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界感受到他近乎冰冷的身体,喉结微微滚动了一圈,继而低低“嗯”了一声。
云罕旋即屏气,将身体撑起,脸上冷漠威严,径直走向了深处。
那是一处水牢。
燊郦边城的地下,修筑着一个庞大的刑罚地,其中水牢占据了很大的一块地方。
云罕刚一进去,身体就摇晃了一下。
扑面而来的阴风从唯一的窗口窜入,经过寒凉刺骨的深水,席卷了冰冷的温度,门一开,就迫不及待地窜出去。
那水牢的正中央束缚着一人,两根粗壮的铁链自顶端拉下,牢牢地捆在对方瘦白的手腕上。
薄衣浸水,紧实地贴在他的胸膛、腰身,勾勒出他优越的身姿,黑发凌乱地垂落下来,几缕沾到瓷白的皮肉,与半透的水光下、一衣之隔的肌肤完美映衬。
宋庭誉自那日打下蒋国安的牙,便被强制性地带到了此处,已经在这里泡了一天一夜,意识都半带昏沉。
云罕走过来时,他只把对方当成了热衷折辱人的敌寇,连眼皮都没高兴掀起来。
直到前方的人淡声开口。
“宋将军。”
宋庭誉被迫吊起的双手细微地颤动了一下指尖。
这个声音……
他艰难地抬起了头,意外又意料之中地,看见了云罕这张熟悉的面孔。
“……你。”他缓缓攥住了手指,沙哑地吐出一个字。
“三天时间,我想办法,将城防图交给你……届时成败与否,全在君身。”云罕在下一刻言简意赅。
宋庭誉的瞳孔微微颤动,眼中又清明了一些。
脑中快速地消化着他话中的含义,防备和希冀在电石火光间争执。
“为什么帮我?”
他嗫嚅唇齿。
云罕顿了一下,须臾后,唇角露出一个笑意。
这一次,他的眼底似乎真的有了一点愉悦,不再是从前那般浮于表面。
“……宋将军,倒也不担心我使诈?”他的眼皮垂了垂,答非所问。
宋庭誉的意识越来越清醒,大脑的思维恢复了从前的活跃——
有时候寒冷,真的可以将一个充满癫狂的人,一步步拉回理智的高台。
荫护者的死亡、至亲的虚伪、置之死地的残局……几厢难以忍受的痛苦,在接受肉体的极寒时,竟一点点地消散、减弱,最后将人燥热跳动的心都抚平,变得麻木、冷静。
而冷静,又是激发人找回理智的安危之机。
宋庭誉从绝望的痛苦之中缓解过来,想的第一件事情便是逃脱桎梏,绝地翻盘。
一天一夜的寒冷侵骨后,云罕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仿佛在这昏天暗地中,找寻到了一处燎原星火。
“京都的那位最大头领,是梁惘。”
地牢里,宋庭誉同样没有回答云罕的问话,自顾自地启唇。
这是一个肯定句。
云罕依旧抿着唇,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宋庭誉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倘若我没有猜错,京都已经被他控制了罢……”
“边土沦丧,京都落网,兵符恐怕也到了你们的手上……那我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你欺骗的呢?”
宋庭誉也闷闷笑了一下,撩起眼皮时,却对上云罕认真观察的眼神。
他丝毫没有表现出慌乱,反而迎面应上去,在这昏暗的水牢里,和他四目相对。
只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就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云罕的目光与从前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神都不同,他的眼神很纯粹,让宋庭誉觉得,他甚至是在看一件物件,打量自己也是单纯地想将自己全部观察一遍。
其他什么别的心思,竟一点也没有。
“果然他会跟了你。”对方忽而开口,声音很低,有些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随然。
宋庭誉微微压了压眉。
“——既如此,我先前准备的那些说辞倒成了无用功了。”云罕很快恢复音量,好像刚才的一句下意识而出的话是旁人晃了神。
他的表情重新严肃起来,稍稍上前,靠近一步。
“将军聪慧,那我不防直说了罢……周王有心谋反,京都确已受他所控,有些东西,想必您已经猜到——他没有直接将你二人斩杀的目的,便是想要招安。”
“至于要招安的人……”他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门外。
那是邢遮尽的大体方位。
“……真的,仅仅是招揽么?”宋庭誉了然,听到这里,忽然哑声问道。
云罕一顿,面上出现了几分怅然的笑。
“小将军,有些事情,谁又能完全说清呢?”
他没有直接说明,或许当真如他所言,他自己也不清楚。
“前天蒋国安已将招安之事告诉了裕王殿下,不过进展地很不顺利——盗取城防图之后,还需要你们组织到兵权,你们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至少……不能像现在这么狼狈。”
他说到这里,宋庭誉也明白了云罕想要做什么。
“我会想办法联系到邢遮尽,配合你假意招安。”
云罕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从鼻腔里闷响出来,一阵冷风却骤然吹过,他的眉倏而皱起,没有忍受住,扶上了牢里刑墙,低低咳嗽起来。
半晌以后,他才缓慢地站起身。
宋庭誉眸色一暗,半垂的眼皮正好扫到他掩在袖下的手。
那里残留着几分不显眼的血色。
“神子大人。”
恍然间,他低声开口。
云罕僵持一瞬,继而抬起了头,唇角重新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宋庭誉就这般和他静静对视了几秒。
“我能问您些问题么?”他又开口,轻轻地说。
云罕神色不变,身上却在听到这句话后,多了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那样子……似乎是泄了口气……或者是轻松了什么。
“将军说罢,我一直在等您问。”他同样轻轻地说。
他的声音很好听,倘若不是透着些虚浮和低哑。
宋庭誉慢慢吸了一口气。
“关于梁惘、邢遮尽、还有……我的父亲,您都知道些什么?”
“……这可有些长了。”云罕闭了闭眼睛,神色有些游离,继而拿出来一串事物,“梁惘除了周王殿下的身份,还有一层……将军,您将这三个人物挑出来问,恐怕已经猜到了罢。
他的手上,是一串山鬼铜钱。
“他就是山鬼组织的门主,您……猜对了哦。”他歪了歪头。
“至于您的父亲,其实我只听说过一些事,并没有真正见过他——”
“他那时还是山鬼组织的副门主,梁惘与燊郦勾结已久,这一场大局早在多年前便已布下 只不过路上出了点意外,以至于拖到现在……”
“这个意外,便是您的父亲。”
宋庭誉稍稍凝滞。
“说来,上一任副门主与敌国通下协议,一个得到想要的军权荣誉,一个得到内部信息的保障,怎样想都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可到最后,你父亲却临终背叛了组织。”
“梁惘是一个疯子,表面温润的人,对待背叛之人总是不会手下留情。”
“不过很遗憾,你的父亲并没有等到接受惩罚的那一天就过了世……那么组织的惩罚,就沦落到了他的儿子身上。”
“好巧不巧,宋将军,您的两重身份,都符合这一点。”
“……两重?”宋庭誉晃了瞬手,带动寒水中细微的涟漪,沙哑出声。
“对——两重。”云罕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您不仅是背叛者的儿子,还是裕王殿下最为珍贵的人呢……”
“说起他对裕王殿下的执念……”云罕顿住,眼神中细微地闪烁过一丝犹豫,继而全部消失不见。
“裕王殿下和他之间的故事,还是等时机成熟,周王亲口告诉您罢。”
“我说完了,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哐当……”铁链被带动,宋庭誉没有控制地挣扎了下,继而又冷静下来。
云罕看见他的胸膛微微起伏。
“不能说么……”宋庭誉认真地望向他。
他在问邢遮尽和梁惘间的所谓羁绊。
云罕默认。
“好……那么,我就来问一些别的了。”宋庭誉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压迫感旋即而来,“大人苦心煞费,帮助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还以为,将军不会来问这个问题。”云罕微微凝滞,“毕竟您知道,我是不会说的。”
“说不说,不都是问了才清楚么?”宋庭誉淡淡笑了笑,“那让我猜猜罢。”
“你想帮的是谁?薛界?”
云罕的脸浅淡地僵了一瞬。
宋庭誉勾了勾唇,几息后,缓慢摇头,“不……这不是你的主要目的——”
“祭神礼上,神子刺杀多尔,庚子之变、学子索命。”
“浮妄楼中,花魁表演,灯光闪烁,字画重生。”
“还有纯真的雁儿作画题字,说漏嘴的友人……这些种种,看似暗示,其实都是明面的牵引——”
“——你知道梁惘的计划,所以事先刻画出失误被我们抓到的假象,然后顺理成章地被‘押送’到边关,以此将我们逼至绝境,再伸出援手。”
“而你的最终目的,就是扳倒颢砀,重立明君——”
“——我说的对么?庚子年殿试探花郎,闻人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