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锋芒>第51章

  “有先兆流产迹象,先卧床观察,血止不住的话会比较危险。”

  医生把被子盖回颜寂身上,不满道:“触诊反应这么大,孕囊情况明显不好,怎么不小心看顾?”

  庄忖羽手心湿冷,恍若失去语言能力,医生每说一句话他都只知道频频点头,眼神怎么都不离开床上的人。

  医生见他这幅模样,更多指责的话也说不出口,离开前留了一句:“一小时后我再来看情况,能睡先睡会儿,不要起身。”

  庄忖羽半站起,倾身揩去颜寂的汗。

  颜寂感受到触碰,勉强撑开眼皮。

  庄忖羽用大拇指轻抚他的脸颊,身体伏得更低,“还很疼,是不是?”

  颜寂低喘着摇头,毫无说服力。

  庄忖羽垂眸看向随着颜寂呼吸而起伏的胎腹,想伸手去碰却没有勇气。

  没过多久,颜寂的手闯入视线,腹中实在难受,他骨节标致的手指在薄被上压出深深的褶,护着下腹稍稍侧身,庄忖羽忙帮他安置好鼻导管的接管,坐到床边虚拢住他的后背慎之又慎地抚摸着,“睡会儿,我陪着你。”

  颜寂艰难吐息了几回,勉强开口说:“奶奶那边,就说队里有急..”

  庄忖羽没让他说完,用指腹轻轻压住他的上唇,“我知道的。”

  颜寂闻言疲惫地合上眼,此后整个人都处于一种高消耗的状态。他的手一直稳稳扣在腹心,面色却在分秒之间变得更为憔悴,在一阵又一阵紧痛中他无法入睡,最终压抑着苦楚唤出声。

  “...忖羽。”

  这气声太低弱,庄忖羽险些没能捕捉到,只是看到他的嘴唇微张,本能地垂头靠他更近,“在,我在。”

  颜寂没给出下文,眉心短暂舒开,紧接着拧得更深。

  庄忖羽注视他片刻,忽然伸手覆住他的手背,“不会有事的,有你当麻麻,宝宝们怎么舍得离开。”

  颜寂指尖微动,庄忖羽则缓慢抚触那温热的一团,眼含爱意,“你难过,它们也跟着难过,它们和我一样心疼你,所以你要赶快好起来。”

  颜寂不言语,只是挪动掌心和庄忖羽指尖相碰,一同护住了孕育胎儿的位置。

  如同在回应双亲的期待,两个小家伙出奇地消停,颜寂出血的情况得到改善,只可惜他的孕囊条件太差,导致坠痛迟迟不消,人被折磨到凌晨才勉强歇下,胎儿又始终有轻微缺氧,于是鼻导管一挂就挂了一晚上。

  是夜颜寂睡得极不踏实,半梦半醒间眼前全是杂乱的画面,仿佛亲身将曾经历过的一切再次体会。

  刚被救出来的那段时间他也被噩梦缠绕,时常睡着睡着感到手臂刺痛,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躲避梦里针管的无限逼近。

  可那时他还有期待。

  尽管从戒毒所员工的话语里得知父母拒绝接受他,他依旧固执地抱有不切实际的妄想,想着有一天自己能好起来,想着走出戒毒所的那一天,会有人站在前方等他。

  那时的梦想太渺小,不过是努力矫正,早点回家。

  微不足道的念头支撑着他度过每个痛不欲生的戒断期,他很少哭闹,也不喊疼,没人知道他在被强制注射期间哭得太频繁,泪腺早已出了问题,也没人知道他之所以显得木讷又愚笨,是因为与这个社会脱离太久。

  他把对于回家的执着好好藏在心里最深的地方,走出戒毒所的那天,他第一次主动和工作人员说话,想求一套整洁的衣服,没能得到,他只好对着镜子尽力把自己整理得体。那天阳光正盛,是个温暖的春日,他看到了等待他的父母,吃到了人生中第一口棉花糖。

  他本可以铭记那段春日里明媚的一切,父母的笑容,暖融融的太阳,许久未听到的鸟鸣,甚至于路上开过的一辆漂亮跑车,可最终深深刻在记忆里的,是医院里晃眼的无影灯,背上的穿刺痛,还有呼吸窘迫时濒死的无助。他和弟弟躺在并排的两张床上,努力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却被父母的背影划出天堑,护士帮他摁下紧急呼叫铃的那时候,他记得自己在哭。

  本该干涸的泪腺,受了委屈,失去希望,原来还能够变得湿润不已。

  这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比父母的面容要更加清晰的脸庞,多年未见仍慈悲温柔,他像抓住救命稻草,哽咽着哀求:“庄叔叔,为什么...”

  场景翻天覆地地变了,身后传来女人凄厉又尖锐的叫骂:“他去死!我这辈子都不要他!”

  颜寂打了个寒噤,更用力地抓紧眼前人的袖子,“庄叔叔,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乱跑。”

  “颜寂,颜寂,”庄忖羽克制住情绪急切又小心地唤颜寂,他已经眼睁睁看着颜寂被梦折磨太久,可怎么也无法叫醒颜寂。

  情急之下他拢住颜寂的后背把人半搂到怀里,颤着声安慰,“不是你,和你没关系,啊,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是她在乱说....”

  颜寂深陷在可怖的梦境里,趴在庄忖羽的肩上掉眼泪。

  当年那个孩子积攒了多年的泪水,全都汹涌在这个夜晚,纯粹的感情被彻底打碎,每一块碎片都是道不尽的无辜,“她为什么要我去死呢?”

  “是不是...是不是无论我怎么做,爸爸妈妈都不会要我......”

  “我要你。”庄忖羽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止不住,全部落在颜寂汗湿的背上,心脏被掰扯得稀烂,话语都透着疼痛,“我要你颜寂,我爱你,和我回家吧,行吗?我带你回家。”

  颜寂不再说话,只是发抖。

  庄忖羽不敢强行叫醒颜寂,也不知道颜寂是否已经清醒,他担心颜寂不舒服,轻拍着颜寂的后背,想把人缓缓放回床上,可颜寂明显还在应激,一感受到庄忖羽的手有抽离的意图就抖得更厉害,把庄忖羽的小臂掐到紫血。

  庄忖羽没法再松开他,可这里的病床又太窄,再三思索之下他踩掉鞋子爬上床,把颜寂半抱起来放到自己怀里,让他的后背贴住自己的胸口,托着他的头让他靠向自己的肩窝。

  颜寂一开始还有些挣扎,失去正面的怀抱让他紧张不已,揪住庄忖羽的袖子不肯松手,庄忖羽垂头贴着他的耳朵,一遍遍轻柔地说爱他,不厌其烦地说自己的姓名,又唤他的名字。

  慢慢地,颜寂紧绷的背脊放松下来,只是始终抓着庄忖羽不放。

  庄忖羽回握他,拇指轻蹭他的手背,“没事了,不怕。”

  颜寂还有些抽噎,一声不吭地往他怀里缩。

  庄忖羽由着他挤,但在他曲腿时伸手拦住,扶上他的侧腰低声说:“小心压着肚子,会很疼的。”

  也不知颜寂是否听进去了,他折腾了几下最终放弃,恹恹地窝在庄忖羽怀里没了动静。

  庄忖羽见他回归浅眠,稍稍调整姿势,把他圆挺的肚子纳入掌心,从腹顶到腹底一寸寸抚摸而下,用余光观察颜寂的神情,见他没表露出不适,这才更加放心地替他舒缓腰腹。

  第二天颜寂早早就醒了,他抬手去揭敷在眼上的东西,发现是个蒸汽眼罩。

  迟疑的几秒足以让他回忆起昨夜的些许片段,他屈指摁住钝痛的太阳穴,隐约听到有人在讲电话,偏头看去,庄忖羽刚巧放下手机回过头。

  他还没能做出反应,庄忖羽已经朝他翘起嘴角,几步回到床头,蹲到他面前。

  “还好,眼睛没肿。”

  颜寂闻言一怔,眼神开始回避。

  庄忖羽轻扳过他的脸,认真道:“这么多年...都没这样发泄过吧。”

  颜寂唇角微压,不予回应。

  “能哭是件好事,但不是只有梦里能哭,”庄忖羽牵起他的手,把脸贴进他的掌心,“多依赖我一点吧。”

  庄忖羽的脸肉感恰当,捧在手心里有种妥帖的温暖,颜寂摩挲他的肌肤,眼神逐渐沉淀下来。

  庄忖羽很享受他的触碰,闭上眼靠在他手里。

  在颜寂的记忆中,他鲜少拥有这样的安宁,如今他明明躺在病床上,却前所未有地感到踏实。昨晚的崩溃也好,没有庄忖羽参与过的人生片段也罢,亦或是短时间内消解不了的心结,仅仅是看到这个人还在眼前,感受到掌心的重量,他就明白一切不必解释,也相信一切终将过去。

  醒来第一次出声,他喑哑道:“会好的。”

  庄忖羽听到这句话,心尖酸软,他睁眼捉住颜寂的手,虔诚落吻,“嗯,一定会的。”

  颜寂后来在医院休养了两天,不得不回军区处理积压的事务,方锐能负责的内容只有一部分,他也还要为年终述职做准备。庄忖羽和他一道回了基地,白天参与日常训练,傍晚驱车回医院,中途赴外接受了一次联合特训,还出了个跨境任务,他不在的时候颜寂就会抽空去医院看望。这么来回奔波了大半个月,不说颜寂辛苦,连庄忖羽都疲惫。

  可尽管如此,罗芩的状态还是一天天衰弱下去。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发展到后面,庄忖羽和颜寂只能在离开前和她打个照面,交谈几句都是奢望。

  颜寂还记得那是一个深冬的凌晨,他被腿部抽筋疼醒,放眼望向窗外,雪绒纷飞,雾霭沉沉。

  那场大雪忽如其来,像是预兆。

  风一遍遍扑向窗玻璃,刺骨的冰冷凝入他的双瞳。

  庄忖羽披着一身寒气回到房间,褪去外套钻进他怀里,抱了他好久好久。

  庄忖羽什么都没说,颜寂却已然知晓。离别就在不远的将来,可他们谁都不愿意亲口说破,直到几天后的一次紧急征召会议。

  边境警方遇到了难以甄别的炸弹类型,他们内部的拆弹专家不在,只得向军方求助。

  颜寂召集队员开会,根据警方提供的现场资料进行了内部讨论。

  没有人能保证拆弹过程一定安全,很多细节也只有到现场观察后才能给出最终判断,风海内部拆弹专项较强的队员有十位,庄忖羽却是最先表示要负责此次任务的人。

  “虽然不能百分百肯定,但我之前应该接触过类似的炸弹。”庄忖羽走上前放大屏幕上现场图片的一角,指节在一处模糊的蓝点上敲击,“正如大家所见,这不是计时炸弹,在拆弹时间上暂时不存在压力,但在刚刚的视频里,这个蓝点的闪烁频率目测间隔只有零点四到零点七秒,而当现场有人靠近的时候,它会常亮。”

  颜寂在分屏上重看了那个时长只有十几秒的视频,侧头看向庄忖羽,“你的意思是,内部可能有其他感应触发装置?”

  庄忖羽点点头,“我不排除双引爆的假设,但我怀疑装置内部还有红外热感装置,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去会更合适,我在之前部队的任务里接触过一次热感炸弹,虽然当时我是副手,但我近距离看过如何解除这类炸弹的制爆系统。”

  颜寂并没有即刻下达指令,他若有所思地快速重过了一遍资料,在他犹豫的间隙,有其他队员提出不同意见,但大多数人认可了庄忖羽的假设,也已经有另一名经验丰富的队员提出要当庄忖羽的副手。

  大家都在等待颜寂的决策,庄忖羽静静注视着颜寂,与他目光相接的一刻,他敬了个正式军礼,严肃道:“颜队,我请求参与本次任务,请相信我。”

  颜寂最终批准了庄忖羽的请缨,令其即刻出发去现场交接。时间紧迫,那边警方就近征用了一个停机坪随时迎接军方人员,风海的驾驶员开始预热机翼。

  颜寂陪庄忖羽往停机坪走,一路上显得比平时更沉默。

  庄忖羽在距离直升机十多米的地方拦住了颜寂的脚步,“我家颜大队长好像很纠结。”

  颜寂抬眼看向站在面前的人,低声交代:“冷静判断,和前辈紧密配合,决断权在你,下手不能犹豫。”

  “好。”庄忖羽简短应答,双手握住颜寂的臂膀,“别觉得亏欠我,在其位谋其职,听说方锐在他父亲临终前还在外地指挥军演,没能赶回去看上一眼,我也不该有特权。”

  “你是长官,不要为我动摇你自己。”

  颜寂从未想过在自己的军旅生涯中会有这样的时刻,但意识到的时候,庄忖羽早已成为那个冥冥之中让他有了软肋,又为他披上盔甲的人。

  如今的庄忖羽有着与其自信相匹配的能力,他若摇摆不定,那是对庄忖羽这些年付出的不尊重。

  远处传来机翼转动的轰鸣,颜寂阖目颔首。

  “你大概也猜到了,医生那天...让我们做好随时和奶奶告别的准备,”庄忖羽垂头靠近他,声音放得沉缓,“我每次离开都会帮奶奶整理好被子和头发,想说的话我都握着她的手一句一句慢慢说,她一定都听到了。我不在的时候,奶奶就交给你了,如果真的这么不幸运......替我...去送送她吧。”

  颜寂靠近他,直至额头相贴,“你放心。”

  庄忖羽眨眨眼,把酸楚逼回去,他牵住颜寂的手,呢喃道:“看到那个人质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是我们的孩子遭遇这种事,我们该有多崩溃。要是这次能顺利,也算为你和宝宝们积点德,你怀孕以来就没怎么舒坦过,至少希望你们能平安。”

  颜寂望他几秒,让他的手背贴上自己的腹部,“等你回来,一起去看望奶奶。”

  “好。”

  “排爆装备要检查好。”

  “嗯。”

  远处传来驾驶员的声音,“颜队,预热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颜寂比了个手势,主动和庄忖羽拉开距离,一贯的从容重新回到他的目光里,他叫来另一名队员,和他们最后确认了一些事项。

  庄忖羽落后那名队员几步,回过头模仿当初演习结束在直升机上看到颜寂告别时的动作,两指并拢从额际松散划向前方,可他怎么都做不出颜寂那种漫不经心的帅气,挫败道:“以后你得教我。”

  颜寂根本没明白庄忖羽想学的是什么,甚至没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惯有动作,但他知道庄忖羽是有意让他放轻松,所以他尽力给出回应。

  “去吧,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