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锋芒>第52章

  拆弹是寂静无声的战场,成败往往就在一个刹那。

  剪断那根经过反复推导确认的红线前,庄忖羽的意识出现了一瞬间的抽离,那是第一次接触拆弹专项的片段。

  颜寂只讲述了理论知识,后来的实操演示是由另一名军官带领他们完成的,但他完全没用心听。就在前一晚,他还盖着颜寂的毛巾,在梦里对颜寂行了大不敬的事,回荡在脑海里的也只有颜寂在梦里对他说的话。

  “优胜劣汰,我只喜欢强者。”

  他不服气,训练结束后追上颜寂,恶劣地追问颜寂是否拆弹能力弱,却没料到得到了颜寂近乎肯定的回答。颜寂承认得太坦然,撼动了他在庄忖羽潜意识里的强者模范形象,反而使得庄忖羽哑口无言。

  那天颜寂回答完他的问题,只留给他一个利落的背影,原本和他同行的梁骞却没走。

  庄忖羽抱着胳膊,朝着颜寂离开的方向气盛道:“颜寂都能当你们的老大了,居然不会拆弹啊。”

  梁骞没说话,庄忖羽忍不住追问:“你觉得怎样才算强者?颜寂有这样的短板,不算他职业生涯的致命伤吗?

  梁骞后来告诉庄忖羽,颜寂有幽闭恐惧症,把极度敏感降为轻微敏感,颜寂花了近五年。拆弹时常需要相关人员进入高度狭窄的空间作业,而颜寂在这种情况下难以保持专注,为了避免万分之一的差池,颜寂从不参与实战拆弹。

  可尽管如此,在当年闻名军界的毒*“马桑”剿灭行动中,在军方占下风且队员重伤的情况下,颜寂孤身潜入船底,在黑暗狭小的底舱里完成了联排炸弹的拆除。

  “任务结束后他来看我——没错我就是那个受了重伤的可怜人,总之那时候他都还有点发抖,不和你开玩笑。我很少见他怕过,但我敢肯定他在船舱里一定吓得要死,可他进去时没有半分犹豫,拆弹也顺利完成了。”梁骞说到这里,笑着歪头,把问题抛了回去,“所以什么才是强者呢?不如你再想一想?”

  再后来,庄忖羽得以走入颜寂的往事,明白了那种对幽闭空间的恐惧从何而来,也终于明白“强者”这两个字的意义所包含的不仅是无可挑剔的能力,更是无坚不摧的精神力。

  明知难为,不得不为,勇于为之。

  追随颜寂的脚步那么久,眼下或许是他对“勇气”一词体会最深的时刻。

  高节奏的战争常常让人无暇思考,一切凭借本能,可拆弹往往反其道而行之,它给人一定的思考时间,又让人在无限的高压状态下做选择。每一秒过去,紧张感就呈指数增加一级,面对下一秒就可能亲手摁下的死亡键,退缩与逃离会在每一个拆弹人员的思维中驻留,越想跨过去,越需要勇气。

  庄忖羽经历过数次拆弹实战,当过副手,也做过主力,可没有哪一次面临如今的情况。这个炸弹的复杂程度远超他们的想象,他们已经通过远程摄像基本确定了要剪除的线,但悬挂装置背面还有一个附属盒,具体情况无法通过摄像判别,这意味着他们必须从近处研究,然而红外热感装置又意味着他们一旦靠近炸弹,倒计时就会开始。

  留给他们研判的时间一再压缩,到现在只剩五十七秒。

  “B61。”

  庄忖羽从副手那儿接过小一号线钳,接着说,“附盒有压感,无前置引线,无法拆除,可能会连锁制动。你站到她前面,我一剪线,立刻抱她走。”

  汗滴进眼睛,刺痛的瞬间,被选中的那根线由由忖羽利落切断,人质同一时间被副手扛起远离现场,倒计时停止在最后五秒。

  附盒翻盖应声弹起,逃离前,庄忖羽眼尖地看见盒中弹体后面有接线,而接线连接着一个方形遥控器。

  这一秒钟被拉伸得无限长。

  弹体还没有炸开,脚步向前,就能离死神更远一步,可如果脚步接着向前,当炸弹炸开,遥控器被触发,不知埋藏在哪一处的感应炸弹会同时爆裂,带走不计其数的无辜生命。

  “忖羽!”

  副手放下人质,回头看到远处的庄忖羽拾起钳子蹲回原地,冷汗瞬间渗出毛孔。

  零点几秒后——嘭!!

  眼前的世界刹那模糊,耳膜像被蒙上一层膜,紧接着,刺耳的锐响穿透神经中枢——这是在闭上眼睛前,庄忖羽最后感受到的东西。

  响彻天幕的爆炸声似乎跨越千里,震颤了病房里的心跳监护仪,庄忖羽出事的消息还没传回风海,颜寂先被庄荣一通电话叫去了市医院。

  颜寂赶到时罗芩还在急救室,他陪庄荣等了半个多小时,所幸人没盖着白布出来,可医生也做不了更多,告知他们罗芩的脏器已经极度衰弱,再经不起下一次急救,顶多还能撑两天。

  颜寂扶庄荣回到病房,庄荣像被抽空了力气,坐下时还打了个踉跄,好在颜寂从旁借力,让人不至于跌到地上。

  沉默了很久,庄荣忽然出声,问颜寂庄忖羽什么时候能回来,颜寂回答:“顺利的话今天傍晚会回基地。”

  庄荣闻言,又是许久无话。

  他们等到半夜四点,庄荣一刻也不愿闭眼,牵着罗芩的手舍不得放开,颜寂心知那边的任务恐怕没那么顺利,出门打了个电话。他做好了迎接坏消息的心理准备,手心仍然变得潮湿,等待的过程无比煎熬,哪怕只有短短几秒。

  方锐的声音从听筒传出,不等颜寂开口,先说出最紧要的消息,“忖羽负了伤,人没死,你别太担心。”

  颜寂喉结滚动,缓缓呼出电话接通以来的第一口气。

  “什么情况?”

  方锐听颜寂情绪还算平稳,放松语气汇报道:“完整的还得等人醒了复盘,不过老潘说那可能是个连环弹,现场附近的大楼里排查出了另一个大当量炸弹,没找到触发机关,估计是被小王子搞定了。”

  颜寂半天没说话。

  方锐又问:“你那边呢?”

  “医生说撑不过两天,”颜寂低声开口“忖羽他...伤到什么程度?”

  “他还在那边的医院里,老潘守着呢。”方锐语焉不详。

  颜寂眉峰蹙起,嘴唇开合数次,没能发出有效音节。

  方锐叹了口气,补充道:“要不明天让小杨也去医院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不用,”颜寂稳住心神,安抚着腹中躁动,安排道,“随时和老潘保持联系,如果忖羽醒了,让老潘转告他这边的情况。”

  方锐有所顾虑,“可是万一他闹腾起来不配合治...”

  “司令夫人对他而言意义重大,他有权利知道。”颜寂顿了顿,稍稍用力压住侧腹,勉强道,“有任何变动.....随时告知我。”

  通话结束后,颜寂抵着腰靠墙站了会儿。

  头隐隐发晕,可在房里陪床太长时间,他一时难以再坐下。晃眼孕期已经快进入六个月,两个小家伙长得更快了,肚子吹气般鼓起,总沉甸甸的胀得难受,因着孕肚沉重,趾骨缝也逐渐不堪重负,时不时传来刺痛,异常磨人。

  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和庄忖羽的交集相比从前少了太多,以至于无比惦念这个人的此刻,眼前闪过最清晰的画面是离别前他垂首贴着自己的额头。

  细细回想,才恍然发觉庄忖羽瘦了。被骨骼撑起的皮与肉看不出太明显的区别,可他们曾朝夕相处,夜夜相拥,颜寂能感知庄忖羽最细微的变化,哪怕是面部轮廓的转折变得更深刻,抑或本该顾盼生辉的双眼里少了通透的光。

  颜寂抬指摁紧眉心。

  如今罗芩生命将熄,庄忖羽往后就再也见不到最疼爱他的奶奶了,缺了这最后一面,会是怎样汹涌的痛苦。

  几天前的雪夜,庄忖羽在他怀里无声发了那么久的颤,而他选择了沉默的包容,可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说千句百句犹觉不够的时刻,为什么没能给庄忖羽更多一点力量呢?

  “颜寂。”庄荣出来找人,见颜寂脸色不佳,上前几步,语气难得踟蹰慌乱,“是忖羽...出事了吗?”

  颜寂收拾好情绪,抬头面对庄荣,“他负伤了,还在昏迷。”

  庄荣的脸上很久没出现新的表情,他的眼袋耷拉着,整个人面色蜡黄,没了半分属于军人的意气风发。

  颜寂见他身子微晃,忙上前一步搀住他,敬重道:“司令您保重,忖羽如果能及时苏醒,还有机会赶回来。”

  庄荣摆摆手,走到一旁的长椅坐下,他缓过这阵子,问颜寂,“这次任务是他自己想去的吗?”

  颜寂颔首。

  庄荣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你就不劝劝?你知道他奶奶情况很不稳定。”

  颜寂和他对视半晌,垂首不卑不亢,“能力经验匹配,他是最佳人选。”

  片刻,庄荣竟轻笑一声。

  他抬手摩挲双腿的膝盖,叹息着说:“这孩子啊....是真长大了不少,他奶奶操心他那么久,临走前哪怕见不到,也终于能放下心来了吧。”

  “颜寂。”他抹了把脸,抬头看向站在身侧的人。

  颜寂猜测庄荣是有什么事要交待,正想弯腰,却听见庄荣说了句平平无奇,又出人意料的话。

  “谢谢你。”

  颜寂一怔,“司令...”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费了那么大的劲都改变不了他,但你却能做到。如今我大概明白了,是我从最初就没给他树立好的榜样,也没想过要尊重他自己的意愿。”

  庄荣沉缓道,“他小时候经常挨我打,越打越叛逆,我逼他太狠,如今也不指望能把关系修复到多好,只是真的到了他奶奶离开的时候,希望你对他多点耐心,帮帮他,度过去。”

  颜寂眼眶微热,诚恳道:“司令您放心,我会陪着他。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至少您爱他这一点没有变过,我相信忖羽也总有一天会想明白。”

  庄荣看他许久,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之后就领着他一起回了病房。

  守到次日中午,罗芩睁开了眼睛,她的脸色难得红润起来,可还是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是一直来回看床两边的人,眼带笑意。

  颜寂和庄荣都知道那恐怕是回光返照,他主动起身说去找医生过来,把空间留给了这对相伴多年的夫妻,医生随他来时,庄荣正巧从里面推开门,他甚至没抬头看医生,径自快步进了卫生间。

  颜寂听到门内很快传来压抑的哭泣,回头只见罗芩正静静看着自己。她的眼里一片宁和,走到人生路的尽头,她依然维持着颜寂印象里的得体与温柔。

  医生给她做了基本的查体,和颜寂对视一眼,退出了病房,颜寂在寂静的病房里一步步走向病床上的老人,矮身握住她的手。

  这只手他只握过数十次,在漫长的时光里不值一提。颜寂很少觉得不甘心,可只是想起那年春节罗芩第一次主动握住他的瞬间,他就要被强烈的不甘吞没。

  他无从知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大抵是无论怎么伪装也并不好看的,因为罗芩向他的手心传递了微弱的力量,还抬起另一只手。

  颜寂低头靠近,直到罗芩碰了碰他的鼻尖和眼睛。

  洪流般的窒息感哽上喉头,他尽最大的努力朝罗芩露出一个笑,“我不哭,您别担心。”

  罗芩点了点头,眨眼的频率比几分钟前更低。

  颜寂始终牵绊住她的视线,认真告诉她,“忖羽昨天去出任务了,拆除炸弹,他救下了一个小女孩,还有一整栋楼的人。”

  每一个字颜寂都说得缓慢,他仔细观察罗芩的表情,等待罗芩慢慢理解,然后才继续说:“奶奶,忖羽成长了很多,他每天都在进步,司令昨天还和我说,很为他骄傲。”

  罗芩再次点点头,笑意更深。

  颜寂看她片刻,唇角微动,“奶奶,我想....感谢您。”

  罗芩反应迟缓,隔了几秒,用力回握他。

  颜寂珍惜这份微不足道的力度,将其挪至胸口,温声说:“没有您的爱护和教导,忖羽就不会有今天,我不会和他相遇,也不会拥有能相守一生的伴侣。忖羽是个特别优秀的人,他勇敢、聪明,也真诚,他从您身上学会什么是尊重,学会怎样去爱,我是幸运的。”

  罗芩眼眶微红,眼尾的弧度仍未散去,她的目光变得愈发呆滞,几乎无法对焦颜寂的瞳孔,可她在尽力。

  颜寂鼻翼轻收,语气放得更小心,“奶奶您放心,忖羽有我,有庄司令,往后还会有两个孩子,他会越来越好的,会像您期望的那样。”

  罗芩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但她的气息太虚弱,最终没能说出一个字。

  颜寂抬手挽起她颊边的一缕发丝,为她别至耳后。

  他挣扎了一会儿,低声说:“忖羽他....还在回来的路上。”

  他多想祈求罗芩再等等,多一秒,多一分钟,不要轻易松开他的手,不要就这样离庄忖羽而去。

  可罗芩很痛苦,他最明白。

  濒死的感觉他经历过很多次,罗芩一定正经受着身体衰竭的百般折磨,事到如今,死亡反而是一场美妙的解脱。

  说那最后一句话何其残忍又自私,如同牵扯住罗芩,让她心生不舍,无法安然跨过那座奈何桥。出口就已然后悔,颜寂支撑不住地伏下身去,齿间颤抖,“对不起,奶奶,对不.....”

  门在此刻忽然被一把推开。

  颜寂吞声入喉,抬头对上一双风尘仆仆的眼。

  庄忖羽胸口起伏极其剧烈,攥着门框的手背青筋暴起。

  一颗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划过脸颊,像洒落在监护仪里的波纹上。

  滴—滴—滴—————

  那波澜壮阔的生命线,终究被泪水彻底抚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