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净闻言皱了一下眉,手指微屈,“……他的心上人是男子?”

  过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复而垂下了眼。

  顾连召勉强将目光从宋渊脸上移开,看向叶净,声音朗然和沐,答道:“上一世大宋亡国后,南疆同流火打了几次仗,他上战场时带着个骨架,很是珍视,就连坐在战马上杀敌也将那骨架搂在怀里。”

  殿内采光好,白日里没有点灯,浅薄的日光透过窗柩洒在几人身上。

  叶净的身上被光分出了一道明暗的交界线,一半的神情隐在了阴影里。

  叶净轻声道:“你怎知一定是心上人?”

  顾连召扫了一眼叶净发颤的手,继续温声叙述道:“我放在南疆军营的线人曾见过薄燕王擦拭这个骨架,甚至有人见过薄燕王亲这个骨架。”

  旁侧几人听了只觉得一阵恶寒,大宋本就讲究入土为安,带着个尸首到处走简直闻所未闻。

  少年听了便忙拉住了叶净的一只手臂,唤他的字道:“与之哥哥,好吓人啊。”

  不过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如此这般事机鸟藏书阁记录在册的就不少,他这一动作多多少少带着点演的成分。

  “陈逸,松开。”叶净压着声说。

  少年拉住他的手微顿了顿,也反应过来了他的身子在发抖,微松了手,拧了一下眉,“与之哥哥?”

  叶净摇了摇头,陈逸便把要说的话吞了进去。

  顾连召笑得和沐,好似没有看到叶净的反应一般,继续道:“阿渊说你在薄燕王身边潜伏了多年,若是他喜欢的是男人,你应该多少清楚的。”

  闻言,正在画着画像的李言兮落下了最后一笔,她在纸墨间抬起了头,朝叶净望去。

  那幅画像中的眉眼与叶净的眉眼有几分相像,李言兮一顿,攸忽明白了些什么。

  她看向宋若,发现宋若把目光落在宣纸上,微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想必顾连召也是意识到了这件事的,所以才会说出这些话。

  不得不说,顾连召真的冷漠如毒蛇,灵敏聪明,他能一句一句割开你的心却仍旧笑得温润。

  他说的那些话,句句都在提醒着叶净,你便是那个人。

  你便是那个薄燕王搂在怀里的尸骨。

  南疆人的骨架本就比大宋人的要高大许多,而那个骨架一看便是宋人的体型,薄燕王又能容忍身边有几个宋人呢。

  陈逸的眼皮微跳了一下,不安地望着叶净。

  到底还是个自小被阁内人宠到大的少年,如今看到心上人这副失意的模样,平时的活泼话唠全消了个干净,看着竟然有几分无措。

  宋渊抬手碰了一下顾连召,示意他闭嘴,缓声道:“今日朕还约了丞相大人谈话,这件事明日我们再商议,都先行回去吧。”

  叶净完全隐在了阴影里,眼睫轻遮住眼里的情绪,他将发抖的手指隐在了袖子里,还没说话时,顾连召却开口了。

  宋渊心软,可顾连召却是个冷血冷清的怪物。

  在他这里只有利益最大化,他不觉得要再浪费时间在这件事上,最好明日就能派人动身去南疆。

  万一薄燕王也重生了,事情就棘手了。

  大多数时候,他并不会顾忌他人的感受。

  ——除非那人是他家阿渊。

  他继续道,一副彬彬有礼的君子做派:“叶公子,听人说你是从南疆回来的。据我对薄燕王的了解,可是很少有人能从他身边离开。”

  他顿了顿,“除非……”

  叶净的声音带着些哑意,低垂着眼睛,“除非什么?”

  李言兮同宋若坐在旁侧,只是把目光落在宣纸上,缄默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就连宋渊也皱着眉,盯着檀木桌上精雕细刻的龙纹,没再抬头,也没有说什么。

  只不过桌下,宋渊的脚正狠狠踩在了顾连召的靴履上。

  他这一脚下脚狠,直教顾连召闷哼了一声。

  只不过顾连召不仅不恼,还因为他的动作掀了一下唇。

  顾连召仍旧云淡风轻地接过了叶净的话,“除非他对你不设防,或者他刻意放你回来。”

  “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薄燕王对你的情谊不一般。”

  出乎意料地,叶净蓦然捂着脸笑了,他甚至称得上平静地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说薄燕王的心上人是我?”

  顾连召瞧着他,留有分寸道:“这只是一个推测。”

  叶净继续笑着,他捂着脸,笑得肩膀都抖了起来。

  几个月来,在他身上渐渐褪去了的死气沉沉又重新浮现了上来,压抑而又沉郁。

  待他笑完了,抬起头时,脸色已经变得苍白无比,“他折磨了我整整九年。”

  叶净敛住眸子,看不出有什么的情绪,“他甚至亲口告诉我,他灭了我的国。”

  陈逸上前将他搂住,用衣袍遮住了他的神情。

  他不知道叶净重生了一世,甚至听不懂叶净在说些什么,但是他知道他的心上人现在很需要一个拥抱。

  叶净由着他搂着,一动不动。

  顾连召欲再开口时,宋渊直接盯着他做出了一个口型:“闭嘴。”

  他怕再说下去惹宋渊生气,顺从地闭上了嘴。

  一片沉默中,宋渊缓声开口:“南疆之行不急于一时,明日再议。”

  李言兮也温着声道:“陈逸,你先带着叶净回去。”

  叶净拽了一下陈逸的衣摆,从中抬起头来,他眼尾有些发红,“南疆之行不可耽误,今日商议完,明日便出发。”

  他时刻牢记着自己是密司局中人,当初进学堂时,师父就同他们说过,密司局不能参杂私人情感,要事事以国为先。

  一直沉默着的宋若这才有了动作,她将手中拿着的画像放到了叶净的面前,看着叶净看清楚画像的模样后才道:“你能确定薄燕王心里有你吗?”

  叶净顿了顿,就这样盯着宣纸上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的眉眼半响。

  要让他承认一个一直折辱自己的人心里装着自己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努力回想自己与薄燕王过往点滴,那些埋藏在深处,几乎已经被他遗忘的记忆被重新翻了出来。

  他不得不承认,在发现他是细作前,薄燕王待他确实很好。

  大概是那些回忆太过于美好了,一下子竟然让他觉得这样的齐时羽有些陌生。

  在他记忆中,齐时羽应该是残忍的,冷血的,而不应该那么的温柔。

  若是齐时羽先前对他没有那么温柔的话,或许他受折磨的时候就会好上很多。

  他惧他、厌恶他,甚至恨着他,可又因为最开始那一点点好的回忆心里不断地滚着一把利刃,那把利刃把他割得血肉模糊。

  每当齐时羽羞辱他,威胁他的时候,那些最开始的回忆就如同一把把尖刀,插了他满身,疼得他几乎无法动弹。

  叶净骤然想起来许多的事,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已经过了近十年,可是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他是整个府里唯一一个敢直呼薄燕王姓名的人,他住在薄燕王府中最好的院子。

  他记得自己随口说了一句想吃荷叶鸡,薄燕王便下令让南疆所有的商队自大宋将荷叶鸡带回来。

  他为了入京传递情报,随口胡诌道:“齐时羽,我想家了。”薄燕王便放他归京,还给了他很多银两做盘缠。

  给他送行的那一日,冷冰冰的薄燕王竟然破天荒的说了一句,“早点回来。”

  某一日,薄燕王在他面前喝醉了酒。

  南疆酒性烈,味道比大宋的南兴酒还要刺鼻。

  哪怕时隔多年,叶净还是对那南疆酒的气味印象深刻。

  齐时羽不许他喝南疆酒,说宋人身子娇弱,尝不得。

  叶净最讨厌南疆人说宋人娇弱,当即年轻气盛地喝了一杯。

  密司局中人都受过训练,一个个酒量都是极好的。

  叶净喝了一杯后便开始装醉,他得趁此机会降低薄燕王对他的怀疑。

  只是齐时羽也不问问他是不是醉了,那双冷冰冰的眸子就这样盯着他。

  一边盯着他一边给自己灌酒。

  叶净没想到齐时羽竟然不趁机试探试探他,而是自顾自地喝酒,时不时还叫一下他的名字。

  后来他才知道,那一日是薄燕王的生辰,也是其父母的忌日。

  薄燕王的父亲母亲都是军中有名望的将军,却因为亲信的背叛死得惨烈。

  一日之内丧父又丧母,薄燕王从此痛恨背叛,也再不过生辰。

  甚至有人说进了薄燕王府的眼线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眼线一经发现,都会死得极为惨烈。

  叶净得知这件事后,不是担心自己,而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同情着薄燕王,想尽办法对他好。

  可是叶净又深知自己同背叛他父母的亲信没什么两样,要是密司局有令,让他刺杀薄燕王,他的刀将会毫不犹豫地捅进齐时羽的心脏。

  到时候他可能会因为心中不忍而眨眨眼,但是握着刀的手不会有丝毫犹豫。

  正因如此,叶净已经准备好了败露后被薄燕王千刀万剐。

  他不怕死。

  这是他该得的。

  却没想到自己没死,却受尽了折磨。

  以至于在重生后,叶净一直在想,若是当初选择早早便死掉就好了。

  他带着一定要把同伴们的尸骨带回大宋的执念,硬生生在暗无天日的地牢撑了很多年。

  到最后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坚持是否有意义。

  一次又一次雌伏于薄燕王身下,一日又一日的苟活着,他近乎麻木地活了近十年。

  勤政殿内,叶净隐在袖子里的手指紧攥着又微微松开,他没有回答宋若的问题,而是道:“他恨我。”

  可是爱和恨并不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