有此意。”
他叫来小二把两边雅间的隔帘卷了起来,请李无疏入座。
李刻霜支着脑袋,满腹狐疑:“刚才还像个霜打的茄子, 怎么一下子又打鸡血了?”
白术小声道:“钟无煜, 没听过。一个散修,有什么值得结交的。”
天下灵气充沛之地皆被十一宗瓜分,道门之外的散修多不成气候。故此道门正统弟子一般瞧不上散修,一则身份有别,二则实力有别。
钟无煜拿干净杯子给李无疏斟茶, 关切道:“道友颈部有伤,是否不宜开口说话?”
李无疏摸摸脖子:“我围得这么严实, 都被你看出有伤?”
钟无煜道:“若无异状,也不须遮掩。况且方才贵座交谈, 只有李道友一直不曾出声。道友不必勉强说话, 养伤为要。”
锦福茶楼的二楼雅间只以帘子相隔, 彼此之间没有半点隐私。
李刻霜等人谈话的内容, 颍川百草生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钟无煜定然也听得一清二楚。
李无疏含笑道:“无妨。已大好了。”
钟无煜又叫来茶楼伙计, 上了甘草、麦冬、金银花、胖大海、桔梗等物,专门拿小炉煨着放在李无疏面前。
李刻霜看得眼花缭乱:“这是什么茶?”
白术解了颍川百草生的哑穴,闻言回道:“这是茶?在我老家,这种东西叫羹。”
颍川百草生不能开口憋得抓心挠肺,哑穴一解开便道:“你们难道不觉得这位钟道长十分眼熟么?”
四个人挤作一堆,八只眼睛上下打量着对面两人。
旁的人戴幕篱,欲遮还休,若隐若现,端的是出尘绝世,仙气飘飘。
那钟无煜倒好,一帘黑色绢纱遮得严严实实,瞧不出是圆是扁。
他还佩了剑,白绸剑袋绣有点点墨梅,与他素雅的浅灰色衫倒是相衬,此时随意搁在桌上。
他整个人只露了双手,五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端着茶盏的姿势十分典雅秀致。
李无疏说话时,他上身微倾,仿佛将注意力全然放在对方身上,给人以备受重视的感觉。
江问雪一敲掌心:“眼熟。我觉得他像……”
四人面面相觑,更加确定了心中的想法。
颍川百草生小声道:“又是赠瓜子仁儿,又是点润喉茶。看不出来,他倒很会嘛!”
李刻霜小声道:“可恶!竟教他追到了这里。真是阴魂不散!”
江问雪小声道:“无疏哥这两日神不守舍,莫非……”
白术道:“是我想的那样吗?”
江问雪道:“可为何要改易装扮接近咱们呢?”
李刻霜火冒三丈:“口口声声让我和剑宗联姻。李无疏自己怎不献身呢!”
颍川百草生疑惑道:“李宗主,你在说什么?”
李刻霜转头发现三个人都满脸诧异地看着自己:“你们不是说他像……”
“阮道长!”江问雪道。
“江卿白!”李刻霜道。
“?”
李无疏犹自与钟无煜攀谈:“名山大川我去过不少,徽州倒没去过,贵地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吗?”
“徽州也属九仪宗地界。明山秀水,风光宜人,有黄山七十二峰,更有三十六源,二十四溪,飞瀑寒潭,奇松怪石,云海缥缈。道友若得闲,不可错过如此美景。”他停了停,继续道,“美食就更多了,当地多产笋衣笋干、蕨菜、石耳,还有徽州雪梨,黄山银钩。徽州人口味好咸香,菜品多鲜美浓郁,比较有名的有问政山笋、毛峰熏白鱼、凤炖牡丹、腌笃鲜……”
钟无煜谈起这些东西如数家珍,更是主动介绍起了当地风俗人文、轶事传说以及歙墨的制作流程等。
另一桌。李刻霜小声问:“阮柒是徽州人?”
白术道:“这我哪知道?”
李无疏心知这点问题难不倒他。阮柒游历各地多年,四海为家,普天之下就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哪怕编个葫芦岭人士,也能叫他列举出十几道菜来。
他脸上挂着笑,侧耳倾听,聊了一会儿后又瞧着桌上的剑袋道:“道友也是用剑?此剑何名?”
钟无煜道:“不过是把破铜烂铁,无名。”
李无疏道:“好名!”
“非是名为‘无名’。而是没有名字。”
李无疏一副恍然的模样:“可否借我一观?”
“有何不可。”
李无疏拆开剑袋,发现确实是一把普通的剑,没有剑鞘,却未划伤剑袋,没开刃一般,略见雕饰,便如主人一般素雅。
怪的是普通的剑何必包装这么精致,不影响出剑的速度吗?
李无疏将剑妥善收回,道:“道友来日名扬天下,总不能身佩无名之剑。世人以剑识人,取个名字也方便旁人辨识。”
钟无煜道:“在下道行微薄,配不上什么名剑。”
“我心中倒有一个好名。”
“哦?”
“‘覆水’,你看如何?”
钟无煜没有回答。
两人相对而视,空气仿佛凝固。李刻霜等人坐成一排,噤若寒蝉,四下一时落针可闻,连楼下琵琶声都变得遥远。
最后是李无疏一笑打破了这片沉寂:“我就随便一说。道友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着,不知从哪掏出一把折扇,翻开在胸前缓缓摇动,扇上是句诗——
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李刻霜睁大了眼。
白术道:“这不是……冯虚剑?!”
当日在剑宗,李无疏分明将冯虚剑交还江卿白了。
江问雪也感到不可思议:“怎么会?”
李刻霜眼中迸出杀气:“什么时候!”
颍川百草生惊奇道:“这便是剑宗传世名剑——冯虚剑?小生今日算是开眼了!”
钟无煜面容藏在幕篱之后,瞧不清神情。
李无疏道:“相逢即是有缘。道友不如与我同行,好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钟无煜道:“在下还有事在身,恕难奉陪。”
“道友如此推脱却不厚道。事务繁忙又怎有空来茶楼闲坐这半日?江李齐战宁宗主的段子好听么?”
“我来只为听一听……”钟无煜顿住,搁在桌面的手轻攥成拳。
听一听什么?
李无疏静静等他下文。
“我来是为听罗烟姑娘的曲。在下久慕盛名,大愿得偿,也该告辞了。”
白术道:“罗烟姑娘是?”
“就是那位弹琵琶的噜。”颍川百草生朝楼下的台子努了努嘴。
钟无煜说罢,起身取剑,略施一礼。
李无疏收了折扇,拦住他:“钟道长,你们徽州人,莫非喜食醋?”
钟无煜看看拦在胸前的折扇,再抬头时,却见李无疏俊秀的一张脸近在咫尺,两人仅仅一帘之隔,他甚至看得清对方浓秀的睫毛在眼角处微微垂下,是与他轻佻之言不符的失意神情。
罗烟姑娘幽幽唱道:“……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嘈嘈切切,一曲断肠。
琵琶声行到极处,竟如金石鸣响,杀伐之气跃然弦上。
李无疏脸色一变,冯虚化扇为剑。
李刻霜与白术同时起身,将还未摸清状况的江问雪与颍川百草生护在身后。
楼下分明宾客满堂,此时却听不到半点杯盏之声。
钟无煜提剑走到二楼栏杆边,只见宾客或站或坐,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不动。
骤然,门窗齐齐关了,茶楼大堂忽地一黯,只有不知何处映出的绿光透着丝丝邪氛。
那罗烟姑娘还在弹奏,阵阵惊弦当中,数道白绫宛若游龙,声势浩大地朝二楼雅间袭来。
钟无煜将剑一横,素梅剑袋瞬间裂作数十片,无名剑在他掌中飞起,剑随心动,将白绫碎成一截一截。
“小心!”李无疏喝道。
他这声“小心”破了音,禁不住呛出少许血沫来。
钟无煜闻声立刻回头,帽沿下的绢纱为他这一回身掀起好大波澜。
那白绫之后竟还有暗箭,李无疏一个翻身,足踏栏杆,冯虚剑已在他翻身之间,扫尽这波暗箭。
“李无疏!”钟无煜脱口而出。
罗烟秀目一抬,直视李无疏,眼底幽绿一片,凶光毕现。
她指甲足有寸许,往弦上一扫,满座静止不动宾客竟纷纷一抖,随着她拨弄琴弦,提线木偶似地动了起来,将矛头指向二楼的李无疏。
途经雅座的茶楼伙计已经朝江问雪扑来,江问雪吓得捂住脸,但闻扑通一声,再睁眼时那伙计已被李刻霜踹到楼梯边。
李刻霜凛然看着她道:“你的剑是什么新式手饰吗?”
江问雪含泪拔剑。
龟池神甲与同桌的不知什么人率先跳上二楼栏杆,李无疏见一把长逾丈八的长刀劈向自己,扭头躲在柱子后面,那长刀深深嵌入柱子,竟一时拔不出来。
李无疏长剑一抖,向龟池神甲刺去,谁知冯虚剑竟未穿透分毫,银光流转的剑身直接弯作一道新月。
“有点难用。”李无疏如此评价道,随即收剑,冯虚在他手中化光不见。
相持的力道猝然消失,龟池神甲身不由己地朝前扑倒。与此同时,李无疏手腕一递,“裂冰”凭空出现在他手中,抵在龟池神甲胸口,仍是未进半分。
“……”李无疏赞道,“功力不错……”
钟无煜也在应付源源不绝的对手,仍不忘分神关注李无疏这边战局。
颍川百草生早趴倒在地,被剁在脚边的一柄巨刀吓得腿都软了,往桌底急退,发觉已有人占了好位置,定睛一看:“怎么是你?”
白术给他挪了点空档。
颍川百草生急忙挤了进去:“你方才毅然拦在小生面前的背影历历在目。”
白术道:“大丈夫能屈能伸。”
“你不是仙道中人吗?”
“但是我不会打架。”
颍川百草生看了看他华美不凡的佩剑——敢情那是什么新式手饰?
“锵”“锵”两声,裂冰与无名剑同时架住劈向木桌的长刀。李无疏不禁抬眼看向对方遮面的绢纱,他知道绢纱之后,钟无煜也在看自己。
两剑交错划出火星,合力将长刀格开,李无疏补上一掌将那人拍下二楼。
罗烟十指翻飞,琵琶声益发狂乱,围攻之人不要命般前赴后继,李无疏等人却不敢伤其要害。
“不行,要先拿下那个女子!”李无疏道,“你行不行?”
李刻霜道:“你去吧!这里有我。”
“不是问你。”李无疏看向钟无煜,玩味道,“不介意对你久慕盛名的罗烟姑娘出手吧?”
李刻霜黑着脸:“别废话了!”
“我正是为此而来。”钟无煜淡淡道。
李无疏一笑。他这句话倒有点从前冷若冰霜的腔调了。
两人飞身而下。
那罗烟早有防备,起身飞踢一脚,木凳直奔李无疏面门,同时疾步后撤,弦上调子陡然升了,不断奔向楼上的傀儡们纷纷折返。
李无疏劈开那木凳,心中纳闷这女子究竟有多少灵力可供操纵这么多人。
钟无煜瞧了他一眼,回身迎向那些被操控的无辜宾客。
李无疏心领神会,上前一把捉住罗烟,却感到对方身体绵软无力,在他一碰之下竟软塌塌地倒了。
“不对,有诈!”
钟无煜也发现那些宾客在琵琶声操控之下,并未攻上来,而是纷纷回到了原本的座位。他忙将李无疏拦在身后,抢先上前探了探伏在地上七窍流血的女子。
“力竭而亡。”
李无疏脸上一阵空白。
杯盏声、交谈声、吆喝声重新响起,只少了琵琶与低唱。若不是现场有打斗的痕迹,那场战斗仿佛不曾发生过。
走菜的小二经过台边时手里的托盘咣当坠地,随后一声尖叫响彻大堂。
“杀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