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尾的三字称呼骤然出口,云罕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份惊讶,与惊讶同时而出的,是一丝说不上来的异动。
仿佛是一颗自沉深土多年的玉石,陡然窥见了天光。
那大概是一种渴望、满足、又有悲恸、落寞……
“您竟然……猜出来了么?”牢中的水滴一滴一滴地坠落,泛起涟漪,好像滴落到了心间。
某一瞬间里,宋庭誉说出了这句话后,感到面前人又透明了几分。
“……本来是没猜出来的。”他低声,“只是从浮妄楼出去的那日,你昏迷,我守在你的床边,听你喊了一句阿兄……”
薛界有位红颜知己,宋庭誉与他相处的这数年里,曾经听他提起过几次。
自从浮妄楼的一系列事情被转述到他的耳中后,他便愈发对云罕这个人的身份起疑——
知晓只有二人所知的歌曲,清楚二人间的羁绊,还有一位意识模糊时,都下意识呼喊出来的兄长……
这种种迹象,都无限向着某一处靠近。
“其实我最后得到确认的契机,是你方才的一句话。”宋庭誉轻轻开了口,“你说,果然他会跟了你……”
云罕指尖一晃,眼底闪烁过一丝茫然。
“看来你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把内心的话说漏了呢……”宋庭誉眼皮垂了垂,露出了一点笑意,“你在提起‘他’这个字时,眼神出现了几分变化,有你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深意——那种能将人溺进去的眼神。”
“跟在我身边的,无非就只有两个人……邢遮尽同我长大,必然与你没有交集,那么还剩下一个,就很了然了。”
他越往后说,云罕的表情更淡,微微张开了唇,显出几丝苦笑。
“宋小将军能走到如今的地位,果真是有几分本领的……不过连你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的事物,他却没有看清。”
“正因为我是外人,他是局里人,才反倒两眼混沌……而且,你真的有想让他知道过么?”
宋庭誉的眼神里带了些锋芒。
云罕的指尖一晃,无端露出了几分慌措,他偏过了头,便要作势离开。
宋庭誉却在他即将踏出门外的那一刻开了口。
“你活不久了,是么?”
云罕攥了一下手指。
“你想和他们同归于尽?”宋庭誉继续说。
“你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因为这是最后一面了,所以……你打算永远都不告诉他,是不是?”
云罕终于恢复动作,对这汹涌而来的几个问题一个都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回过头。
他只淡淡说了一句话,带了些笑意,零碎、低哑……飘零在风中。
“您会尊重我的选择罢?”
“宋将军。”
无论发生什么,结果如何,都该由我自行承担。
宋庭誉不再吱声了。
……
水牢的门打开,又窜一阵阴风,云罕在这阴冷潮湿之所待了片刻,眼前有些发花,刚出门就一个趔趄。
“……”
手臂被人撑住,他略显涣散的瞳孔向上望去,正看见薛界欲言又止的薄唇。
“都办妥了,先回去。”他借着对方的力撑起身,扫了一眼周边,被烈酒放倒的守卫东倒西歪地倒在桌面上。
二人一直走到一处里屋,确认屋外无人后,方关上了门。
云罕虚浮的身体在这一刹那“轰通”摔到了地上。
薛界骤然转首,唤了他一声,得来对方的摇头,迟凝片刻,一把将他抱起来放到榻上。
“……你去哪儿?”云罕撑起眼皮,看见对方沉默转身的背影。
“煎药。”薛界顿住脚步,面具加持下的脸色看不出神色。
“不用了,我休息一会儿便好。”云罕摇了摇头,虚虚掩掩地闭上了眼睛,“蒋国安不会相信你的身份,你且留在这里,最近几日是至关之际。”
薛界被他的话滞留在了原地,手指慢慢攥紧。
屋外冷风呼啸,凛冬未尽,愈演愈烈。
身后传来低低哑哑的闷咳。
他终是转身,几步上前,将被褥严实盖到了云罕的身上。
后者半混沌时模糊睁眼,没有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只无意对上了他的眼神,略微迟愣,“……你也不必担心宋将军,他很快就安全了。”
薛界收回了手,没有说话。
云罕没有忍受住,又闭上了眼睛,身体细微地蜷缩着,偶尔溢出一声呻吟。
没人知道他正在遭受着怎样的痛苦。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的身上究竟有多少奇杂病症。
这些病症一齐发作,总会将他折磨地生不如死。
不过他除非到完全失去意识,从来都不会把这些东西表现出来。
“你为什么变了。”恍惚间,意识要完全消匿时,耳边传来了一道声响。
他睁不开来眼睛,鼻腔里闷闷应了一声。
薛界听到这声模糊的回应,喉结滚动一圈,眼神里掺杂着许多,复杂而无法清顺。
他伸出两指,背按到对方的额头上,意料之中又触摸到了滚烫。
他忍不住偏过了头。
你为什么变了。
这是他对云罕出现的直观疑问。
多日前的那次争执,仿佛成了一处契机,契机以后,云罕身上的轻佻气息全部消失地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和平和。
这本是惯常于出现在每个人身上的特点。只是从云罕举止中释放出来时,薛界却觉得和他整个人都格格不入。
冥冥之中,心上产生了一种预感,在这些细微的细节里不断放大。
他总觉得,云罕要做出些什么荒唐可怕的事。
床榻上,云罕颠簸数日,终于得到了平躺的休憩,积攒而来的疲惫一拥而上,让他比先前更加昏睡地不得安宁。
脖颈前压被子的手刚刚要试图离开时,他就眼疾手快地抓了上去。
薛界的身体僵住,产生了一种将人甩开的应激反应,下一刻,却又硬生生忍住。
“阿兄……”榻上人的大半个头都缩进了床褥里,几缕白发蹭到了面容之上,和他完全一色的面孔相融合,长长的睫毛受着梦魇的驱动,一颤一颤,像一只畏寒的鹌鹑。
某一瞬间里,薛界觉得血液有些发烫,记忆翻江倒海,将面前人与第一次见面时的心上人重合。
“你叫我什么?”薛界出声,眼中是难以置信。
阿兄……
阿兄……?
他感到血液越来越烫,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灼伤一般才能罢休。
手下意识地想要将人攥紧,又想到什么,硬生生把力道抑制住。
《明妃曲》、下意识而出的手上动作、 知晓只属于二人的过往、还有与模糊间记忆重合的面孔……
恍惚间,一个荒唐可怖的想法在脑海中涌出,致使他手脚冰凉。
……不可能。
薛界忍不住按住头,太阳穴突突直跳,令他额前青筋暴起……
怎么可能……
他的阿芜,分明就是……
“你刚才喊我什么?再说一遍……”薛界猛然松手,对着云罕低哑出声。
对方受到噪音,不适地蹙起眉,将头埋得更深,咯出一道呻吟。
薛界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阴影之中,强迫自己冷静地弯下腰。
“云罕……”他喊了一声。
“云,罕。”
榻上人没有反应,被病痛折磨地有些恍然。
薛界红着眼睛,喉结滚动了好几圈,才将尘封在心中多年的名字喊了出来。
“闻·人·芜……”
云罕长白的睫毛轻轻颤抖一瞬,鼻腔里发出了一声短暂的回应。
薛界在这刹那里浑身血液凝固,脸色惨白,一滴泪从眼眶脱落,毫无预兆,掷地有声。
他的浑身开始颤抖起来,头痛欲裂,内府翻江倒海,产生了一种想要干呕的冲动。
阿芜……云罕……
强烈的刺激下,眼前阵阵发昏。
【“一场名为昏聩无道的火海突如其来,将他彻彻底底葬身于此。”
“……他,死在了六年之前。”】
薛界忽而放开手,一把将榻上人的衣物扯开,昏睡中和的云罕受到波动,口中发出一些稀碎的呻唤。
瘦骨嶙峋的身体失去遮拦,赤裸地暴露在了眼前。
那冷白的后背上骨骼分明,到处都是伤疤长痕,表皮已经不能算做完整,坑坑洼洼一片。
脖颈好似被人扼制住,薛界梗着脖子,将手颤抖地抚上了他的后背,只见那些横乱的伤疤下方,藏着一点点起伏的肿泡。
那似乎已经是一段久远的过往,没被伤痕覆盖的幸存处都泛着些红,乍一眼看去,竟不能完全看清。
……在马车之上,薛界曾经为他换过几次衣物,只是从未如此认真地观察过对方的身体。
在确认那是被火烫伤的痕迹后,他的心仿若巨石落地,四分五裂。
……
【闻人芜痴迷书卷,苦读数年,庚子年进京,得御赐探花苍月毫一支,同年文字狱起,葬身火海。
云罕庚子年出,无父无母,轻衣行世。
所谓生由,独杀仇于世。】
当学子寒窗苦读,脚踩荆棘,一步一步踏着血印到达高台,而被一种莫须有的罪名成为史书遗污时,闻人芜就彻底死在了六年前的大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