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西岭离开后,傅珩之在沙发上枯坐许久。
太阳渐渐落下,房间里由明变暗,暮色四合,路灯昏黄的光线从半透明的窗帘中照射进来,落在茶几上被切得整整齐齐的蛋糕上。
精心准备的蛋糕,自始至终没有被那个人动一下。
其实宋西岭说得对,既然知道他不喜欢吃蛋糕,为什么要请人家过来?更何况,傅珩之做蛋糕时各部分比例已经形成习惯,以前都是按自己口味来,这次就算再捏着糖量,肯定也不会少。
其实他做蛋糕也只是一时兴起,他翻到了很久之前他们的聊天记录,傅珩之问宋西岭生日想去哪儿吃饭,宋西岭说我想吃你做的蛋糕,不要太甜。
傅珩之说那行,我给你做。
结果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事,一直耽搁了。耽搁到宋西岭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荔枝跳上去嗅了嗅,罕见地没探爪子、没伸舌头,转身跳下,蹭着傅珩之的脚边卧下来。
其实傅珩之是想好好和他说说话的,可是他好像又弄砸了。
明天下午他即将以“弟弟的医生”这一身份面对宋西岭,他无法预测到时候究竟会发生什么,只好把今晚当作他们彻底诀别前最后一晚,他以为他能给宋西岭留一段不错的回忆。
结果还是弄巧成拙。
他想起那天晚上,他开了四个小时车去找宋西岭,在那个安静漆黑的夜晚,他第一次见识到那个泼辣艳丽的女人。宋西岭跟她长得很像,长而浓的眉,总是很红润的唇,流畅的脸颊线条,还有曾经那双他最熟悉不过的眼睛。
让他一下晃了神。
她对傅珩之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这种人我见多了。以前你当他是个小崽子,正眼都懒得给,现在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才上赶着讨好。我警告你以后不要出现在我眼前,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现在,给我滚出去。”
傅珩之其实可以直接滚蛋,但是他没有。在双方沉默的那短暂的几秒钟里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他和宋西岭过去的时光像无声电影一样,记忆很清晰,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那巴掌打得他有点耳鸣。
然后他说:“你说错了。我爱他,所以我来找他,然后带他回家。”
当时他觉着自己一定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他这辈子没这么犯过蠢。
一巴掌又上来。火辣辣的。
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有一阵阵雪花片闪过,他垂眸看着地面,舌尖顶着发麻的内颊。有血腥味渗在唇齿间,大概是牙齿磕破了肉。
胸膛深处泛起阵阵恶心,带动肺泡,强迫他猛地吸入一大口空气。余光里,不远处的玻璃上趴着个人,他扫了一眼,转头看向宋思芹。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被这么打是什么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羞辱,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
但今天的结果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必须承受,他也承受得起。
“给你脸了?恶心不恶心!你小时候父母就是这么教育你的?多大的人了,每天正事不做,勾引一个小你将近十岁的孩子?你看看自己什么作风,在国内成天吃喝嫖赌,现在跑到这里就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以为没人认得,你就能洗心革面啦?做梦!”宋思芹怒视着他,伸手点着大门的方向,“赶紧给我滚,别杵在这儿脏我的眼!”
说完她气势汹汹昂首阔步回了家,沉重的木门锁上时发出巨大的响声,敲在他的心上,如同第三记响亮的耳光。
傅珩之像个木桩一样立着,看着宋西岭家的灯突然被打开,几分钟后又归于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可他不想离开。直到晚风吹得他浑身发冷,直到社长给他发信息问他走到哪儿了,他才动身离去。
慕斯蛋糕在室温下放了许久,融化成软塌塌的样子,咖啡粉凝固在一起,薄荷叶皱巴巴的,难看极了。搭在上面的小银叉深深嵌进去,划出丑陋的痕迹。
傅珩之把叉子拿开,沉默地把整个报废的蛋糕收入垃圾桶,干脆利落,没有一点迟疑。
-
晚上,宋思芹不在家,宋西岭隐晦地向范义康表达了他和杨恕订婚的计划,范义康手里的筷子都惊掉了。
“这么快?”
“嗯,是啊,没什么问题,杨恕说越快越好。”宋西岭不敢直视范义康震惊的眼神,埋头扒饭。
“……那行,那你们年轻人说好了就好。”范义康最后说。
宋西岭一顿饭吃得很不是滋味。
他知道杨恕这根线是范义康牵来的,他要是哪天知道自己跟杨恕合伙骗了大人,会怎么想?
但是眼下宋西岭没什么心情去纠结这些事情,他回到卧室时,宋天雪又在画绿草地和白羊。他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宋天雪这段时间几乎每天画好几个小时,加起来足画了二十多张完全相同的画。
明天绛弋会来,他一定得问个清楚。
上午他照例去工作室,傅珩之不在,这倒很新奇。不过两个年轻人都到了,宋西岭便开始教他们一些简单的软件操作。
阿秋话多,思维活跃发散,王澜比较沉默,但开口都能说到点子上。一上午很快过去,宋西岭收拾好东西出门,一眼看到傅珩之的车停在门口。
他走过去,车窗适时降下来,傅珩之向他微笑。
“走吧,我送你一程。”
宋西岭迟疑片刻,拉开车门。
一路无言。
路程不长不短,他在车上闭着眼睛小憩,感觉时间差不多时睁开眼睛,只见已经到达他家楼下。
来不及疑惑对方又是怎么进来的,傅珩之就下了车,替他拉开车门:“下车。”
宋西岭莫名其妙地说:“我自己下就可以,你车怎么熄火了?”
傅珩之沉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一脸的欲说还休,宋西岭忽觉不妙,却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就像一台精妙的机器突然有点不对劲,但他怎么都找不到哪里出了问题。
就在这时,家门突然打开,宋天雪飞奔而出,手里扬着一沓画纸,随风飘舞,他兴奋地喊道:“哥哥,你把傅老师带回来啦,我们今天是不是可以一起画画?”
宋西岭一头雾水,但他的眉头慢慢地皱紧,心脏加快了跳动的速度,一个答案即将浮出水面,让他没来由地紧张。
他转头看着傅珩之。
傅珩之终于开口。
“西岭,绛弋是我的研究生同学,我加入他的研究中心,协助他治疗宋天雪的病。”
像一道惊天炸雷,宋西岭脑子里一根弦啪地断了。
回忆流淌到前些天,他找不到钥匙给傅珩之打电话的时候,傅珩之分明遮遮掩掩着什么,还告诉他在“家访病人”。
原来在那时他就已经去过他家、见过宋天雪了!
“这件事说来也巧,是我和绛弋见面时,在他那里看到你的联系方式,他又说他那边缺人,我就同意了。上上周我来过一次,你不在,然后——”
“然后你就一直瞒着我?”
宋西岭死死盯住傅珩之,胸膛剧烈地起伏。他一把将跑过来的宋天雪拦在自己身后,说:“你给我滚。”
傅珩之怔在原地。
接着他拉上弟弟转身就走,没想到宋天雪还回头喊:“傅老师……”
傅珩之温和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听哥哥的话。”
宋西岭忍无可忍,扭头说:“傅珩之,你没完没了地骗我,有意思吗?我这辈子都他妈的都不想再看到你。”他满脑子都是回去找到绛弋,告诉他终止治疗的事情。
难怪之前绛弋说他如果有问题可以随时停止,敢情绛弋一开始就知道傅珩之的计划,他们俩纯粹是一伙的?!
他一进屋,把房门拍上,叔走出来,说:“怎么了?傅珩之呢?”
宋西岭睁圆了眼睛:“叔,你怎么能放他进来?还让他和小天单独呆着?”
“家里有保镖,不会出事的。”唐复说,“你有精力担心小天,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不怕又被他骗?”
“我能被他骗什么,”宋西岭着急道,“他欺负小天怎么办?”
唐复欲言又止,半晌说:“我看他跟你挺好的,怎么会欺负小天?他图什么?”
宋西岭感觉跟叔叔说不清,就说:“我给绛弋打个电话去。”
说完上楼。
宋天雪在他身后默默跟着,趁着他翻找通讯录时,怯生生说:“哥哥。傅老师不来了?”
宋西岭有点心烦气躁:“不来了,以后都不来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宋西岭点击绛弋的电话号码,来回几次都无人接听。
他简直要气得七窍生烟,傅珩之真是好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弟弟,在他面前一副道貌岸然样儿,谁知背地里早就来过他家了!
他想起宋天雪曾经拿着傅珩之写过的卡片,记忆向前追溯,难道早在那时,他就已经计划起了这一切?
忽然,他听到一阵抽泣声,回过头来,宋天雪的眼泪正啪嗒啪嗒往下掉,顺着脸颊落下,打湿了他手里的画。
宋西岭愣了一下说:“小天,你怎么了?”
宋天雪抹着眼睛,啜泣着说:“傅老师不来,没人陪我画画。”
“哥哥再给你找个新老师,好不好?比他画得还好。”
“不要,不要。”宋天雪的眼泪一下开了闸,“我就要傅老师,他比学校的老师都好,他一点都不骂我也不嫌我烦……”
宋西岭额头上青筋直跳。
“我这些画都是傅老师留的作业,他说完成后要给我礼物的,他不来,我也没有奖励了……”弟弟越说越委屈,大哭起来。
二十分钟后,宋西岭拨通了傅珩之的电话。
“……宝贝?”对面轻声说。
宋西岭余光看着眼睛红通通的弟弟,几乎咬牙切齿地说:
“……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