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宴如期举行。
御膳房的众人一大早就忙得脚不沾地。
容娇则是早早将自己被分配到的竹叶粥给煲好, 到时候取来奉上就行。
白芷和白术在容娇的旁边,叽叽喳喳地商量着等会儿的游玩事宜。
“举办宴会的端庆宫就在上林苑旁边。”白术计划道:“这回赴宴的全是世家中的青年人,或是去年秋闱中举的进士们, 咱们可以顺便瞧一瞧有没有美男子。”
白芷深以为然地点头:“你说得对, 咱们下午做完活,打扮地漂漂亮亮去逛上林苑。”
容娇也跟着点头:“姐姐们一打扮, 肯定是惊艳出众的!”
“光咱们打扮肯定是不行的。”白芷将目光落到容娇不施粉黛的面上:“到时候也给你倒腾倒腾。”
这样一张好看的脸,不施些脂粉,的确是浪费了。
容娇素来对那些香香的脂粉不感兴趣, 但耐不住白芷的热情劝说。
况且姑娘家都是喜欢漂亮的。
犹豫片刻后,容娇就答应了下来:“那就麻烦姐姐们啦。”
小姜子此时踏入御膳房的大门,大声道:“端庆宫来了话,快些上菜罢。”
御膳房的宫人们都歇了话, 加紧了手上的动作。
等忙完一切, 姜德生就放了容娇她们去休息,转而换成了另一批宫人来。
容娇三人手挽着手回了房间。
白芷与白术先将自己打扮完, 再帮着容娇挑了衣裳。
“不许拒绝!”白芷先声夺人:“你瞅瞅你平日穿的,全是规规矩矩的宫装, 难得天气暖和了, 又是休息, 换上春装罢。”
白术手快,赶紧拿好了衣裳,塞到了容娇怀里, 把人赶着进了屋里换衣裳。
等容娇将衣裳换好,二人又兴致勃勃地为容娇打扮了一番。
打扮完细细一瞧, 白术二人竟是愣住了。
“容娇, 你上了妆, 比那些小姐夫人们还好看呢。”白术率先开口赞道。
白芷也点头表示赞同。
容娇新奇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是比自己往日里要好看。
“姐姐们也好看,叫我说,就和那四大美人一样好看。”被旁人夸了,容娇也笑容甜甜地夸赞回去。
不是敷衍的那种,而是语气真挚、眼中闪光的夸夸。
让白芷与白术都害羞起来。
拾掇好了,容娇再带上羊羔酒和杏仁酪,与白术等一道向上林苑走去。
这一路上,都点缀着嫩绿嫣红的春色,叫人瞧了就心生欢喜。
生了浅芽的枝桠之间,有羽毛鲜艳的小鸟跳来跳去,时不时娇娇地叫一嗓子。
柔暖的春风带着这娇叫去往另一侧的皇宫。
容娇停在了一个矮矮的树底下,摸到了一个鹅黄色的毛茸茸,驻足半晌才舍得离开。
“最近的鸟儿怎么这么多呀?”容娇轻笑道:“是因为今日春日来得晚的缘故么,小鸟们也要瞧一瞧这春光动人。”
白芷立刻回道:“这你们可就不知道原因了,我也是通过我在雀鸟司的一个朋友,才知道为什么呢——大约大半个月前,皇上忽然赏了雀鸟司,说是鸟儿养得活泼,很不错。”
“雀鸟司的人估摸着,是哪个散养的鸟儿讨了皇上的喜欢。于是,雀鸟司就将能放出来的鸟儿都放了出来,想再得一份赏赐呢。”白芷拍着胸脯道:“辛亏我在御膳房,每日都从皇上那儿走一遭,赏赐也是时不时的,不用像雀鸟司那样,伸头盼着皇上想起来。”
白术闻言笑道:“你这话说得,好像雀鸟司是无宠的妃嫔,咱们御膳房是宠妃似的。”
“哼,咱们瞧着不也和妃嫔没两样,不过是地位更低下一些罢了。”白芷叹了口气,忽地目光转向了容娇:“咱们阿娇这样好看,说不准给皇上瞧见了,便纳进了后宫里头呢。”
“我才不想做皇上的妃嫔呢。”容娇摇头道:“我是想呆在姑姑身边,好好孝顺姑姑一辈子的。”
若做了皇上的妃嫔,岂不是要姑姑来拜见她?
这怎么使得呢。
而且,她还没见过皇上呢。
若是像陆离那样儿,生得谪仙一般,脾气也好,那她也不是不可以……
想着心事,容娇脚下便绊了一下。
呸,方才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容娇回过神来,在心中悄悄地骂了自己一句。
怎么自从认识陆离之后,她总是想些乱糟糟的心思呢。
白术瞧着容娇红彤彤的面,奇怪地拉了一下容娇:“不过绊了一下,咱们又不会嘲笑你,怎么好端端地自己脸红了呢?”
“容娇可一向喜欢脸红,被夸了被骂了都会脸红。”白芷趁机打趣道:“早知道,便不给你摸腮粉了,叫你脸红一红,比什么都好看。”
容娇瞬间气哼哼,拉着白术朝前头跑去:“白芷姐姐可坏死了,我们不理她。”
“脸更红了,可更是好看了。”白芷见状,也提着裙子小跑起来。
三人笑闹着,到了黄公公的住处才堪堪停下来。
身为上林苑的总管,黄公公的住处就在上林苑的后面。
有几分诱人的春色,从墙头越过来,朝着容娇遥遥招手。
要想摘了上林苑的花朵,需要好好“贿赂贿赂”黄公公才行。
“黄公公!我来啦!”容娇是来熟了的,当下就推了门进去。
不想这门里头,除了黄公公,还有另外一个人。
黑瘦精明,是寿康宫的唐公公。
容娇脚步一顿,愣住了。
白芷与白术跟在后面,一瞧情况,也愣住了。
唐公公和气地笑了笑,却总让人觉得有些不怀好意,让白芷与白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但唐公公并没有在意她们两个,只将目光盯在容娇身上。
之前御膳房一见,他就看中了这小宫女。
一张素净的面儿,就那样明媚可人。
如今上了妆,抹了些脂粉,愈加美丽起来。
若是再将眉毛重新描一描、眼角勾一勾,等太后娘娘回宫,教一些御上的手段……
唐公公眼睛一眯:这样一来,太后娘娘何愁把握不住朝政呢?
“唐公公好。”容娇她们回过神来,齐齐向唐公公道了声问安。
唐公公看着容娇乖乖的模样,一笑:“若我没记错,你该是御膳房的人,怎么到这儿来了?”
“咱、咱们得了空,来瞧瞧黄公公。”容娇有些磕巴。
闻言,容娇就有些紧张地望着唐公公。
这唐公公,看着面相上就不好惹,不会揪着她们不放吧?
要仔细讲究起来,工作时间来上林苑,怎样看都是玩忽职守。
若问出她们是来摘花的,还没有主子们的允许,这更是重罪了。
恐怕连黄公公都逃脱不了责任。
好在黄公公是老油条了,三言两语地就解释了她们为何到来。
还美化为御膳房研究新糕点的需要。
容娇松了一口气。
这也算是大半的实话了。
不过蒸出的花露并不算名贵,就算做出了糕点,也是给她们自己吃的。
就怕唐公公不会轻易相信。
“不错,这样认真的宫人很少见了。”出乎容娇的预料,唐公公不但相信了,还赞许了她们。
得了夸奖,容娇明显轻松了许多。
“多谢公公夸奖。”容娇弯唇笑道。
白术与白芷也笑了起来。
三人将准备好的羊羔酒与杏仁酪递上去。
小宫女就是好骗。
唐公公笑道:“姜公公教得好,御膳房的人都是这么懂礼数。”
一转头,唐公公对额上有了冷汗的黄公公摆手道:“姑娘们一片心意,你收下吧。”
唐公公还揭开盒子瞧了瞧,嗅见了杏仁酪的香甜味道。
“闻着好吃得很,是谁做的?”唐公公问道。
“是我!”容娇有些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唐公公点了点头,心中瞬间有了点想法。
“上林苑春色正好,你们快些去吧。”唐公公最后发了话,又特意朝着容娇笑了笑。
容娇见唐公公对自己十分和气,又夸赞了自己做的菜肴,对唐公公有了点改观。
原来就是长得凶呀。
还有点奇怪,总是盯着她。
再次谢过唐公公后,容娇欢快地拉着两个姐妹往上林苑
一直杵在后头的白芷和白术见状,总算松快起来。
三人顺顺利利地走出了黄公公的小院。
白术临走时回望一眼,瞧见唐公公仍是望着她们。
不,准确地说,是望着容娇。
白术心一颤,转头低声提醒了容娇。
“唐公公一直盯着你。”
白芷也皱了眉头,想起不久前才被处置的李公公。
再看着容娇今日一声娇俏的打扮,生了后悔之心。
“唐公公是有点奇怪。”容娇看见二人皱了眉头,宽慰道:“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专值夜班,也瞧不见唐公公的。”
白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上林苑的景色所吸引。
靠着黄公公小院的那个入口,一进去就是满眼的桃花。
一阵微风拂过,粉嫩的花瓣起伏成一片海洋。
端的是娇如朝霞,粲如锦浪。
一眼望去,恍惚云蒸霞蔚而出。
白芷在里头最会嬉乐。
趁着白术和容娇沉醉在美景当中的时候,她抓拾起石凳上积着的花瓣,撒到二人的头上。
容娇被带着清香的花瓣袭击了满脸,惊呼一声后便做了反击。
白术受了“袭击”,也不甘示弱地撒了回去。
桃林中花瓣飞扬,姑娘们的好听的笑声一阵又一阵。
如此嬉乐了一会儿,三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自然,是方才笑得太过了。
“咱们不能久待,外头还有樱花、梨花与杏花。”白术好容易停了笑:“咱们在这儿先取了新鲜完好的桃花瓣,再分头出去采花,最后在西门那儿集合。”
容娇与白术俱是说好。
于是乎,白术去采杏花,白芷去采梨花,容娇则是去樱花那儿。
三人分开前,白术照旧是不放心地嘱咐容娇。
“樱花林靠着端庆宫,若是碰着旁人,可要早些避开。”
容娇听话地点了点头:“我都晓得的,姐姐放心吧。”
与白术二人分开,容娇一路朝着樱花林走去。
和桃花的娇艳不同,上林苑的樱花有种格外轻柔的美。
樱花瓣色泽粉淡,薄如蝉翼。
容娇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拾起好看完整的花瓣,再将其爱怜地吹吹干净,最后才放到自己的小篮子里头。
“容娇?”一个尖尖的声音忽地在容娇背后响起,叫容娇下了一大跳。
手上一用劲,那樱花瓣就碾作了香泥。
容娇一回头,对上唐公公深不见底的眸子。
这回不用白术在旁边提醒,容娇自个儿就觉着有些不对劲了。
“唐公公也来逛园子么?”容娇行了个礼,努力平静说道:“我、我好像没有告诉过唐公公我的名字是什么。”
唐公公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
性子瞧着这般纯真,倒也不是什么都意识不到的蠢货。
不过这样也好。
什么都不懂的人讲起话来费劲,爱自作聪明的人用起来麻烦。
容娇这样的性子就正好。
活泼纯憨,最能让人喜欢,也最容易相信旁人。
“我是来找你的。”唐公公慢悠悠开了口,压低声音说道:“至于你的名字,是江尚宫告诉我的。”
乍然听见“江尚宫”三个字,容娇有些怔愣。
姑姑告诉的?
若是提到旁人,比如姜德生,容娇懵懵懂懂不清楚,兴许就被唐公公给忽悠过去了。
但偏偏唐公公说到了江尚宫。
提及江尚宫,小迷糊容娇就迅速头脑清醒了过来。
她从小就跟在姑姑的身边,可没见过唐公公。
反倒是姜德生时不时来,对姑姑嘘寒问暖。
自然,她长大后明白了“对食”的意思,也就知晓姜德生频频到访的原因了。
姑姑也从来没有同她说过,有关唐公公的事情。
可见,姑姑和唐公公是不相熟的。
唐公公的话语里面,却透露着和姑姑交情匪浅的意思。
唐公公在撒谎。
容娇心中对唐公公抬起来的一点观感,瞬间又下去了。
可唐公公为什么要撒谎呢?
骗她又没有什么好处拿。
容娇想了半晌,都没有想出一个所以然来。
又忽然响起姜德生对自己说的话来。
“说是旁人问起,就说你和姑姑已经不来往了。”
“原来是这样呀。”容娇挤出一点笑容来,偏头作轻松的模样:“只是我与姑……江尚宫久不来往,没想到江尚宫居然还会提起我。”
唐公公认定了容娇傻得可爱,完全没想到容娇在这件事情上撒了谎。
“江尚宫到底收养了你一场,纵然与你不来往了,也是念着你的。”唐公公笑得精明:“你姑姑觉得你在御膳房做事情没有前途,特意叫我提携提携你。”
容娇这下子是半点不信唐公公了。
装作被继续低头捡拾花瓣,容娇缓缓朝着前面走去:“多谢公公了,只是我在御膳房做得很好呀——我没有什么本事,只会揉面做菜的,恐怕离不开砧板居灶了。”
唐公公瞧出容娇有点不乐意和自己说话,不过也没多想,只觉得是提及江尚宫,让容娇不高兴了。
和收养自己的人不再来往,当初得闹得多难看呀。
啧啧。
于是乎,唐公公端出一点长辈的笑容,也跟在容娇后面走着:“这你倒不用担心。寿康宫的小厨房里头,正缺着人呢。我方才尝了尝你做的杏仁酪,很是可口,太后娘娘必然会喜欢的。”
容娇随意收着花瓣,轻声道:“我刚刚入御膳房才一年多,手艺浅陋,怎么能去伺候太后娘娘呢。”
如此意思的对话重复了两三遍。
唐公公有些恼了。
看着这样好骗,怎么他好声好气废了这么多口舌,都没有骗得对方同意呢?
“我可敢说,来寿康宫的小厨房做事情,不论是待遇还是额外的赏赐,都会比御膳房好不少呢。”唐公公的声音中压着点火气。
容娇这回正要张嘴拒绝,却被一声巨大的“扑通”声给打断。
唐公公也愣在了原地。
樱花林旁边是碧波荡漾的明镜湖。
隔着明镜湖,便是举办春风宴的端庆宫。
这声响,听着像落水的声响。
有人落水了?
可怎么没听见呼救的声音呢?
容娇拎着花篮,急急向湖边奔过去。
唐公公想要跟随,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个格外熟悉的背影。
只看着那慌张无比的模样,再联系方才的声响……
唐公公心中暗道不妙,也顾不得容娇,直接朝着那背影追去。
明明前几日还告诉他要安生一点!
如今太后娘娘和承恩公不在京城,他居然还敢在宫里头惹是生非!
一向平静的明镜湖不同往昔,一圈一圈地泛着起伏较大的波涛。
有重物落在湖里面。
樱花树种得距离较近。
漫天的樱花瓣遮在容娇的眼前,挡住了湖面的场景。
只有涟漪在不停地翻涌,重重地撞在容娇的心头。
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微微的刺痛使得容娇稍微冷静下来。
一点点地挪动着步伐,容娇缓缓靠近湖边。
有一点白色与黑色进入容娇的视线。
容娇眼睫一颤,又向前迈了一步。
眼前的东西完整地映入眼帘。
是一双鞋。
准确地说,是一双脚。
巨大的恐惧攫取住了容娇。
她浑身轻轻地战栗着,喉咙里发紧,发不出半点声响。
她不能动了。
有点奇怪,这样惊惧的时候,容娇瞪大的眼看清了细节。
鞋底尺码偏大,应当是个男子。
有张手帕随波逐流,也飘在鞋边。
上头绣着菊花,好似还有字。
不是外头卖的模样,倒是像家里人绣的,很可能是年轻的女子。
是妹妹,还是妻子?
还有,他、他是死了么?
容娇慌乱极了,红红的眼尾泛出泪光。
别想了,别想了,快些走!
可身子却不听使唤,仍旧是僵僵地呆在原地。
偏偏水波,将那人往容娇这边推。
皇宫里头,每月都会有死人。
做活累死的、请不到医童病死的、惹了主子被打死的。
可容娇从没有见过。
喉咙里有低低地呜咽声。
是软软的,是无助的。
那人渐渐地近了,已经到了腰身的部分。
容娇眼前已然被泪光模糊。
模糊不掉的是悚慌畏怕。
有、有人来帮帮她么?
在容娇第一滴泪落下的时候,有只手遮在了容娇面前。
“娇娇,别看。”
是熟悉的、好听的嗓音。
容娇眼儿一眨,又落下一珠泪来。
是陆离。
他来了。