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被宿敌推下断崖以后>第101章 章一百零一:“阿兄……”/“你活不久了,是么?”

  末尾的三字称呼骤然出口,云罕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份惊讶,与惊讶同时而出的,是一丝说不上来的异动。

  仿佛是一颗自沉深土多年的玉石,陡然窥见了天光。

  那大概是一种渴望、满足、又有悲恸、落寞……

  “您竟然……猜出来了么?”牢中的水滴一滴一滴地坠落,泛起涟漪,好像滴落到了心间。

  某一瞬间里,宋庭誉说出了这句话后,感到面前人又透明了几分。

  “……本来是没猜出来的。”他低声,“只是从浮妄楼出去的那日,你昏迷,我守在你的床边,听你喊了一句阿兄……”

  薛界有位红颜知己,宋庭誉与他相处的这数年里,曾经听他提起过几次。

  自从浮妄楼的一系列事情被转述到他的耳中后,他便愈发对云罕这个人的身份起疑——

  知晓只有二人所知的歌曲,清楚二人间的羁绊,还有一位意识模糊时,都下意识呼喊出来的兄长……

  这种种迹象,都无限向着某一处靠近。

  “其实我最后得到确认的契机,是你方才的一句话。”宋庭誉轻轻开了口,“你说,果然他会跟了你……”

  云罕指尖一晃,眼底闪烁过一丝茫然。

  “看来你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把内心的话说漏了呢……”宋庭誉眼皮垂了垂,露出了一点笑意,“你在提起‘他’这个字时,眼神出现了几分变化,有你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深意——那种能将人溺进去的眼神。”

  “跟在我身边的,无非就只有两个人……邢遮尽同我长大,必然与你没有交集,那么还剩下一个,就很了然了。”

  他越往后说,云罕的表情更淡,微微张开了唇,显出几丝苦笑。

  “宋小将军能走到如今的地位,果真是有几分本领的……不过连你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的事物,他却没有看清。”

  “正因为我是外人,他是局里人,才反倒两眼混沌……而且,你真的有想让他知道过么?”

  宋庭誉的眼神里带了些锋芒。

  云罕的指尖一晃,无端露出了几分慌措,他偏过了头,便要作势离开。

  宋庭誉却在他即将踏出门外的那一刻开了口。

  “你活不久了,是么?”

  云罕攥了一下手指。

  “你想和他们同归于尽?”宋庭誉继续说。

  “你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因为这是最后一面了,所以……你打算永远都不告诉他,是不是?”

  云罕终于恢复动作,对这汹涌而来的几个问题一个都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回过头。

  他只淡淡说了一句话,带了些笑意,零碎、低哑……飘零在风中。

  “您会尊重我的选择罢?”

  “宋将军。”

  无论发生什么,结果如何,都该由我自行承担。

  宋庭誉不再吱声了。

  ……

  水牢的门打开,又窜一阵阴风,云罕在这阴冷潮湿之所待了片刻,眼前有些发花,刚出门就一个趔趄。

  “……”

  手臂被人撑住,他略显涣散的瞳孔向上望去,正看见薛界欲言又止的薄唇。

  “都办妥了,先回去。”他借着对方的力撑起身,扫了一眼周边,被烈酒放倒的守卫东倒西歪地倒在桌面上。

  二人一直走到一处里屋,确认屋外无人后,方关上了门。

  云罕虚浮的身体在这一刹那“轰通”摔到了地上。

  薛界骤然转首,唤了他一声,得来对方的摇头,迟凝片刻,一把将他抱起来放到榻上。

  “……你去哪儿?”云罕撑起眼皮,看见对方沉默转身的背影。

  “煎药。”薛界顿住脚步,面具加持下的脸色看不出神色。

  “不用了,我休息一会儿便好。”云罕摇了摇头,虚虚掩掩地闭上了眼睛,“蒋国安不会相信你的身份,你且留在这里,最近几日是至关之际。”

  薛界被他的话滞留在了原地,手指慢慢攥紧。

  屋外冷风呼啸,凛冬未尽,愈演愈烈。

  身后传来低低哑哑的闷咳。

  他终是转身,几步上前,将被褥严实盖到了云罕的身上。

  后者半混沌时模糊睁眼,没有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只无意对上了他的眼神,略微迟愣,“……你也不必担心宋将军,他很快就安全了。”

  薛界收回了手,没有说话。

  云罕没有忍受住,又闭上了眼睛,身体细微地蜷缩着,偶尔溢出一声呻吟。

  没人知道他正在遭受着怎样的痛苦。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的身上究竟有多少奇杂病症。

  这些病症一齐发作,总会将他折磨地生不如死。

  不过他除非到完全失去意识,从来都不会把这些东西表现出来。

  “你为什么变了。”恍惚间,意识要完全消匿时,耳边传来了一道声响。

  他睁不开来眼睛,鼻腔里闷闷应了一声。

  薛界听到这声模糊的回应,喉结滚动一圈,眼神里掺杂着许多,复杂而无法清顺。

  他伸出两指,背按到对方的额头上,意料之中又触摸到了滚烫。

  他忍不住偏过了头。

  你为什么变了。

  这是他对云罕出现的直观疑问。

  多日前的那次争执,仿佛成了一处契机,契机以后,云罕身上的轻佻气息全部消失地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和平和。

  这本是惯常于出现在每个人身上的特点。只是从云罕举止中释放出来时,薛界却觉得和他整个人都格格不入。

  冥冥之中,心上产生了一种预感,在这些细微的细节里不断放大。

  他总觉得,云罕要做出些什么荒唐可怕的事。

  床榻上,云罕颠簸数日,终于得到了平躺的休憩,积攒而来的疲惫一拥而上,让他比先前更加昏睡地不得安宁。

  脖颈前压被子的手刚刚要试图离开时,他就眼疾手快地抓了上去。

  薛界的身体僵住,产生了一种将人甩开的应激反应,下一刻,却又硬生生忍住。

  “阿兄……”榻上人的大半个头都缩进了床褥里,几缕白发蹭到了面容之上,和他完全一色的面孔相融合,长长的睫毛受着梦魇的驱动,一颤一颤,像一只畏寒的鹌鹑。

  某一瞬间里,薛界觉得血液有些发烫,记忆翻江倒海,将面前人与第一次见面时的心上人重合。

  “你叫我什么?”薛界出声,眼中是难以置信。

  阿兄……

  阿兄……?

  他感到血液越来越烫,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灼伤一般才能罢休。

  手下意识地想要将人攥紧,又想到什么,硬生生把力道抑制住。

  《明妃曲》、下意识而出的手上动作、 知晓只属于二人的过往、还有与模糊间记忆重合的面孔……

  恍惚间,一个荒唐可怖的想法在脑海中涌出,致使他手脚冰凉。

  ……不可能。

  薛界忍不住按住头,太阳穴突突直跳,令他额前青筋暴起……

  怎么可能……

  他的阿芜,分明就是……

  “你刚才喊我什么?再说一遍……”薛界猛然松手,对着云罕低哑出声。

  对方受到噪音,不适地蹙起眉,将头埋得更深,咯出一道呻吟。

  薛界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阴影之中,强迫自己冷静地弯下腰。

  “云罕……”他喊了一声。

  “云,罕。”

  榻上人没有反应,被病痛折磨地有些恍然。

  薛界红着眼睛,喉结滚动了好几圈,才将尘封在心中多年的名字喊了出来。

  “闻·人·芜……”

  云罕长白的睫毛轻轻颤抖一瞬,鼻腔里发出了一声短暂的回应。

  薛界在这刹那里浑身血液凝固,脸色惨白,一滴泪从眼眶脱落,毫无预兆,掷地有声。

  他的浑身开始颤抖起来,头痛欲裂,内府翻江倒海,产生了一种想要干呕的冲动。

  阿芜……云罕……

  强烈的刺激下,眼前阵阵发昏。

  【“一场名为昏聩无道的火海突如其来,将他彻彻底底葬身于此。”

  “……他,死在了六年之前。”】

  薛界忽而放开手,一把将榻上人的衣物扯开,昏睡中和的云罕受到波动,口中发出一些稀碎的呻唤。

  瘦骨嶙峋的身体失去遮拦,赤裸地暴露在了眼前。

  那冷白的后背上骨骼分明,到处都是伤疤长痕,表皮已经不能算做完整,坑坑洼洼一片。

  脖颈好似被人扼制住,薛界梗着脖子,将手颤抖地抚上了他的后背,只见那些横乱的伤疤下方,藏着一点点起伏的肿泡。

  那似乎已经是一段久远的过往,没被伤痕覆盖的幸存处都泛着些红,乍一眼看去,竟不能完全看清。

  ……在马车之上,薛界曾经为他换过几次衣物,只是从未如此认真地观察过对方的身体。

  在确认那是被火烫伤的痕迹后,他的心仿若巨石落地,四分五裂。

  ……

  【闻人芜痴迷书卷,苦读数年,庚子年进京,得御赐探花苍月毫一支,同年文字狱起,葬身火海。

  云罕庚子年出,无父无母,轻衣行世。

  所谓生由,独杀仇于世。】

  当学子寒窗苦读,脚踩荆棘,一步一步踏着血印到达高台,而被一种莫须有的罪名成为史书遗污时,闻人芜就彻底死在了六年前的大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